第四章 罌粟花戰爭

母親說,一種植物的種子最終要長到別的地方去,我們不該為此如此操心,就是人不偷,風會刮過去,鳥的翅膀上也會沾過去,隻是個時間問題。

父親說,我們就什麽也不於,眼睜睜地看著?

土司太太指出,我們當然可以以此作為借口對敵人發起進攻。隻是自己不要太操心了。她還說,如果要為罌粟發動戰爭,就要取得黃特派員的支持。

破天荒,沒有人對她的意見提出異議。

也是第一次,土司家的信件是太太用漢字寫的。母親還要把信封起來。這時送信的哥哥說:"不必要吧,我不認識漢人的文字。"

母親非常和氣地說:"不是要不要你看的問題,而是要顯得麥其家懂得該講的規矩。"

信使還沒有回來,就收到可靠情報,在南方邊界上,為汪波土司效力的大批神巫正在聚集,他們要實施對麥其家的詛咒了。

一場特別的戰爭就要開始了。

巫師們在行刑人一家居住的小山崗上築起壇城。他們在門巴喇嘛帶領下,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戴著形狀怪異的帽子,更不要說難以盡數的法器,更加難以盡數的獻給神鬼的供品。我還看到,從古到今,凡是有人用過的兵器都匯聚在這裏了。從石刀石斧到弓箭,從拋石器到火槍,隻有我們的機關槍和快槍不在為神預備的武器之列。門巴喇嘛對我說,他邀集來的神靈不會使用這些新式武器。跟我說話時,他也用一隻眼睛看著天空。天氣十分晴朗,大海一樣的藍色天空飄著薄薄的白雲。喇嘛們隨時注意的就是這些雲彩,以防它們突然改變顏色。白色的雲彩是吉祥的雲彩。敵方的神巫們要想盡辦法使這些雲裏帶上巨大的雷聲,長長的閃電,還有數不盡的冰雹。

有一天,這樣的雲彩真的從南方飄來了。

神巫們的戰爭比真刀真槍幹得還要熱鬧。

烏雲剛出現在南方天邊,門巴喇嘛就戴上了巨大的武士頭盔,像戲劇裏一個角色一樣登場亮相,背上插滿了三角形的、圓形的令旗。他從背上抽出一支來,晃動一下,山崗上所有的響器:解簡、鼓、哎呐、響鈴都響了。火槍一排排射向天空。烏雲飄到我們頭上就停下來了,洶湧翻滾,裏麵和外麵一樣漆黑,都是被詛咒過了的顏色。隆隆的雷聲就在頭頂上滾來滾去。但是,我們的神巫們口裏誦出了那麽多咒語,我們的祭壇上有那麽多供品,還有那麽多看起來像玩具,卻對神靈和魔鬼都非常有效的武器。終於,烏雲被驅走了。麥其家的罌粟地、官寨、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又重新冰浴在明亮的陽光裏了。門巴喇嘛手持寶劍,大汗淋漓,喘息著對我父親說,雲裏的冰雹已經化成雨水了,可以叫它們落地了嗎?那吃力的樣子就像天上的雨水都叫他用寶劍托著一樣。麥其土司一臉嚴肅的神情,說:"要是你能保證是雨水的話。"

門巴喇嘛一聲長嘯,收劍入懷,山崗上所有的響器應聲即停。

一陣風刮過,那片烏雲不再像一個肚子痛的人那樣翻滾。它舒展開去,變得比剛才更寬大了一些,向地麵傾泄下了大量的雨水。我們坐在太陽地裏,看著不遠的地方下著大雨。門巴喇嘛倒在地上,叫人卸了頭盔,扶到帳篷裏休息去了。我跑去看門巴喇嘛剛才戴著的頭盔,這東西足足有三四十斤,真不知道他有多大氣力,戴著它還能上躥下跳,仗劍作法。

土司進了門巴喇嘛休息的帳篷,一些小神巫和將來的神巫為喇嘛擦拭汗水。父親說:"是要流汗,我兒子還不知道你的帽子有那麽沉重。"

這時的門巴喇嘛十分虛弱,他沙啞著聲音說:"我也是在請到神的那一陣才不覺得重。"這時,濟嘎活佛手下那批沒有法術的和尚們念經的聲音大了起來。我覺得這是沒有什麽用處的。冰雹已經變成雨水落在地上了。門巴喇嘛說:"我看,汪波土司、手下的人,這時也在念經,以為自己已經得手了。"

土司說:"我們勝利了。"

喇嘛適時告誡了土司,他說這才是第一個回合。他說,為了保證法力,要我們不要下山,不要靠近女人和別的不潔的東西。

第二個回合該我們回敬那邊一場冰雹。

這次作法雖然還是十分熱鬧,但因為頭上晴空一碧如洗,看.不到法術引起的天氣的變化,我覺得沒有多大意思。三天後,那,邊傳來消息,汪波土司的轄地下了一場雞蛋大的冰雹。冰雹倒伏了他們的莊稼,洪水衝毀了他們的果園。作為一個南方的土司,汪波家沒有牧場,而是以擁有上千株樹木的果園為驕傲。現在,他因為和我們麥其家作對,失去了他的果園。但是,我們不知道他們的罌粟怎麽樣了。因為沒人知道汪波種下多少,種在什麽地方,但想來,汪波土司土地上已經沒有那個東西了。

父親當眾宣布,隻等哥哥從漢地回來,就對汪波土司的領地發動進攻。

人們正在山崗上享用美食,風中傳來了叮叮咚咚的銅鈴聲。土司說,猜猜是誰來了。大家都猜,但沒有一個人猜中。門巴喇嘛把十二顆白石子和十二顆黑石子撤向麵前的棋盤。歎了口氣說,他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知道那個人時運不濟,他的命石把不好的格子都占住了。我們走出帳篷,就看見一個尖尖的腦袋正從山坡下一點一點冒上來。後邊,一頭毛驢也聳動著一雙尖尖的耳朵走上了山坡。這個人和我們久違了。聽說,這個人已經快瘋了。

他走到了我們麵前。

人很憔悴,毛驢背上露出些經卷的毛邊。

土司對他抬了抬帽子。

可是他對父親說:"今天,我不打算對土司說什麽。但願你不來幹涉我們佛家內部的事情。"

土司笑了:"大師你請便吧。"

當然,父親還是補了一句:"大師不對我宣諭天下最好的教法了嗎。"

"不。"年輕憎人搖搖頭說,"我不怪野蠻的土司不能領受智慧與慈悲的甘露,是那些身披袈裟的人把我們的教法毀壞了。"說完這句話,他徑直走到濟嘎活佛麵前,袒露出右臂,把一頂黃色的雞冠帽頂在了頭上。這個姿勢我們還是熟悉的。他是要求就教義上的問題和濟嘎活佛展開辯論。在教法史上,好多從印度初到藏地的僧人就是以這種方式取勝而獲得有權勢者支持的。這場辯論進行了很長時間。後來濟嘎活佛的臉變成了牛肝顏色。看來,活佛在辯論中失敗了;但他的弟子們都說是師傅取得了勝利。而且指責這個狂妄的家夥攻擊了土司。說他認為天下就不該有土司存在。他說,凡是有黑頭藏民的地方,都隻能歸順於一個中心——偉大的拉薩。而不該有這樣一些靠近東方的野蠻土王。

麥其土司一直在傾聽,這時,他開口說話了:"聖城來的人,禍事要落在你頭上了。"

這個人用滿是淚水的眼睛望著天空,好像那裏就有著他不公平命運的影子。土司再要和他說什麽,他也不願意回答了。最後,他隻是說:"你可以殺掉我,但我要說,辯論時是我獲得了勝利。"

新派僧人翁波意西給綁了起來。濟嘎活佛顯出難受的樣子。但那不過是他良心上小小的一點反應罷了。後來,父親多次說過,要是濟嘎活佛替那個人求情的話,他就準備放了他。沒人知道土司的話是真是假。但那天,濟嘎活佛隻是難過而沒有替對手求情。從那天起,我就不喜歡活佛了。我覺得他不是一個真正的活佛。一個活佛一旦不是活佛就什麽都不是了。門巴不是喇嘛,但他卻是法力高強的神巫。他不過就喜歡喇嘛這樣一個稱呼罷了。何況,那天,門巴喇嘛還對土司說:"這個時候最好不要殺人,更不要殺一個穿袈裟的人。"

土司叫人把這個揚言土司們該從其領地上清除掉的人關到地牢裏。

我們還留在山上。

門巴喇嘛做了好幾種占卜,顯示汪波土司那邊的最後一個回合是要對麥其土司家的人下手。這種咒術靠把經血一類肮髒的東西獻給一些因為邪見不得轉世的鬼魂來達到目的。門巴喇嘛甚至和父親商量好了,實在抵擋不住時,用家裏哪個人作犧牲。我想,那隻能是我。隻有一個傻子,會被看成最小的代價。晚上,我開始頭痛,我想,是那邊開始作法了。我對守在旁邊的父親說:"他們找對人了,因為我發現了他們的陰謀。你們不叫我作犧牲,他們也會找到我。"

父親把我冰涼的手放在他懷裏,說:"你的母親不在這裏,要不然,她會心疼死。"

門巴喇嘛賣力地往我身上噴吐經過經咒的淨水。他說,這是水晶罩,魔鬼不能進入我的身體。下半夜,那些叫我頭痛欲裂的煙霧一樣的東西終於從月光裏飄走了。

門巴喇嘛說:"好歹我沒有白作孽,少爺好好睡一覺吧。"

我睡不著,從帳篷天窗裏看著一彎新月越升越高,最後到了跟亮閃閃的金星一般高的地方。天就要亮了。我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將來。我看得不太清楚,但我相信那朦朦朧朧的真是一個好前景。然後,我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我就把這件事情完全忘記了。

早上起來,我望著山下籠罩在早晨陽光裏的官寨。看到陽光下閃著銀光的河水向著官寨大門方向湧去。直碰到下麵的紅色岩石才突然轉向。我還看到沒有上山的人們在每一層回廊上四處走動。這一切情景都和往常一模一樣。但我感到有什麽事發生了。

我不想對任何人說起這事。我比別人先知道罌粟在別人的土地上開花,差點被別人用咒術要了性命。我又回到帳篷裏睡下了。我睡不著,覺得經過一些事情,自己又長大一些了。腦子裏那片混沌中又透進一些亮光。我走到外麵。草上的露水打濕了我的雙腳,我看到翁波意西的毛驢正在安詳地吃草。有人打算殺掉它作為祭壇上的犧牲。我解開繩子,在它屁股上拍一掌。毛驢跟著從容的步子吃著草往山上走去。我宣布,這是一頭放生的驢了。

父親問我,到底是喜歡驢還是它的主人。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於是,就眯起雙眼看陽光下翠綠的山坡。如果說我喜歡這頭驢,是因為它聽話的樣子。如果我說喜歡那個喇嘛,就沒有什麽理由了。雖然我喜歡他,但他並沒有表現出叫人喜歡的樣子。

父親對我說,要是喜歡驢子,要放生,就叫濟嘎活佛念經,掛了紅,披了符,才算是真正放生了。

"不要說那個喇嘛,就是他的驢也不會要濟嘎活佛念經。"那天早上,我站車山崗上對所有的人大聲說,"難道你們不知道毛驢和它的主人一樣看不起濟嘎活佛嗎?"

父親的脾氣前所未有的好,他說:"要是你喜歡那個喇嘛,我就把他放了。"

我說:"他想看書,把他的經卷都交還給他。"

父親說:"沒有人在牢裏還那麽想看書。"

我說:"他想。"

是的,這個時候我好像看見了那個新教派的傳布者,在空蕩蕩的地下牢房裏,無所事事的樣子。

父親說:"那麽,我就派人去看他是不是想看書。"

結果是翁波意西想看書想得要命。他帶來一個口信,向知道他想看書的少爺表示謝意。

那一天,父親一直用若有所思的眼光看著我。

門巴喇嘛說了,對方在天氣方麵已經慘敗了。如果他們還不死心,就要對人下手了。他一再要求我們要潔淨。這意思也就是說,要我和父親不要下山去親近女人。我和父親在這一點上沒有什麽問題。要是我哥哥在這裏,那就不好辦了。你沒有辦法叫他三天裏不碰一個女人。那樣,他會覺得這個世界的萬紫幹紅都像一堆狗屎。好在他到漢地去了。門巴喇嘛在這一點上和我的看法一樣。他說:"我在天氣方麵可以,在人的方麵法力不高。好在大少爺不在,我可以放心一些。"

但我知道已經出事了。我把這個感覺對門巴喇嘛說了。他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兩個人把整個營地轉了一遍。重要的人物沒有問題,不重要的人也沒有什麽問題。

我說:"山下,官寨。"

從山上看下去,官寨顯得那樣厚實,穩固。但我還是覺得在裏麵有什麽事發生了。

門巴喇嘛把十個指頭作出好幾種奇特的姿勢。他被什麽困惑住了。他說:"是有事了。但我不知道是誰,是土司的女人,但又不是你的母親。"

我說:"那不是查查頭人的央宗嗎?"

他說:"我就是等你說出來呢,因為我不知道該叫她什麽才好。"

我說:"你叫我說出來是因為我傻嗎?"

他說:"有一點吧。"

果然,是三太太央宗出事了。自從懷孕以後,她就占據了土司的房間,叫他天天和二太太睡在一起。這一點上,她起了圍獵時那些大聲吠叫的獵犬的作用。她把獵物趕到了別人那裏。也是從那時起,我就再沒有見過她了。隻看見下人們早上把她盛在銅器裏的排泄物倒掉,再用銀具送去吃的東西。她的日子不太好過。她認為有人想要還未出世的孩子性命。但從送進送出的那些東西來看,她的胃口還是很好的。也可能是她保護肚子裏小生命的過於強烈,認為肚子才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孩子才在她肚子裏多呆了好長時間。這天晚上,那邊的法師找到了麥其家未曾想到設防的地方,她再也留不住自己的孩子了。這孩子生下來時,已經死了。看見的人都說,孩子一身烏黑,像中了烏頭堿毒。

這是這場奇特的戰爭裏麥其家付出的唯一代價。

孩子死在太陽升起時,到了下午,作法的小山崗上什麽也沒有了,就像突然給一場旋風打掃於淨了一樣。那個孩子畢竟是土司的骨血,寄放到廟裏,由濟嘎活佛帶著一幫人為他超度,三天後,在水裏下葬。

央宗頭上纏著一條鮮豔的頭巾出現在我們麵前。

大家都說,她比原來更加漂亮了,但她臉上剛和父親相好時在夢裏漂浮一樣的神情沒有了。她穿著長裙上樓,來到了二太太麵前,一跪到地說:"太太呀,我來給你請安了。"

母親說:"起來吧,你的病已經好了。我們姐妹慢慢說話吧。"

央宗對母親磕了頭,叫一聲:"姐姐。"

母親就把她扶起來,再一次告訴她:"你的病已經好了。"

央宗說:"像一場夢,可夢沒有這麽累人。"

從這一天起,她才真正成為土司的女人。晚上,二太太叫土司去和三太太睡覺,可是土司卻說:"沒有什麽意思了,一場大火已經燒過了。"

母親又對央宗說:"我們倆再不要他燃那樣的火了。,-

央宗像個新婦一樣紅著臉不說話。

母親說:"再燃火就不是為我,也不會是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