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哪一種女權主義者

因為太太在作婦女研究.讀了—批女權主義的理論書,我們常在—起討論自己的立場。作為—個知識分子,我們不可避免地會有一種接近某種女權主義的立場。我總覺得,一個人不尊重女權,就不能叫作一個知識分子。但是女權主義的理論門類繁多(我認為這—點並不好),到底是哪一種就很重要了。

社會主義女權主義者認為,性別之間的不平等是社會製度造成的,要靠社會製度的變革來消除。這種觀點在西方帶點階段論的色彩.在中國就不一樣了:眾所周知,我國現在已是社會主義製度,黨主張男女平等,政府重視婦女的社會保障,在這方麵成就也不少。但恰恰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感到了社會主義女權理論的不足。舉個例子來說,現在企業精簡職工,很多女職工被迫下崗。假若你要指責企業經理,他就反問道:你何不問問,這些女職工自身的素質如何?像這樣的題目報刊上討論的已經很多了。很明顯,一個人的生活不能單純地依賴社會保障,還要靠自身的努力;而且一個人得到的社會保障越多,目身的努力往往就越少。正如其他女權主義門派指出的那樣,社會主義女權主義向社會尋求保障的同時,也就承認了自己是弱者,這是一個不小的失策。在社會主義製度下,得到較多保障的人總是值得羨慕的——我年輕時,大家都羨慕國營企業的工人,因為他們最有保障。但保障和尊嚴是兩回事。

與此有關的問題是:我們國家的男女是否平等了,在這方麵有—點爭議。中國人自己以為,在這方麵做得已經很不錯;但是西方一些觀察家不同意。我認為這不是一個問題,而是兩個問題,頭一個問題是:在我們的社會裏,是否把男人和女人同等看待。這個問題有難以評論的性質:眾所周知,一有需要,上麵就可以規定各級政府裏女幹部的比例,各級人代會裏女代表的比例,我還聽說為了配合九五世婦會,出版社正在大出女作家的專輯。因為想把她們如何看待就可以如何看待,這件事就喪失了客觀性,而且無法討論。另一個問題是:在我們國家裏,婦女的實際地位如何,她們自身的素質、成就、掌握的決策權,能不能和男性相比。這個問題很嚴肅,我的意見是:當然不能比。婦女差得很多——也許隻有競技體育例外,但競技體育不說明什麽。我們國家總是從社會主義女權理論的框架出發去關懷女性,分配給她各種東西,包括代表名額。我以為這種關懷是不夠的。真正的成就是自己爭取來的,而不是分配來的東西。

西方還有—種激進的女權主義立場,認為女性比男性優越,女人天性熱愛和平、關心生態,就是她們優越的證明。據說女人可以有比男人更強烈、持久的,也是一種優越的證明,我很懷疑這種證明的嚴肅性。雖然女人熱愛自己的性別是值得讚美的,但也不可走火入魔。一個人在坐胎時就有男女之分,我以為這種差異本身是美好的。別人也許不同意,但我以為,見到一種差異,就以為這裏有優劣之分,這是一種市儈心理——生為一個女人,好像占了很多便宜。當然,要按這個標準,中國人裏市儈更多。他們死乞白賴地想要男孩,並且覺得這樣能占到便宜。將來人類很可能隻剩下一種性別——男或女。這時候的人知道過去人有性別之分,就會不勝痛惜,並且說:我們的祖先是些市儈。當然,在我們這裏,有些女人有激進女權主義者的風貌,中國話叫作“氣管炎”。我個人認為,“氣管炎”不是中國女性風範的傑出代表。我總是從審美的角度、而不是從勢利的角度來看世界,而且覺得自己個是個市儈——當然,這一點還要別人來評判。

西方女權主義者認為,性之於女權主義理論,正如勞動之於馬克思的理論一樣重要。這個觀點中國人看來很是意外。再過一些年,中國人就會體會到這種說法的含義,現在的潮流正把女人逐漸地往性這個圈子裏套。性對於人來說,是很重要的。但是單方麵地要求婦女,就很不平等。西方婦女以為自己在這個圈子裏喪失了尊嚴,這是有道理的。但回過頭去看看“文化革命”裏,中國的婦女和男人除了頭發長幾寸,就沒有了區別,尊嚴倒是有的,隻可惜了無生趣。自由女權主義者認為,男人也該來取悅婦女,這樣就恢複了婦女的尊嚴。假如你不同意這個觀點,就要在毫無尊嚴和了無生趣裏選一種了。作為男子,我寧願自己多打扮,希望這樣有助於婦女的尊嚴,也不願看到婦女再變成一片藍螞蟻,當然,按激進女權的觀點,這還遠算不上有了棄暗投明的決小。真正有決心應該去作變性手術,起碼把自己閹掉。

我太太現在對後現代女權主義理論著了迷。這種理論總想對性別問題提供一種全新的解讀方式。我很同意說,以往的人對性別問題理解得不對——亙古以來,人類在性和性別問題上就沒有平常心,開頭有點假模假式,後來就有點五迷三道,最後幹脆是不三不四,或者是橫蠻無理——這些錯誤主要是男人犯的——這是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但和後現代女權理論沒有絲毫的相近之處。那些哲學家、福科的女弟子們,她們對此有著一套遠為複雜和深奧的解讀方法。我正盼著從中學到一點東西,但還沒有學會。

作為一個男人,我同意自由女權主義,並且覺得這就夠了。從這種認同裏,我能獲得一點平常心,並向其他男人推薦這種想法。我承認男人和女人很不同,但這種差異並不意味著別的:既不意味著某個性別的人比另一種性別的人優越,也不意味著某種性別的人比另一種性別的人高明。一個女孩子來到人世間,應該像男孩一樣,有權利尋求她所要的一切。假如她所得到的正是她所要的,那就是最好的——假如我是她的父親,我也別無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