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

不會吧,哪兒有你們那時藍啊。肯定比那時藍,藍多了。羅輯沒有把這話說出來,他隻是沉浸在這無邊湛藍的擁抱中,任心靈在其中融化,然後有一閃念的疑問:我真到天堂了嗎?在他的記憶中,這樣純淨的藍天,隻在生活過五年的那個與世隔絕的伊甸園中見過,隻是這個藍天上沒有那麽多白雲,隻在西天有極淡的兩抹,像是誰不經意塗上去的,東方剛剛升起的太陽在完全透明的清澈大氣中有一種明亮的晶瑩,邊緣像是沾著露水。

羅輯把目光向下移,立刻感到了一陣眩暈,他身處高處,而從這裏看到的,他好半天才意識到,是城市。開始他以為自己看到的是一片巨型森林,一根根細長的樹f直插天穹,每根樹幹上都伸出與其垂直的長短不一的樹枝,而城市的建築就像葉子似的掛在這些樹枝上。建築的分布似乎很隨意,不同大樹上的葉子有疏有密。羅輯很快看到,他所在的冬眠蘇醒中心其實就是一棵大樹的一部分,他就住在一片葉子裏,現在,他們正站在懸掛這片葉子的一根樹枝上,這就是他看到的那道伸延到前方的狹長平台。回頭,他看到了自己所在的這棵大樹的樹幹,向上升到他看不到的高度。他們所在的樹枝可能位於樹的中上部,向上向下,都能看到其他的樹枝和掛在上麵的建築葉子(後來他知道,城市的地址真的就是XX樹XX枝XX葉。)。近看,這些樹枝在空中形成錯綜的橋梁網絡,隻是所有橋梁的一端都懸空。

這是什麽地方?羅輯問。

北京啊。羅輯看看護士,她在朝陽中更加美麗動人。再看看被她稱做北京的地方,他問:市中心在哪兒?那個方向,我們在西四環外,差不多能看到整個城市呢。羅輯向護士所指的遠方眺望了好一會兒,大聲喊道:不可能!怎麽可能什麽都沒留下來?!你要留下什麽?你們那時這裏還什麽都沒有呢!怎麽沒有!?故宮呢?景山呢?和國貿大廈呢?才一百多年,不至於全拆了吧?!你說的那些都還在啊。在哪兒?在地麵上啊。看著羅輯驚恐萬狀的樣子,護士突然大笑起來,笑得站不住了扶著旁邊的欄杆:啊,嗬嗬嗬我忘了,真對不起,我忘了好多次了,你看啊,我們是在地下,一千多米深的地下要是我哪天時間旅行到你們那會兒,你可以報複我一次,別提醒城市是在地麵上,我也會給驚成你這樣兒的,嗬嗬嗬可這羅輯向上伸出雙手。

天是假的,太陽也是假的。女孩兒努力收住笑說,當然,說是假的也不對,是從上麵的一萬米高空拍的圖像,在下麵放映出來的,也算是真的吧。城市為什麽要建在地下,一千多米,這麽深?當然是為了戰爭,你想想,末日之戰時地麵還不是一片火海?當然,這也是過去的想法,大低穀時代結束後,全世界的城市就都向地下發展了。現在全世界的城市都在地下?大部分是吧。羅輯再次打量這個世界,他現在明白了,所有大樹的樹幹都是支撐地下世界穹頂的支柱,同時也被用做懸掛城市建築的基柱。

你不會得幽閉症的,看看天空多廣闊!到地麵上看天可沒這麽好。羅輯再次仰望藍天或說藍天的投影,這一次,他發現了天上的一些小東西,開始隻看到了零星的幾個,後來視力適應了,發現它們數量很多,布滿了天空。很奇怪,這些天上的物體竟讓他聯想到一個毫不相關的地方,那就是一家珠寶店的展櫃。那是在成為麵壁者之前,他愛上了想象中的莊顏,有一次,竟癡迷到要為想象中的天使買一件禮物。他來到了那家珠寶店,在展櫃中看到了許多白金項鏈掛件,那些掛件細小精致,攤放在一張黑色絨麵上,在聚光燈下銀光閃閃。

如果把那黑色絨麵變成藍色,就很像現在看到的天空了。

那是太空艦隊嗎?羅輯激動地問。

不是,艦隊從這兒看不到的,它們都在小行星帶以外呢。這些嘛,什麽都有,能看清形狀的那些是太空城市,隻能看到一個亮點兒的是民用飛船。不過有時候也有軍艦回到軌道上,它們的引擎很亮的,你都不能盯著看好了,我要走了,你盡快回去吧,這裏風很大的。羅輯轉身剛要道別,卻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看到女孩兒把那傘或她說的自行車像背包似的背到後背上,然後傘從她後麵立了起來,在她頭上展開來,形成了兩個同軸的螺旋槳,它們無聲地轉動起來是相互反向轉動,以抵消轉動力矩。女孩兒慢慢升起,向旁邊跳出欄杆,躍人那讓羅輯目眩的深淵中。

她懸浮在空中對羅輯大聲說:你看到了,現在是個挺不錯的時代,就把你的過去當做一場夢吧,明天見!她輕盈地飛去,小螺旋槳攪動著陽光,遠遠地飛過兩棵巨樹之間,變成了一個小小的蜻蜒,有一群群這樣的蜻蜒在城市的巨樹間飛翔,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飛行的車流,像海底植物間川流不息的魚群。朝陽照進了城市,被巨樹分隔成一縷縷光柱,給空中的車流鍍上了一層金輝。

麵對這美麗的新世界,羅輯淚流滿麵,新生的感覺滲透了他的每一個細胞,過去真的是一場夢了。

當羅輯見到接待室中的那個歐洲麵孔L的人時,總覺得他身上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後來發現是他穿的西裝不閃爍也不映出圖像,像過去時代的衣服一樣,這也許是一種莊重的表示。

同羅輯握手致意後,來人自我介紹說:我是艦隊聯席會議特派員本喬納森,您的蘇醒就是我奉聯席會議的指示安排的,現在,我們將一起參加麵壁計劃的最後一次聽證會。哦,我的話您能聽懂嗎?英語的變化很大。在聽到喬納森說話時,這幾天羅輯由現代漢語的變化所產生的對西方文化入侵的擔憂消失了,喬納森的英語中也夾雜著漢語詞匯,如麵壁計劃就是用漢語說的,這樣下去,昔日最通用的英語和使用人數最多的漢語將相互融合,不分彼此,成為一種強大的世界語言。羅輯後來知道,世界上的其他語種也在發生著融合現象。

羅輯能夠聽懂喬納森的話,他想:過去不是夢,過去還是找上門來了。但聽到最後一次這幾個字,他感覺這一切還是有希望能盡快了結。

喬納森回頭看看,好像是在核實門關嚴了沒有。然後地走到牆邊,激活了一個操作界麵,在上麵簡單地點了幾下後,包括天花扳在內的五麵牆壁全部消失在了它們顯示的全息圖像中。

這時,羅輯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會議大廳中,雖然一切都變化很大,牆壁和大圓桌都發出柔光,但這裏的設計者顯然想努力複製舊時代的風格,從大圓桌、主席台和總體布局體現的懷舊情結中,羅輯立刻就知道這是哪裏。現在會場還空蕩蕩的,隻有兩個工作人員在會議桌上分發文件,羅輯很驚奇地發現現在還在用紙質文件,就像喬納森的衣服一樣,這應該也是一種莊重的表示。

喬納森說:現在遠程會議已經是慣例,我們以這種方式參加,不影響會議的重要性和嚴肅性。現在離會議開始還有一段時間,您好像對外界還不太了解,是否需要我簡單介紹一下現在世界的基本狀況?羅輯點點頭,當然,謝謝。喬納森指著會場說:隻能最簡略地說一下,先說說國家的情況。歐洲成為一個國家,叫歐洲聯合體,簡稱歐聯,包括東歐和西歐,但不包括俄羅斯的歐洲部分;俄羅斯與白俄羅斯合並,國名仍叫俄羅斯聯邦;加拿大的法語區和英語區分裂為兩個國家;其他地區也有一些變化,但主要的就是這些了。羅輯很吃驚:就這麽點兒變化?都快兩個世紀了,我以為世界已經麵目全非了。喬納森背對著會場,對羅輯重重地點點頭:麵目全非了,羅輯博士,世界確實已經麵目全非了。不是啊,這些變化在我們的時代就已經現出端倪了。但有一點你們預料不到:現在已經沒有大國,在國際政治中。所有的國家都衰落了。所有的國家?那誰崛起了?一種國家之外的實體:太空艦隊。羅輯想了好長時同,才理解了喬納森這話的古義:你是說,太空艦隊獨立了?是的,艦隊不屬於任何國家,它們成為了獨立的政治和經濟實體,也像國家一樣成為了聯合國的成員。目前,太陽係有三大艦隊:亞洲艦隊,歐洲艦隊和北美艦隊,它們的名稱隻是說明各艦隊的主要起源地,但艦隊本身與它們的起源地已經沒有任何隸屬關係,它們是完全獨立的。三大艦隊中的每一支,都擁有你們時代超級大國的政治和經濟實力。我的天啊羅輯感歎道。

但不要誤會,地球並非處於軍政府的統治下,艦隊的領土和主權範圍都在太空中,很少幹涉地球社會內部事務,這是由聯合國憲章規定的。所以,現在人類世界分為兩個國際:傳統的地球國際和新出現的艦隊國際。三大艦隊組成太陽係艦隊,原來的行星防禦理事會演變成太陽係艦隊聯席會議,是太陽係艦隊名義上的最高指揮機構,但與聯合國的情況一樣,它隻有協調功能,沒有實際權力。

其實太陽係艦隊本身也是名義上的,人類太空武裝力量的實際權力由三大艦隊的統帥部掌握。好,參加今天的會議,您知道這些已經差不多了,這次聽證會就是由太陽係艦隊聯席會議召開的,他們是麵壁計劃的繼承者。這時,全息圖像中出現一個顯示窗口,希恩斯和山杉惠子的圖像出現於其中,他們看上去毫無變化。希恩斯微笑著向羅輯問好,山杉惠子則麵無表情地坐在旁邊,對羅輯的致意隻是微微頷首做答。

希恩斯說:我也是剛剛蘇醒,羅輯博士,很遺憾地得知,在五十光年遠的那個位置,您詛咒的那顆行星還圍繞著那顆恒星在運行。嗬嗬,確實是笑話,古代的笑話。羅輯擺擺手自嘲地說。

但比起泰勒和雷迪亞茲來,您還是幸運的。看來您是唯一成功的麵壁者了,也許您的戰略計劃真的提升了人類的智力。希恩斯也露出了羅輯剛才的那種白嘲的笑容,他搖搖頭說:沒有,真的沒有。我現在得知,在我們進入冬眠後,人類思維的研究很快就遇到了不可克服的障礙,因為再深入下去,就要涉及大腦思維機製的量子層次,這時,同其他學科一樣,他們碰到了不可逾越的智子壁壘。我們沒有提升人類的智力,如果說真做了什麽,那就是增強了一部分人的信心。羅輯進入冬眠時,思想鋼印還沒有出現,所以他不是太明白希恩斯最後一句話的含義,但他注意到希恩斯這麽說時,一直冷若冰霜的山杉惠子的臉上掠過一絲神秘的笑容。

顯示窗口消失了,這時羅輯看到會場已經坐滿了人,與會者大部分都穿著軍裝,軍裝的模式變化並不大,所有與會者的衣服上都沒有圖像裝飾,但他們的領章和肩章都發著光。艦隊聯席會議的主席仍為輪值,而且是一個文職官員。看著他,羅輯想起了伽爾寧,意識到他已經是兩個世紀前的古人了,與那無數湮沒於時間長河中的同時代人相比,無論如何自己都是幸運的。

在宣布會議開始後,主席發言:各位代表,在這次會議上,我們將對本年度第47次聯席會議提出的649號提案進行最後表決,該提案是由北美艦隊和歐洲艦隊聯合提交的。我首先宣讀提案內容。

在三體危機出現後的第二年,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製定了麵壁計劃,並取得了各常任理事國的一致通過,於次年開始執行。麵壁計劃的核心內容,是由經過各常任理事國選定和推舉的四位麵壁者進行完全封閉的個人思考,製定並執行對抗三體世界入侵的戰略計劃,以避開智子對人類世界無所不在的監視,從而實現戰略的隱蔽性。聯合國推出了相應的麵壁法案以保證麵壁者製定和執行計劃的特權。

麵壁計劃至今已經進行了二百零五年,其間,有過長達一個多世紀的停頓期。在這期間,計劃的領導權由原行星防禦理事會移交到現太陽係艦隊聯席會議。

麵壁計劃的產生有特定的曆史背景。當時,三體危機剛剛出現,麵對這個人類曆史上史無前例的毀滅性危機,國際社會陷入了空前的恐懼和絕望中,麵壁計劃正是在這樣的狀態下誕生的,它不是理智的選擇,而是絕望的掙紮。

曆史事實證明,麵壁計劃是一個完全失敗的戰略計劃。毫不誇張地說,它是人類社會作為一個整體,有史以來所做出的最幼稚、最愚蠢的舉動。麵壁者被賦予空前的、不受任何法律監督的權力,甚至被賦予欺騙國際社會的自由,這違背了人類社會最基本的道德和法律準則。

在麵壁計劃的執行過程中,大量的戰略資源被沒有意義地消耗,麵壁者弗雷德裏克泰勒的量子艦隊計劃已被證明沒有任何戰略意義,而麵壁者雷迪亞茲的水星墜落連鎖反應計劃,即使以目前人類的能力也根本無法實現。同時,這兩個計劃都是犯罪,泰勒企圖攻擊並消滅地球艦隊,雷迪亞茲的企圖則更加邪惡,竟然把整個地球生命世界作為人質。

另外兩位麵壁者也同樣令人失望。麵壁者希恩斯的思維提升計劃目前還沒有暴露出其真實的戰略意圖,但其初步階段的成果思想鋼印,在太空軍中的使用也是犯罪,它嚴重地侵犯了思想自由,而後者是人類文明存在和進步的基礎。

至於麵壁者羅輯,他先是不負責任地用公共資源為自己營造享樂生話,其後又以可笑的神秘主義舉動嘩眾舉寵。

我們認為,隨著人類力量的決定性增強和對戰爭主動權的把握,麵壁計劃已經沒有意義,現在是結束這一曆史遺留問題的合適時間。我們建議艦隊聯席會議立刻中止麵壁計劃,同時廢除聯合國麵壁法案。

特此提交本提案。主席把提案文本緩緩放下,掃視了一下會場說:現在開始對太陽係艦隊聯席會議649號提案進行表決。所有的代表都舉起了手。

這個時代的表決方式仍是這麽原始,有工作人員在會場中穿行,鄭重地核實著表決票數。當他們把匯總結果提交主席時,主席宣布:649號提案獲得全票通過,並從此時開始生效。主席抬起頭來,羅輯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自己或希恩斯,同一百八十五年前那次遠程參加聽證會一樣,羅輯仍然不知道自己和希恩斯的影像在會場的什麽位置顯示,現在,麵壁計劃已經中止,同時廢除聯合國麵壁法案。我代表太陽係艦隊聯席會議通知麵壁者比爾希恩斯和麵壁者羅輯,你們的麵壁者身份已經中止,由聯合國麵壁法案賦予你們的一切與麵壁計劃有關的特權,以及相應的法律豁免權都不再有效,你們將恢複自己所在國家的普通公民身份。主席宣布會議結束,喬納森站起身來關掉了全息圖像,也關掉了羅輯長達兩個世紀的噩夢。

羅輯博士,據我所知,這正是您想要的結果。喬納森微笑著對羅輯說。

是的,正是我想要的,謝謝您,特派員先生,也謝謝艦隊聯席會議恢複了我的普通人身份。羅輯以發自內心的真誠說。

會議很簡短,就是提案表決,我已被授權同您談更具體的事項,您可以先談自己最關心的事。我的妻子和孩子呢?羅輯迫不及待地問出了蘇醒後一直折磨他的問題,事實上他在會議開始前剮見到喬納森時就想問的。

請您放心,她們都很好,都在冬眠中,我會給您她們的資料,您可以隨時申請蘇醒她們。謝謝,謝謝。羅輯的眼眶又濕潤了,他再次有了那種來到天堂的感覺。

不過,羅輯博士,我有一個個人建議,喬納森在沙發上向羅輯靠近了些說。作為冬眠者,適應這個時代的生活並不容易,我建議您自己的生活穩定下來之後再蘇醒她們,聯合國支付的費用還可以再維持她們二百三十年的冬眠時間。那,我個人到外麵怎麽生活呢?對羅輯的這個問題特派員一笑置之:這個您不用擔心,可能對時代不適應,但生活沒有問題,在這個時代,社會福利很完善,一個人即使什麽都不做,也能過相當舒適的生活。您過去工作過的大學現在還在,就在這個城市,他們答應考慮您的工作問題,過後他們會與您聯係的。羅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這幾乎讓他打了個寒戰,我出去後的安全問題呢?ETO一直想殺我!ETO?喬納森大笑起來,地球三體組織早在一個世紀前就已被完全剿滅,現代世界已經沒有他們存在的社會基礎,當然有這種思想傾向的人還是存在的,但已經不可能形成組織了,您在外部世界是絕對安全的。臨別時,喬納森放下了官員的姿態,他的西裝也閃耀起來,映出了誇張變形的星空,他笑著對羅輯說:博士,在我見過的所有曆史人物中,您是最幽默的。

咒語,對星星的咒語,哈哈哈哈羅輯獨自一人站在接待室中,寂靜中細細咀嚼著眼前的現實,在做了兩個世紀的救世主之後,他終於變回到普通人了,新生活在他的前麵展開。

你變成普通人了,老弟!羅輯的思想被一個粗啞的聲音大聲說出,他回頭一看,史強走了進來,嗬嗬,我聽剛離開的那小子說的。重逢的歡喜中,他們交換了自己的經曆。羅輯得知史強是兩個月前蘇醒的,他的白血病已經治好了,醫生還發現他的肝髒病變的幾率很高,可能是喝酒的原因,也順便處理好了。其實,在他們的感覺中,兩人分別的時間並不是太長,就是四五年的樣子,冬眠中是沒有時間感的,但在兩個世紀後的新時代相遇,還是多了一層親切感。

我來接你出院,這兒沒什麽好待的。史強說著從隨身帶的背包裏拿出一身衣服,讓他穿上。

這也太大了吧?羅輯抖開那件夾克款式的上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