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悟

是一層冰,摩擦著我的臉,感覺粗糙,不過倒不覺得冷。沒有任何可以支撐的東西,手套老是在冰上滑落。看見頭上方有人跑來跑去,但他們都愛莫能助。我竭力揮拳敲打冰層,可是手臂動作緩慢,我的肺部準是迸裂了,大腦一片混沌。我覺得自己正在消融

一聲驚叫,我醒了,心髒風鑽般狂跳不止。基督呀!我揭去毯子,坐在床沿上。

以前,我想不起當時的情景,隻記得掉進了冰窟;醫生說是我的思維壓抑了記憶。現在我想起來了,這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噩夢。

我雙手緊緊抓住羽絨被,渾身顫抖。我竭力鎮定下來,緩慢呼吸,卻止不住地嗚咽起來。夢裏的感覺太真實了:那是死亡的滋味。

我困在水裏接近一個小時,等到人們把我救起來時,我簡直成了植物人。如今我恢複了嗎?這是醫院首次對大腦嚴重受傷者使用新藥。新藥奏效嗎?

我反複做噩夢。第三次噩夢後,我知道自己再也睡不著了。於是,我輾轉反側,憂心忡忡,一直折騰到天亮。新藥就是這個效果?我會不會發瘋?

明天要去醫院做每周一次的體檢,由醫院的住院大夫檢查。希望他能解答我的疑問。

我驅車前往波士頓市中心,半小時後就能見到胡珀醫生了。我坐在診斷室裏黃色屏風後麵的輪床上。牆壁一麵齊腰高的地方伸出一個水平熒光屏,角度經過調整,視域很窄,從我的角度看去是一片空白。醫生敲擊著鍵盤,估計在調出我的檔案,然後開始檢查我。他用筆形電筒檢查我的眼球時,我告訴他我的噩夢。

那次事故之前做過噩夢嗎,利昂?醫生邊問邊掏出一把小錘子,敲擊我的手肘、膝蓋和腳踝。

從來沒有。這是藥的副作用嗎?

沒有任何副作用。荷爾蒙K療法能夠使大量受損的神經細胞獲得再生,對你的大腦來說,這是個很大的變化,大腦不得不作出大量調整以適應這種變化。你做的噩夢可能就是調整的一個跡象。

這種現象是永久性的嗎?

不會的。他說,大腦習慣了所有這些通道後就沒事了。現在,用食指摸一摸鼻尖,然後再摸一摸我的手指。

我按照他的吩咐做了。接著他讓我用每一根指頭快速與拇指相觸。隨即又要求我走直線,有點像檢驗是否酒後駕車的測試。然後,他開始考問我。

一般鞋子由哪些部分組成?

鞋底、鞋跟、鞋帶。哦,鞋帶穿過的孔,鞋眼,還有鞋舌,就是鞋帶下麵那種

不錯。重複這個數字:39174

62。

這可出乎胡珀醫生的意料。什麽?

3917462。你第一次檢查我的時候用的就是這個數字,當時我還在住院。想來你經常用這個數字測試病人吧。

並不要求你把它背下來;這個數字是用來測試直覺記憶力的。

可我並不是硬背下來的。我是偶然記住的。

那麽,你記得我第二次檢查你時說的那個數字嗎?

我稍停片刻。4081592。

他吃了一驚。大多數人如果隻聽一遍,是不可能記住這麽多數字的。你用了記憶術?

我搖了搖頭。沒有,連電話號碼我都懶得記,一直用自動撥號。

他起身走到一台終端前,敲了敲數字鍵。再試試這個數字。他讀了個十二位數,我重複給他。你能倒著背嗎?我又倒背出來。隻見他皺了皺眉頭,開始往我的檔案裏輸入什麽東西。

我坐在精神病房診斷室裏一台電腦終端前,這個地方是胡珀醫生作智力測試用的。一堵牆上嵌進一麵小小的鏡子,鏡子後麵可能安有攝像機作記錄。我朝鏡子笑笑,揮揮手。每次我到自動取款機取款,總是對藏在機器裏麵的攝像機微笑揮手。

胡珀醫生走進來,手裏拿著一份我的測試結果。嗨,利昂,你的測試結果非常好。兩個測試你都得了99分。

我吃驚得張大了嘴。你開什麽玩笑。

沒有。沒有。他自己都有點難以置信,這個分數並不表明你答對了多少問題,隻是意味著相對於常人

我知道是什麽意思。我心不在焉地說,讀中學時他們來測試我們,當時我隻得了70分。99分。我竭力在自己身上找出點高智商的跡象:高智商應該有什麽感覺?

他坐在桌子上,目光依然盯著打印出來的數據。你沒有上過大學,是嗎?

我的注意力給拉了回來。上過,不過沒有畢業,因為我對教育的看法和教授們不一致。

我明白了。也許他還以為我是成績不及格呢。唔,從那以後你顯然取得了很大進步。三分是自然發展:歲數大了,成熟了,七分是荷爾蒙K療法的結果。

好一個副作用。

這個嘛,你先別太高興。測試分數並不預示你在現實生活中就能夠得心應手。趁胡珀醫生沒注意,我翻了個白眼。發生了這麽神奇的事,他卻隻能說這些陳辭濫調。我想再做一些測試,繼續觀察你這個病例。明天你能再來一次嗎?

我正埋頭修整一張全息圖,電話響了。接電話還是繼續工作,我著實猶豫了一陣,最後還是不情願地去接電話。我在編輯東西時,電話通常都讓答錄機接,但現在需要讓人知道我又恢複工作了。我在住院期間失去了許多業務:這是自由職業者必須承擔的風險之一。我拿起聽筒說:格雷科全息攝影製作公司,我是利昂格雷科。

利昂你好。我是傑瑞。

你好傑瑞。什麽事?我仍然在研究熒光屏上的圖像:是一對螺旋形齒輪,彼此咬合。比喻合作精神,這個比喻很陳腐,但客戶偏偏要用這個做廣告。

今晚想去看電影嗎?我和蘇、托裏要去看《金屬眼睛》。

今晚?哦,去不成。今晚漢寧劇場要上演最後一場女演員主演的獨角戲。齒牙的表麵有些劃痕,看上去油乎乎的。我用光標凸顯齒麵,然後輸入需要調整的參數。

什麽名字?

《對稱》,是獨角詩劇。我調整亮度,消除齒牙齧合處的一些陰影,想一塊去嗎?

是莎士比亞風格的獨白嗎?

過分了:亮度太強,邊沿的色彩太亮了。於是我為反光的強度設置了上限。不是,是一部意識流作品,四種韻律交替,抑揚格隻是其中的一種。所有的評論家都稱之為風格十分顯著。

想不到你這麽喜歡詩歌。

我再次檢查了全部數字,然後讓計算機再次計算齧合模式。我一般不太喜歡詩歌,但這部劇好像真的挺有意思。想去嗎?

謝了,我還是去看電影吧。

那好,玩得開心點。也許下周我們可以聚聚。我們相互道了再見,掛上電話。我等著電腦結束二次計算。

突然,我又想起剛才發生的一切。以前我隻要打電話,就無法同時做好編輯活兒。這次我卻能一心二用,輕而易舉。

這些驚喜會不會連綿不絕、始終如此?不做噩夢、身心放鬆之後,我首先注意到自己的閱讀速度加快了,理解力增加了。我的書架上有些書我一直想讀,卻苦於沒有時間,現在能夠飽覽了,連艱深的技術資料也能讀懂了。早在大學時代,我就接受了這樣一個現實:感興趣的東西很多,全部涉獵卻不可能。現在發現自己也許能夠做到,真讓人歡欣鼓舞。前幾天,我興高采烈地買了一大抱書回來。

現在又發現自己能夠一心二用,同時做好兩件事,從前絕不敢想像自己還有這個本事。我忍不住從書桌前站起來,放聲大叫,好像我心愛的棒球隊剛剛出人意料地打出一個本壘打。就是這個感覺。

神經病科主任醫師謝伊把我的病曆接過去了,估計他想搶頭功。我幾乎不認識他,可他那副模樣仿佛我是他多年的病人似的。

他請我到他的辦公室談話。隻見他十指交叉,手肘支在桌上,問我:你對你的智力增強有什麽感受?

真是個蠢問題。我覺得很高興。

很好。謝伊醫生說,到目前為止,我們沒有發現荷爾蒙K治療的任何負麵後果。那次事故造成的大腦受傷,你沒有要求我們作進一步治療。我點了點頭。不過,我們正在進行一項研究,目的是多方麵了解荷爾蒙對智力的影響。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想給你再注射一針荷爾蒙,然後監測效果。

這番話突然引起我的注意;終於有值得一聽的東西了。我願意。

請你明白,這純粹是出於研究目的,不是治療。你可能會從中得益,提高智力。不過,從健康角度講,你已經不需要再次注射了。

我明白。我想我得簽一份協議書吧。

是的。參加這項研究,你可以得到一些酬勞。他說了一個數字,但我幾乎根本沒在意。

這樣很好。我不禁想像起注射之後的情景來,對我意味著什麽。一股興奮的寒顫掠過我的全身。

我們還要求你簽一份保密協定。當然,這種藥的藥效非常令人振奮,但在研製成熟之前我們不想過早對外公布。

那當然,謝伊醫生。以前有人打過這種針劑嗎?超出治療目的?

當然有囉,你不會是實驗品。我向你保證,這種藥從來沒有出現過任何有害作用。

那麽,從那些試驗者的結果看,這種藥在他們身上產生了什麽藥效?

我們最好別給你暗示,否則的話,你就會想像自己正在體驗我所提到的症狀。

大夫什麽都知道。謝伊醫生玩起這一套來得心應手。我繼續追問:至少,你該給我講一講他們的智力增加了多少?

因人而異。你不能用別人的體驗來套自己。

我掩飾住失望。好吧,醫生。

關於荷爾蒙K的情況,即使謝伊醫生不想告訴我,我自己也能發現。我用家裏的計算機終端登錄信息網絡,進入聯邦調查局的公共數據庫,仔細閱讀他們目前收到的新藥實驗申報資料,得知申請必須獲得批準才能對人體進行實驗。

研製荷爾蒙K的申請是由索瑞森製藥公司提出的,這家公司正在研究可以促使中央神經係統細胞再生的合成荷爾蒙。我瀏覽了對失氧狀態下的狗、狒狒進行的藥物實驗:所有動物都徹底痊愈了。這種藥毒性很低,通過長期觀察,沒有發現任何副作用。

大腦皮層取樣的結果令人振奮。大腦受傷的動物長出了新的神經細胞,而且更新後的細胞具有更多樹突,然而健康動物服藥後大腦卻沒有變化。研究人員的結論是:荷爾蒙K僅僅替換受傷的神經細胞,並不替換健康的神經細胞。對於大腦受傷的動物,新生的樹突似乎並沒有危害:經正電子射線層析照相掃描,大腦的新陳代謝沒有顯示出變化,動物在智力測試中的表現同樣沒有變化。

索瑞森公司的研究人員在人體實驗申請資料中提出的方案是,先對健康人試驗荷爾蒙K,然後將試驗範圍擴展到幾種病人:中風者、老年癡呆症患者,以及我這種長期處於植物人狀態的病人。我無法進入病曆檔案查閱試驗進展報告試驗對象是匿名病人,隻有參加試驗的醫生才有權查閱病曆檔案。

對動物的研究井沒有解開人類智力提高之謎。有理由假定:智力提高的程度與荷爾蒙催生的神經細胞的數量成正比,而這個數量又取決於大腦最初受傷的程度。這就意味著,深度休克的病人智力提高反而會最大。當然,要證實這個理論,還需要了解其他病人的進展情況,這需要時間。

下一個問題是:智力達到一定高度後會不會趨於穩定?多注射荷爾蒙會不會進一步提高智力?我要趕在醫生之前知道這個答案。

我並不緊張:事實上我感覺非常鬆弛。我隻是俯臥著,舒緩地呼吸。背部麻木,他們給我實施了局部麻醉,然後往我的脊髓裏打了一針荷爾蒙K。這種藥不能靜脈注射,因為荷爾蒙無法通過血液大腦保護屏。這是我記憶中的第一針,當然,人家告訴我,此前我打過兩針:打第一針時仍然昏迷不醒,打第二針時雖然蘇醒過來了,卻沒有認知能力。

又做噩夢。這些夢其實也不全都驚心動魄,卻奇特無比、不可思議,很多情況下夢中的內容我完全是陌生的。我常常驚叫著醒來,躺在床上胡亂揮舞手臂。但這次,我知道噩夢會過去的。

目前,醫院裏有好幾位心理學家在研究我。目睹他們如何分析我的智力十分有趣。一位醫生觀察我的技能的各個發展階段,學習、記憶、應用與擴展。另一位醫生則從數學和邏輯推理的角度觀測我,如語言交流能力和空間想像力。

這使我回憶起我的大學時代。當年我就發現,這些專家每人都有一個自己偏愛的理論,每人都對證據削足適履。現在我對他們比從前更不信服了,他們依然沒有什麽可以教給我的東西。他們分門別類的觀測對分析我的能力無濟於事,因為用不著否認我樣樣都極其出色。

我可以學習一種全新的方程式、外語語法或者引擎的操作原理。無論學習什麽,一切都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無論學習什麽,我都不必死記硬背條條框框,然後機械地應用。我總能一眼看出那些係統如何作為整體、作為實體來運轉的。當然,我也不忽視任何細節與具體的步驟,不過我並不需要苦思冥想,幾乎憑直覺就能把握它們。

滲透計算機的安全措施實在枯燥乏味;我看得出這種事對某些人是一種誘惑,對這種人來說,隻要稍稍撩撥一下他們的機靈勁兒,他們就按捺不住了。不過說實在的,黑客破解在智力方麵沒有一點美感。一幢鎖著門的房子,你一扇扇拽門,找一扇鎖沒安好的有用,卻談不上什麽趣味。

進入醫藥管理局的保密數據庫很容易。我用醫院的一台終端調出他們的訪問程序,顯示地圖和醫護人員表。接著我從該程序切入係統級,編了一個誘餌程序模擬登錄界麵。然後我離開電腦,甩手不管了。終於,我的一位醫生走過來查看她的一份文件。誘餌程序拒絕了她的密碼,接著才調出真正的首頁界麵。醫生又試了試登錄,這次成功了;可是她的密碼卻留在我的誘餌程序裏。

使用醫生的密碼,我獲得許可查閱醫藥管理局病人檔案數據庫。第一階段是對健康的自願者進行試驗,荷爾蒙沒有效果。正在進行的第二階段臨床試驗則是另一番景象。有八十二名病人的每周報告,每一位病人都用一個數字表示,對所有病人都采用荷爾蒙K治療,大多數病人都是中風或者老年癡呆症患者,有些病人患的則是昏迷症。最新報告證實了我的預見:大腦受傷愈嚴重的人智力提高愈大。正電子X射線層析掃描顯示出大腦新陳代謝水平大大增強。

為什麽動物沒有提高呢?我認為問題可能在於腦神經突觸的數量。動物的突觸數量太少,它們的大腦隻支持最低限度的抽象思維,因此多餘的突觸對它們沒有任何意義。而人類卻超過這個數量,人類的大腦可以支持充分的自我意識,因此他們可充分地使用新的突觸,記錄反映的就是這種情形。

最令人興奮的記錄是關於剛剛開始的調查研究,研究對象是幾個自願者病人。多注射荷爾蒙的確進一步提高了智力,但最根本的還是取決於大腦受傷的程度。輕度中風的病人沒有達到高智商,而受傷嚴重病人的智商卻獲得了大幅度提升。

最初處於深度昏迷狀態的病人中,目前隻有我打了第三針。我形成的新突觸比先前任何一個接受研究的人多得多。至於我的智力會提高到哪種程度,還是一個懸念。每每想到這個問題,我都感到心髒狂跳不已。

時間一周周地過去了,我與醫生們的周旋變得愈來愈乏味。他們似乎把我當作一個博學的白癡:一個顯示出某些高智商跡象的病人,但依然不過是一個病人。在神經病學家的眼裏,我隻不過是正電子X射線層析掃描的對象,外加偶爾注射一小瓶腦脊液。心理學家們通過談話了解一些我的思維狀況。然而,他們先入為主,將我視為一個從深度昏迷中走出來的人,一個得了天大好處、卻又懵懵懂懂的平常人物。

其實情況正相反,恰恰是醫生們對正在發生的一切理解不了。他們斷定藥物雖然提高了我的智商,卻改進不了我在現實生活中的行為表現,我的本事隻能使我在智商測試取得好成績。因此,他們不想在智商問題上浪費時間。但是,智商尺度是人為設定的,而且設得太低了:我的分數太高,曲線上沒有可比較的參照係,測試分數對他們而言說明不了什麽問題。

真正的變化正在發生,測試成績僅僅反映了這種巨變的一個影子。如果醫生們能夠感覺到我的大腦裏正在發生的一切該有多好:我正在認識到有多少信息先前我錯過了,我明白這些信息多麽有用。我的智商遠遠不是實驗室的現象,而是實用的、高效的。我具有幾乎完美無缺的記憶力、超強的整合能力,能夠迅速判斷形勢,選擇達到目的的最佳行動方案;決不會優柔寡斷。日常生活中的種種早已不在話下,隻有理論問題還算是個挑戰。

無論學習什麽,我都能發現其中的模式。任何東西數學和科學、藝術和音樂、心理學和社會學我都能掌握其本質結構,透過表麵的音符,看見內在的旋律。每當閱讀時,我不由自主地可憐那些作者:他們艱難地從一個論點磨蹭到下一個論點,摸索尋覓他們看不見的內在聯係。他們如同一群不懂樂譜的人,偏偏要分析巴赫的大提琴奏鳴曲的總譜,試圖解釋這一個音符如何發展為下一個音符。

事物內在的模式真是美妙無比,我渴望了解更多的模式。還有別的模式等待著我去發現,更大、另一種層次的結構。這種上層結構我一無所知。它是無比恢宏的音樂,我所了解的幾首奏鳴曲不過是其中彼此孤立的數據點。我不知道掌握這種結構後會發生些什麽,到時候會知道的。我想發現它們,認識它們。這種渴望比以前任何更加強烈。

這一次來看我的醫生名叫克勞森,他的行為不像別的醫生。從他的舉止言談來看,應該慣於在病人麵前表現得親切隨和,可是今天他似乎有點不自在。他裝出和藹可親的樣子,但言談顯得別扭,沒有其他醫生的例行套話那麽流暢。

利昂,這次測試是這樣的:你先讀一些對各種情況的描敘,每種情況都有一個需要解決的難題。讀過之後,請你告訴我你解決難題的方法。

我點了點頭。這種測試以前我做過。

很好,很好。說著他輸入一個指令,我麵前的熒光屏上出現了文本。我讀了讀情況介紹:這裏的問題是計劃安排、定出各項事務的處理順序。現實生活中的問題,這很異常。大多數研究者會覺得這樣的問題太絕對,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不太恰當。我等了一會兒才回答,不過克勞森依然對我的速度感到吃驚。

答得很好。他在計算機上敲了一個鍵,再試試這個。

一個情況接著一個情況。我讀第四個情況介紹時,克勞森精心擺出一副職業性的超然態度。他對我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尤其感興趣,卻不想讓我知道。這個情況說的是政府裏的權力鬥爭,激烈競爭以求升遷。

我明白了克勞森是何許人也。他是政府的心理學家,也許是軍方的人,更有可能是在中央情報局研究與發展署供職。這個測試旨在探測荷爾蒙K用於培養戰略家的潛能。所以他和我在一起顯得不自在:他習慣了同服從命令的軍人和政府雇員打交道。

很可能是中央情報局希望把我扣下來,好做更多的試驗;他們可能也根據其他病人的表現能力對他們進行過同樣的試驗。以後,中央情報局會從手下挑選自願者,使他們的大腦缺氧,再用荷爾蒙K進行治療。我當然不想成為中央情報局的資源,可是我已經顯示出足以使他們感興趣的才智。因此,我隻能裝聾賣傻,答錯問題。

我在回答中選了一個差勁的辦法,克勞森大感失望。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繼續測試。我讀文本花的時間長了,反應也遲鈍起來。無關緊要的問題中散見著兩個關鍵問題:一個是如何避免被一家充滿敵意的公司接管,另一個是如何動員人民阻止建設一座火力發電廠。這兩個問題我都答錯了。

測試一結束克勞森就打發我走,心裏已經開始盤算如何撰寫報告了。如果我把自己真實的能力表現出來,那麽中央情報局就會立即招收我。我前後不一致的表現會給他們潑一盆冷水,但不會改變他們的主意。潛在的回報對他們的誘惑實在太大了,他們是不會放棄荷爾蒙K的。

我的處境發生了巨變;如果中央情報局決定扣住我作為試驗對象,我同不同意都沒什麽區別。我必須計劃對策。

四天後,謝伊吃驚地問我:你想退出研究嗎?

是的,立即退出。我要恢複工作。

如果是錢的問題,我肯定我們可以

不是,不是錢的問題。這些測試我已經受夠了。

我知道時間一長,測試就枯燥乏味了,不過我們學到了許多東西。再說,我們很感激你的參與,利昂。這不僅僅是

我知道你們從這些測試中學到了多少東西。但我主意已定。我不想繼續下去了。

謝伊還想勸說,我打斷他的話。我知道我依然受保密協議的約束;如果要我簽個什麽東西來確認,那就寄給我好了。我起身向房門走去,再見,謝伊醫生。

兩天後,謝伊打電話來。

利昂,你一定要來做檢查。我得到消息,在另一家醫院接受荷爾蒙K治療的病人發現了副作用。

他在撤謊;這種事情決不會在電話上告訴我。什麽副作用?

失去視覺。視覺神經長得太快,而且迅速退化。

一定是中央情報局得知我退出研究的消息後下的命令。如果我回到醫院,謝伊就會宣稱我精神不健全,將我置護他們的監管之下。然後再把我轉到一家政府研究機構。

我假裝大吃一驚。我馬上就來。

好的。謝伊舒了一口氣,以為我相信了他的話。你一到,我們就立即檢查。

我掛上電話,打開計算機,搜尋藥物管理局數據庫裏的最新信息。沒有關於視覺神經或者其他部位副作用的消息。我並不排除這種副作用也許會在將來出現,但我要自己去發現。

是離開波士頓的時候了。我開始收拾行李。走的時候我要取走我在銀行的全部存款。賣掉我的工作室的設備可以多換一些現金,可是大部分設備都太大了,運不走,我隻好帶走幾台最小的設備。忙了幾小時後,電話又響了。這次,我讓自動答錄機接電話。

利昂,你在家嗎?我是謝伊醫生。我們等了你好一會兒了

他還會打一次電話來,再不行的話,就會派穿白大褂的男護上來,或者幹脆派警察來把我帶走。

晚上七點三十分。謝伊還待在醫院裏等待我的消息。我轉動點火鑰匙,倒出醫院停車場,駛到街對麵。從現在起,他隨時會留意到我悄悄放在他的辦公室門下麵的信。一拆開信就會知道是我寫的。

你好,謝伊醫生:

我猜你正在找我。

他會驚詫片刻,但僅僅是片刻;他馬上會鎮靜下來,緊急通知保安搜查大樓,檢查所有離開的車輛,搜尋我。接著,他會繼續讀下去。

你可以叫走守在我的房門邊的那些大塊頭男護士了;我不想浪費他們寶貴的時間。可能你決心讓警方發出對我的通緝令,所以我自作主張在警方計算機裏插入了一個病毒,每當要檢查我的車牌號的時候,這個病毒就會替換信息。你當然還可以詳細描繪我開的車,可是你連我的車是什麽模樣都不知道,對嗎?

利昂

他會通知警察,讓他們的程序員對付病毒。他會得出結論:我有自我優越感情結,這是因為我在信中流露出傲慢的語氣,冒不必要的風險返回醫院送信,而且毫無必要地暴露一個本來不會被察覺的病毒。

不過,謝伊錯了。我策劃這些行動就是為了讓警方和中央情報局低估我的能力,於是他們不會采取嚴密的防範措施,這對我很有利。警方程序員在計算機上清除掉我的病毒後,會認為我的編程技術好是好,但談不上傑出,於是他們就會調出備份,重新安裝,找出我的確切的車牌號。這就會激活第二個病毒,這個病毒要複雜得多,會同時修改備份以及激活的當前數據庫。警方會沾沾自喜,以為查到了正確的車牌號,進而陷入陣浪費時間。

我的下一個目標是再弄一小瓶荷爾蒙K。不幸的是,這樣做會讓中央情報局查明我的真功夫。如果我沒有送那封信,警方晚些時候仍然會發現我的病毒。到那時候,他們清除病毒時就會采取天衣無縫的嚴密措施。這樣一來,我也許就無法從他們的文件裏抹掉我的車牌號了。

我住進一家旅館,開始在客房裏的數據網絡終端上幹開了。

我進入了藥物管理局的保密數據庫,查出荷爾蒙K試驗對象的地址,還有藥管局的內部通訊情況。他們發布了暫停荷爾蒙K醫療試驗的禁令,取消暫停禁令之前不得再進行任何試驗。中央情報局堅持要先抓住我,對我的潛在威脅進行評估。在此之前,不允許藥管局采取任何行動。

藥物管理局要求所有醫院通過信使退回剩餘的荷爾蒙K。我必須搶在這之前弄一瓶。離我最近的病人在匹茲堡,於是我預訂了一張第二天一早飛往匹茲堡的機票。我查看了匹茲堡地圖,提出申請,要求賓夕法尼亞信使公司到匹茲堡市中心一家投資公司取一個包裹。最後,我在一台超級計算機上登錄使用了好幾個小時的中央處理器。

我坐在一輛租來的小車裏,小車停在一座摩天大廈轉角處。我身上的外套口袋裏裝了一隻帶鍵盤的小小的集成電路板。朝信使將要到達的方向望去,隻見街上行人一半都戴著白色的空氣過濾麵罩,不過能見度很好。

從兩個十字路口遠的地方駛來一輛新型的家用麵包車,車的側麵漆有賓夕法尼亞信使公司的字樣。不是一輛戒備森嚴的押送車,看來藥管局對我並不那麽擔心。我鑽出小車,向摩天大廈走去。押送車不久到達,停在停車場,司機下了車。他一走進大廈,我就鑽進麵包車。

麵包車是直接從醫院開來的。司機正在上樓前往四十層,到那裏的一家投資公司取一個包裹。至少要四分鍾才會返回。

車廂地板上焊著一口大型保險櫃,帶雙層鋼殼和鋼門。門上貼有一塊拋光麵板,司機隻要手掌靠著麵板,保險櫃便自動打開。麵板側麵有一個接口,用於輸入程序。

昨天晚上,我進入了盧卡斯防盜係統公司的服務數據庫,這家公司向賓夕法尼亞信使公司出售掌紋鎖。我在數據庫裏找到了一份加密文件,該文件包含超越客戶設置、打開掌紋鎖的密碼。

我得承認,滲入計算機防火牆通常沒什麽關感可言,但某些方麵卻間接涉及非常有趣的數學問題。譬如,連常見的加密方法超級計算機也需要數年的時間才能解密。然而,我在一次鑽研數字理論期間,發現一種分解極大數字的奇妙技巧。配備這種訣竅,一台超級計算機在幾小時內就可以破譯這個密碼。

我從衣袋裏抽出電路板,用電線連接到接口上,輸入一個十二位數,保險櫃門旋開了。

當我帶著那瓶荷爾蒙K返回波士頓的時候,藥管局已經對失竊案作出了反應:可以通過網絡進入的計算機上所有相關文件全部刪除意料之中的事。

我帶上那瓶荷爾蒙K和隨身物品,驅車前往紐約。

真奇怪,對我來說最快捷的弄錢方式居然是賭博。彩票賭馬再簡單不過了。我不願惹人注目,隻弄了一小筆錢,再投資到股市來維持生活。

我住在一套公寓的一間客房裏。這是我在紐約附近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公寓,配有數據網接口。我使用幾個化名投資,定期改變化名。我要在華爾街花一段時間,通過觀察經紀人的身體語言來認準高回報的短期投資機會。每周我頂多去股市一次,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事物的內在規律在向我招手。

隨著我的智商發展,我對身體的控製力也在增強。有人以為人類在進化過程中智慧雖然發展了,卻付出了身體能力下降的代價。這是一個誤解,其實調動人的身體是一種神經活動。雖然我的體力沒有增加,但身體的協調能力卻超過了常人;甚至我的左右手都變得同樣靈活。此外,由於我可以高度集中注意力,我能有效地把握自己的身體循環功能,經過一番小小的練習,就能提高或者降低我的心跳和血壓了。

我編了一個程序來匹配我的頭像,同時,隻要我的名字出現,這個程序就能夠捕獲;然後我將程序並入一個病毒,掃描數據網上所有的公共顯示文件。中央情報局會讓全國數據網在新聞簡報中展示我的照片,宣布我為危險的在逃精神病人,再不然就是殺人犯。病毒將會用空白形象取代我的照片。我將一個類似的病毒輸入藥管局和中央情報局的計算機,搜尋下載到各地方警察局計算機上的我的照片。他們的程序員就是絞盡腦汁,也對這些病毒無可奈何。

不用說,謝伊和別的醫生正在同中央情報局的心理學家們一道磋商,揣測我的行蹤。我父母雙亡,因此中央情報局會把注意力轉向我的朋友們,詢問我是否同他們接觸過;特工們還會對他們嚴密監視,以防我和他們接觸。特工們會說,實在抱歉,侵犯了他們的,但事情實在緊急。

中央情報局不大可能對任何特工使用荷爾蒙K,以找出我的下落。具有超級智商的人太難控製了,我自己就是一個例子。不過我要密切注視其他病人,說不定政府會決定雇用他們。

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看穿眾生百相。漫步街頭,我觀察人們忙於各自的事情,雖然他們一言未發,但其心思昭然若揭。一對年輕的戀人慢悠悠地走過,其中之一醉心於愛情,另一個卻隻是勉強容忍對方。一位商人的眼裏露出一絲憂慮的目光,那目光伴隨著他,表明他害怕上司,開始懷疑他當天早些時候做出的決定是否正確。一位婦女披了一件似乎華麗的披風,可是與真格的披風擦肩而過時,就露餡了。

通常,一個人扮演的是什麽角色,年紀更長、更為成熟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在我的眼裏,世人就好像在遊樂場遊戲的孩童。我被他們的認真勁逗樂了,回想起當年我也如此,不免感到幾分尷尬。他們的所作所為符合他們的身份,但我已經無法忍受加入他們的行列。我成人了,告別了孩童世界。我也會應付芸芸眾生,無非是為了養活自己。

每周我都獲得通常需要數年的教育,組合日益擴大的知識形態。我以比任何人都更為廣闊的視野審視人類知識豐富多彩的織錦:學者們從未意識到的錦繡中的空白,我可以填補,並在他們以為已經完整的地方增添新的內容。

自然科學的內在模式最為清晰。例如物理學,如果不把眼光局限在基本因素的水平上,而是擴展它的範圍和意義,那麽它便具有一種美麗的統一性。諸如光學或者熱力學之類的分門別類隻不過是緊身衣,阻止物理學家看到無數學科間的縱橫交錯。即使拋開抽象的美感,單以應用而論,物理學上被忽視的領域多得無以勝數,比如人造球麵對稱重力場,工程師本該早就能夠製造出來。

我雖然認識到這點,但自己卻不會製造這樣或者那樣的裝置。這需要許多定製的零部件,製造起來既費力耗時。再說,實際製造這種裝置並不會給我帶來什麽特別的欣喜:我早已知道它定會運轉,實際製造出來對我沒有任何啟發作用,不能借此發現新的規律。

我在寫一首長詩。完成一章後,我就能夠選擇一種手法將各種藝術形式中的各種風格結合起來。我使用六種現代語言、四種古代語言,這些語言包含了人類文明的主要世界觀,每一種語言都提供異彩紛呈的詩情畫意;數種不同的語言並列在一起饒有趣味。每一詩行都同時包括舊詞新意,賦予舊詞以另一種語言的詞性變化,從而凸顯出新意。整首詩完成時,可以看作《芬尼根守靈夜》與龐德的《詩篇》的組合。

中央情報局打斷了我的創作;他們正在給我設下圈套。捕風捉影兩個月後,他們終於承認采用常規方法是找不到我的行蹤的,於是便訴諸非常手段。新聞報道說一名瘋子殺人犯的女友被指控幫助和縱容殺人犯潛逃。她名叫康妮皮瑞特,在去年和該瘋子有過一段交往。如果審判,她必然會被處以長期監禁。中央情報局的如意算盤是我不會對這種事聽之任之,必定要策劃營救,於是我便會暴露,束手就擒。

明天將舉行康妮一案的預備聽證會。他們會確保她獲得保釋,必要時通過一個保人,從而給我機會與她接觸。然後,他們就會在她的住所周圍布滿便衣,守株待兔。

我開始在熒光屏上編輯第一個圖像。這些數字照片遠不能與全息圖像相比,但能滿足我的需要。照片是昨天拍攝的,顯示康妮居住的公寓的外觀、樓房正對著的大街、附近的十字路口。我移動鼠標,在圖像上的某些地方畫上幾個小小的十字細線:樓房斜對麵的一扇窗戶,沒有燈光,但窗簾卻是敞開的;離樓房後麵兩個街區遠處有一個自動售貨機。

我一共標出六個位置。這些地點就是昨天晚上康妮回家時他們埋伏的地點。他們有我在醫院期間拍攝的錄像,知道如何在來往的男人或者模糊不清的行人中間尋找我:就是那個中等步伐、走起路來精神抖擻的人。然而,他們的如意算盤打錯了;隻需拉長步伐,頭略微上下移動。減少手臂的動作,再加上一身奇裝異服,便足以使我瞞過他們的眼睛穿過那個地區。

我在一張照片的底部輸入特工們用以聯絡的無線電台頻率以及一個分析他們使用的不規則加密算法的方程式。製作完成後,我將這些圖像發送給中央情報局長,明白無誤地表達出弦外之音:除非他的便衣撤走,否則我就要他們的命。

要使中央情報局撤銷對康妮的起訴,要一勞永逸地遏製他們對我的幹擾,我還得做更多的工作。

我又識別出了一種模式,但這一次與理論無關,完全是平淡無奇的繁雜世事。數以千頁的報告、備忘錄、來往信件;每一頁都是一幅點彩畫中的一個彩色小點。我從這幅全景畫前倒退一步,注視線條和邊緣出現,產生圖形。我瀏覽了數以兆計的信息,這些信息僅占我調查的這一段時間裏所有記載的極少部分,但也足夠了。

我的發現平淡無奇,比偵探小說的情節簡單多了。中央情報局長知道一夥恐怖分子陰謀炸毀華盛頓市的地鐵係統,但為了獲得國會授權采取極端手段打擊那夥恐怖分子,他聽任爆炸發生了。爆炸遇難者中有一位國會議員的兒子。於是國會授權中央情報局長放手對付恐怖分子。雖然中央情報局的檔案裏沒有直接陳述他的這些策劃,但其含義清清楚楚。有關備忘錄隻是轉彎抹角地提及,這些計劃漂浮在無傷大雅的文件形成的海洋中間,如果某個調查委員會審讀全部檔案,證據一定會淹沒在雜音裏。然而,隻要對那些暗藏玄機的備忘錄作一番分析過濾,新聞界便一定會相信。

我列了一份備忘錄的目錄,寄給中央情報局長,並附上一張條子:你不惹我,我也不惹你。他會意識到他別無選擇。

這個小小的插曲加深了我對世事的信念:如果我隨時了解時事,任何地方策劃的任何陰謀都逃不過我的眼睛。不過,我對這些統統不感興趣,我要繼續我的研究。

我對身體的控製力在繼續發展。現在我可以在火炭上行走,或者將針刺進我的手臂,隻要我願意。然而,我對東方式麵壁修煉的興趣僅限於這種方法對的控製方麵。我可以達到冥想狀態,但從中得到的愉悅遠遠不能同從原始信息中拚綴出本質規律相比。

我正在設計一種新的語言。我己經達到了常規語言的極限,受這些語言的限製,我已經無法再取得什麽進展了。它們無法表達我需要表達的概念,即使表達普通事物時也捉襟見肘。它們連表達話語都難以勝任,更談不上表達思想了。

現存的語言學理論沒有用處;我重新評估了基本邏輯,以確定哪些語言元素適合我的語言。這種語言的一部分將兼容一切數學語言,這樣一來,我所寫的任何數學公式都具有對應的語言表達形式。另外,數學僅僅是這種語言的一個很小的組成部分,遠非全部;不同於萊布尼茲,我認識到了數理邏輯的極限。這種語言的其他部分則將包容我用以表達美學和認知理論的符號。這是一項耗時的浩大工程,一旦完成,將大大澄清我的思維。等我將自己的全部知識用這種語言譯解一過,我所尋求的種種模式就將清晰呈現。

我的工作暫時停頓下來。在研究出美學符號之前,我必須建立一套詞匯,可以將我所能想像的一切情感完全表達出來。

我體會到許多超越常人的情感,我看出常人情感的範圍是多麽狹窄。我不否認自己曾經經曆過的愛與煩惱是實實在在的,但現在我看清了它們的真實麵目:和我目前體驗到的一切相比,過去的情感就像小孩子的癡迷與壓抑,最多隻是一點點先兆而已。我現在的情感紛繁異呈,隨著自我意識的增強,所有情感都複雜了許多個數量級。如果我要完成那首長詩,就必須充分描寫這些情感。

當然,與我能夠體驗的情感相比,我實際體驗的不過是冰山的一角。我的情感發展受到周圍人的智力以及我與他們稀疏交往的製約。我不時想起孔子的仁這個概念:仁慈這個詞遠不足以表達仁的內涵,仁濃縮了人性的精華,隻有通過與人接觸才能獲得,孤獨者是無緣問津的。而我,雖然與人同在,處處都與人同在,卻沒有與任何人往來。按照我的智商,我可以成為一個完人,可是目前我僅僅是完人的一小部分。

我不會以自憐自傷或者自大自傲來自欺欺人;我自始至終都能夠以完全客觀的態度評價自己的心態。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擁有哪些情感資源,缺乏哪些情感資源,重視哪一種情感,蔑視哪一種情感。我沒有什麽可遺憾的。

我創造的新語言成形了。它以事物的本質規律為導向,能夠完美地承載我的思想,但卻不適合於書寫或者口語,無法以線形排列的字詞把這種語言寫下來,它的形式是無所不包的表意符號,隻能整體吸收。這種表意符號比圖畫更微妙,能夠表達上千個詞都無法表達的意思。每個表意符號包含的信息愈多,它自身就愈複雜精微。我在怡然自得地構思一個龐大無比的表意符號,這個符號可以描述整個宇宙。

用印刷文本作為這種語言的載體太蹩腳、太呆板了。惟一可行的載體是錄像或者全息圖,可以顯示時光流逝的圖像。由於人的喉嚨的音域有限,因此這種語言無法言說。

我思緒萬千,頭腦裏充滿古代和現代語言中的咒罵語,它們帶著粗魯嘲弄我,使我想起我的理想語言也應該有惡毒的詞匯,以表達我的挫折感。

我無力完成我的人工智能語言,工程太浩大了,我目前的資源無法勝任。一連數個星期潛心研究,卻一無所獲。我獨立創作,不借助任何外力,從我已經定義的基本語言著手,改寫成為新語言,使新的版本更加豐富。然而,每一個新版本總是突出其缺陷,迫使我擴展我的終極目標,卻又使目標注定誤入歧途,遙不可及。真還不如推倒一切,從零開始。

動用第四瓶荷爾蒙K?這個念頭縈繞腦際,揮之不去。目前停滯狀態中所經曆的每一次挫折都提醒我,我是有可能達到更高境界的。

當然,這要冒很大風險。這一針可能導致我的大腦受傷,再不然就是精神錯亂。也許這是魔鬼的誘惑,但畢竟是誘惑。而且,我找不出抗拒的理由。

最好在醫院注射,再不然就在家裏,找個人陪著,都可以獲得一定程度的安全保障。可轉念一想,注射的結果隻有兩種:或者成功,或者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傷。於是我放棄了這些安全措施。

我從一家醫療器械公司訂購了設備,裝配成獨自一人進行脊椎注射的器械。針劑的效應可能幾天後才會充分呈現,因此我不得不待在臥室裏。可能發生劇烈反應,於是我將屋裏所有易碎的東西都搬出去,用皮帶把自己鬆鬆地係在床上。鄰居聽見任何聲音都會誤以為是癮君子在嚎叫。

我給自己注射了一針,然後等待。

我的大腦在燃燒,脊椎火辣辣地穿過背部,覺得自己快要中風了。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頭腦一片混沌。

我產生了幻覺。種種說不出的恐怖包圍著我,曆曆在目,清晰得不可思議,劇烈衝突。一定是幻象。不是的暴力,而是頭腦心理的分裂。

精神上的劇痛與極度亢奮。恐怖與歇斯底裏的狂笑。

我的知覺恢複了片刻。我躺在地板上,雙手緊緊地抓住頭發,一綹綹連根拔起的頭發撒在我身邊。我的衣服浸透了汗水。舌頭咬爛了,喉嚨紅腫:估計是尖叫的緣故。反複**致使我渾身上下青一塊紫一塊,後腦青腫,可能發生了腦震蕩,可我什麽都沒有感覺到。持續了幾小時還是幾分鍾?

接著,我的眼前一片模糊,頭腦中的喧囂咆哮又開始了。

藥物突破臨界量。

醍醐灌頂。

我認識自己的思維機製,我確切認識到自己了解事物的過程。這種認識經過反複驗證。對自我的認識無比精微,不是一步步地,無休止地去了解,而是直接領悟極限。反觀自身,清明朗照。在我這裏,自我意識這個術語有了新的意義。

上帝說,要有光,於是便有了光。借助一種新的、比我所想像的更有表現力的語言,我更清楚地認識了自我。上帝用一句話便從混沌中創造出秩序,我則用這種新語言使自己煥發為一個全新的人。這種語言能夠自我描述,自我編輯,不僅能描敘各種層次的思想,還能描述並修正自己在各種層麵上的運作過程。在這種語言中,修改一個陳述句,整個語法都會作出相應變化,如果哥德爾在世,他寧願拋棄一切也要見識一下這種語言。

用這種語言,我可以看見自己的大腦是如何活動的。我不自誇能看見自己的神經細胞在燃燒,這種豪邁屬於約翰李利和他在20世紀60年代的致幻藥實驗。我能做到的是洞見規律。我看著思維結構如何形成,如何相互作用。我看著自己在思考,看著描敘自己思考的方程式,看著這些方程式如何描敘它們被我理解的整個過程。

我知道這些方程式如何構成我的思想。

都是什麽樣的思想啊。

最初,我被所有這些輸入的信息震撼了,洞悉我的全部自我,我因此驚駭得麻木了。過了好幾小時,我才能夠控製自我描述的信息潮。我沒有將信息過濾掉,也沒有將其推進背景裏。它與我的思維過程融為一體,運用在我的日常生活中。以後我才能輕鬆自如地運用這種手段,猶如女舞蹈演員運用她的運動感覺一樣。

從前我從理論上對我的意識所知道的一切,如今連細節都曆曆在目。性、侵略和自我保護的潛流,由我童年的環境生成,與理性發生衝突,有時候也喬裝打扮成理性。我每一種情緒背後所有的原因、我每一個決定之下的動機,我無所不知。

我用這種知識能做什麽呢?對於通常所謂的人格,我都能隨心所欲;我的心理的更高級部分表明我現在是誰。我能夠用我的大腦進入各種精神或者情感狀態,同時對一切始終保持著清醒意識,能夠隨時恢複我的本來狀態。既然我了解自己同時做兩件事情時的運行機製,那麽我就能將自己的意識劃為幾塊,運用自己對於事物本質的把握,專心致誌處理兩個以上彼此分離的問題,自動意識到問題的所有方麵。還有什麽能難倒我呢?

我知道我的身體脫胎換骨了,如同截肢者的殘肢突然換上了鍾表匠的巧手,控製隨意肌易如反掌。我具有超人的協調能力。通常需要重複數千次才能獲得的技巧,我重複兩三次就學會了。我找到一盤鋼琴家彈琴時手指運動的錄像帶,不久,眼前不需鍵盤也能模仿鋼琴家的手指動作。通過有選擇地將肌肉一張一弛,我的力量和靈活性提高了。無論是自覺的動作還是條件反射,我的肌肉反應時間都隻有三十五微秒。因此,學習雜技也好,武術也好,幾乎全都不需要什麽訓練。

我對肝髒功能、營養吸收、腺的分泌作用具有直觀的認識,甚至能意識神經傳遞素在我的思維活動中所起的作用。這種意識狀態所涉及的精神活動,其劇烈程度遠遠超過任何由腎上腺素驅動導致的緊張度,我的一部分大腦所處的狀態,換了一個正常的大腦和,數分鍾內便能將它們置於死地。我重新調整安排了我的意識,能感受到意識的潮漲潮落,這些漲落觸發我的情感反應,提高我的注意力,或者微妙地決定我的態度。

然後,我將視線投向身體之外的世界。

我周圍滿是令人目眩、歡快而又恐懼的對稱。一切都與內在規律暗合,乃至於大千宇宙即將成為一幅絲絲入扣的圖畫。我正在接近終極規律:知識萬象盡入其中,光芒萬丈,是宇宙的洪鍾大呂。

我追求光明,不是精神的光明,而是理性的光明。我必須更上一層樓,達到光明的彼岸。這一次目標不會從我的手指間滑走了。有了自己的思維語言,我與光明彼岸的距離可以精確地推算出來。我的終極目標已經遙遙在望。

現在,我必須計劃下一步行動。首先,需要簡單地加強自我保護能力,開始習武。我要觀看一些武術比賽,研究可能使用的進攻手段,盡管我隻采取防衛;我的動作神速,足以避開速度最快的進攻。這樣,一旦遭到地痞流氓的攻擊,我就能夠保護自己,解除對方的武裝。與此同時,雖然我的新陳代謝的效率已經大為增加,我還是必須多吃多喝,加強大腦的營養。我頭部的血液循環速度比常人快得多,所以我還要剃光頭發,讓頭部散熱更快。

接下來,我將著眼於我的主要目標:破譯世界的規律。要進一步提高我的思維能力,人工強化措施是惟一可行的手段。我需要把自己的大腦與電腦直接聯接,下載思維。要實現這一步,我必須創造出一種新技術。任何數字式計算機都不足以滿足我的要求,我在設想基於神經網絡的納米結構電腦。

一旦想出了基本思路,我的大腦就開始並行處理:大腦的一部分求出反映神經網絡行為的數學模型;另一部分發展一種方法,借助具備自修複功能的生物陶瓷,在分子層次模擬神經路徑的形成;第三部分則研究如何指導私營企業的研發工作,讓它們有能力製造出我所需要的東西。時間不等人:我要做出理論與技術的重大突破,讓我的新興工業成長、迅跑。

我進入大千世界,重新觀察社會百態。過去我的眼裏是種種表達感情的語言、跡象,現在我看到的則是一個種種因素交叉關聯的矩陣。人與人之間、物與物之間、機構與機構之間、觀念與觀念之間,力的線條扭曲、延伸。其中的個人是可悲的,如同牽線木偶,一個個原本活躍的個體被他們視而不見的網絡纏住。如果他們有這個願望,本來是可以抗拒的,但是這樣做的人卻寥寥無幾。

此時此刻,我坐在一家酒吧裏。離我右邊三隻凳子遠的地方坐著一個男人,他熟悉這種環境,隻見他環顧四周,注意到角落一個黑暗小包間裏有一對情人。於是,他露出微笑,示意侍者過來,然後俯身悄悄地對那對情人說三道四。我不必聽也知道他在說什麽。

他在向侍者撒謊,謊言脫口而出。這是一個不能控製自己的撒謊者,他撒謊不是為了尋求更有刺激的生活,而是覺得欺騙他人很快樂。他知道侍者很淡漠,僅僅裝著感興趣這是真的,但他也知道侍者依然上當了這也是真的。

我對人體語言愈來愈敏感,已經達到眼不看耳不聽也能讀出對方心思的高度:我能嗅到對方肌膚散發出來的信息素。我的肌肉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覺察到對方肌肉的緊張,也許是我感應到了他們周圍電磁場的變化。這些手段還不能提供精確的信息,但我獲得的印象為我進一步推論提供了豐富的素材。

常人也許在潛意識狀態下可以探測到這些從體內散發出來的信息素。我要進一步修煉,更加適應這些信息素,也許可以由此有意識地控製自己散發出的信息素。

我開發出來的種種潛能不由得使我聯想起小報廣告所吹噓的意識控製術。我能夠控製自己體內信息素的散發,從而在他人身上引發準確的反應。通過控製信息素與肌肉張弛度,我可以使對方產生憤怒、恐懼、同情或者性亢奮等方麵的反應。不用說,這足以使我交上朋友,左右他人。

我引發別人的反應後,還能使他自動強化這種反應。通過將特定的反應與滿足感結合起來,我便可以創造出一種自激效應,如同生物信息反饋一樣,使對方的身體自我強化其反應。我要將這個用在公司總裁們身上,促使他們支持開發我所需要的工業技術。

我再也無法正常做夢了。我缺乏任何可以叫做潛意識的東西,大腦的全部功能盡在我的控製之下,於是,夢成了過時貨,不存在了。偶爾我對大腦的控製也會鬆懈,但這說不上是睡眠。也許可以稱作超幻覺,簡直是一種折磨。這些時候,我處於分離狀態:知道我的大腦是如何產生幻覺的,卻神誌恍惚,不能做出反應,難以辨認我看見的一切,隻是些怪異的,超限的自我觀照、自我修正的意象,即使是我都覺得荒誕不經。

我的意識大耗大腦資源。頭腦有限的容量和生理結構隻能勉強支撐這種對自我無所不知的意識。不過,這種意識也可以作出一定程度的自我調節,我讓我的意識充分利用現有的資源,不要超越這一範圍。這很困難:我仿佛局處籠中,既坐不下去,也站不起來。一旦要鬆弛或者伸直身體,接踵而來的便是劇痛、瘋狂。

我處於幻覺之中,看見我的意識在想像它能夠產生的種種結構,結構紛至遝來,又一一消散。我目睹自己的幻覺,我在幻想:一旦掌握終極規律,我的意識將會以什麽樣的形態出現。

我會獲得終極自我意識嗎?我的意識形成終極形態所需的種種,我能夠發現嗎?我會洞悉人類的種族記憶嗎?我會發現道德規範的內在本質嗎?也許我可以確定意識是否能夠從物質中自發產生,可以理解是什麽東西將意識與宇宙的其他一切聯係起來。也許我可以看見主體與客體是如何融為一體的:元經驗。

或者,也許我會發現自己的意識無法形成終極形態,這項工作必需某種外力幹預。也許我會看見靈魂超越物質、形成意識的要素是對上帝存在的證明嗎?我會看見本體、存在的真正本質。

我將大徹大悟。一定是一種狂喜的體驗

我的意識收縮到正常狀態。我必須牢牢地控製自我。我的意識處於能生成其他程序的程序母機的層麵,一般情況下我能控製住自我,意識一旦遊離,立即可以進行完美的自我修複,從酷似妄想症或者遺忘症的狀態中恢複自我。然而,如果我在這個層麵漂移得太遠,意識就可能變成不穩定結構,我便會滑進深淵,比單純的瘋狂更加可怕。我必須對意識編製程序,約束它自動生成程序的範圍。

這些幻覺使我創造人工大腦的決心更加堅定。隻有擁有這種結構,我才能夠真正把握我追求的本質,而不是僅僅停留在夢想裏。要獲得大徹大悟,我的腦神經衍生物還需要大量增生,突破臨界值。

我睜開眼睛。我合上眼睛已經有兩小時二十八分十秒了,隻是閉目養神,不是睡覺。我翻身起床。

我在計算機上調出我的股票交易情況。俯身向熒光屏瞧去,頓時渾身冰涼。

熒光屏向我吼叫,告訴我另一個人也且有超級意識。

我的五種股票顯示虧損,雖然不是猛跌,但也夠大了,我察覺到股票經紀人的身體語言都發生了變化。我的眼光掃過以字母順序排列的一覽表,發現股值下跌的公司的首寫字母是:C,E,G,O和R。經過重新排列,就是GRECO。我的名字格雷科。

有人給我發送了一條信息。

那邊有一個人和我一樣,一定也是一個昏迷不醒的病人,注射了三針荷爾蒙K。他在我進入醫管局數據庫之前就將他的文件抹去,在他的醫生的賬戶中輸入假信息,從而混淆視聽。他還偷走了另一瓶荷爾蒙K,促使醫管局關閉有關荷爾蒙K的文件。在當局不知道他的行蹤的情況下,他修煉到了我的水平。

他一定是通過我以假身份投資的模式識別出了我;要做到這一點,他必須具備洞察入微的眼光。作為一個超人,他有能力精密地動動手腳,給我造成損失,從而引起我的注意。

我借各種數據谘詢公司了解股市行情;我的各種股票全都沒有問題,說明對手並不是簡單地修改我的賬戶。他改變了五家互不相幹的公司的股票交易模式,僅僅為了一個詞。真是好身手。做到這一點真不簡單。

估計他比我先開始接受治療,這就意味著他走在我前麵了。走得多遠?我開始推測他的進展,一獲得新的信息立即匯總。

關鍵在於,他是朋友還是敵人?他的所作所為僅僅是善意地展示他的本領,還是表明他要毀掉我?我的股票損失不大不小關心我?抑或是關心他做手腳的公司?為了引起我的注意,他便做出不少小動作,雖說危害不大,我卻不得不假定他懷有一定程度的敵意。

如果情況果真如此,我就危險了。對方可能采取的手段可以是惡作劇,也可以是致命的攻擊。小心起見,我要立刻避開。不用說,如果他對我充滿敵意的話,我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他發給我的信息意味著他希望我們倆玩一玩遊戲。但我必須在同等條件下和他玩:隱蔽我的住處,確定他的身份,然後設法同他聯係。

隨機選擇一座城市:孟菲斯。我關掉電腦,穿上衣服,收拾旅行包,將住所裏準備的應付緊急情況的現鈔全部帶走。

我在孟菲斯一家旅館住下,立即開始在屋裏安裝數據網絡終端。首先,我通過幾個假終端改變我的網絡活動路徑;如果警方追蹤我,我的詢問看上去來自猶他州的不同終端。軍事情報部門也許能夠查出這些詢問來自休斯敦的一個終端,從那裏繼續追蹤的話便有可能查到孟菲斯。不過萬一真的查到那裏,我在休斯敦的的預警程序就會通知我。

我那位孿生兄弟抹去了多少有關他身份的線索?聯邦藥物管理局數據庫沒有他的文件,我開始查詢各城市信使公司服務點的文件,搜尋荷爾蒙K研究期間藥管局與醫院之間的包裹傳遞情況。然後,檢查當時醫院保存的腦損傷病曆,理出了線索。

他名叫雷諾茲。最初來自鳳凰城,早期發展與我差不多同步。他注射第三針是在六個月零四天前,領先我十五天。他並沒有抹掉任何明顯的檔案,著樣子是等著我去找他。估計他成為超人已經有十二天了,比我早一半時間。

我現在可以看見他的手在股市攪動,但要找到他的下落卻異常艱難。我檢查了整個數據網的用戶注冊表,以查明他滲透的賬戶。我在終端上同時開通十二條線,使用兩個單手鍵盤和一個語音話筒,同時進行三處查詢。我的身體大部分靜止不動,為了防止疲勞,我保證血液循環適度,肌肉適當收縮,排除乳酸。我吸收所有看到的信息,透過音符研究下麵的旋律,搜尋網上每一次輕微震顫的源頭。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了。我們倆都在瀏覽數以千兆字節的數據,與對方周旋。

他在費城,等著我。

我乘一輛濺滿稀泥的出租車前往雷諾茲的公寓。

根據幾個月來雷諾茲所查詢的數據庫和各種機構判斷,他個人的研究涉及以生物工程微生物處理有毒廢物、實用核聚變的惰性控製以及對社會各階層潛意識地傳播信息。他計劃拯救世界,保護世界免遭自我毀滅。另外,他對我的印象不好。

我對外部世界的事物沒有表示出任何興趣,也沒有進行任何調查研究來幫助芸芸眾生。我們倆都無法改變對方。我認為外部世界跟我的終極目標關係不大,他則不能容忍一個具有超常智慧的人單純做個自了漢,置蒼生於不顧。我的人腦電腦聯接計劃將會在世界上產生巨大反響,引發政府、公眾的反應,進而幹擾他的計劃。正如格言所雲,我不僅無助於解決問題,自己反倒成了問題的一部分。

如果我們僅僅是超人社會的成員,我倆互相交往的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不幸的是,我們倆都生活在現實社會,不可避免要成為主宰萬物的角色。常人的所作所為對我們沒什麽影響。但我們兩人,即使遠隔千山萬水,也無法忽略對方。必須拿出一個解決辦法。

我們倆已經避免了好幾次交鋒。我們可以采用上千種方法置對方於死地,從在門把手上塗抹含有神經毒素的二甲亞碸到借用軍方的攻擊衛星進行外科手術式打擊。我們倆都擁有無數手段,可以掃平對方身體所處的空間和他的數據網絡,也可以事先設下圈套,靜候攻來的對手上鉤。然而,我們倆都按兵不動,覺得有必要先等等再說。轉念一想,我們倆都放棄了千百萬種攻擊手段。最具決定意義的是事先準備,這些準備工作中哪些才會最終決定勝負卻是我們無法預測的。

出租車停下,我付了車錢,然後步行到公寓大樓。大門的電子鎖為我開著。我脫下大衣,爬上四樓。

雷諾茲的房門也開著。我穿過門廊,走進客廳。一隻數字音響合成器以超波頻率播放著複調音樂。這顯然是他的傑作。聲波經過調製,常人的耳朵無法聽見,連我也聽不出其中的模式。也許是他的高信息密度音樂實驗。

屋裏有一把大轉椅,椅背朝著我。看不見雷諾茲,他將身體信息素的傳遞控製在惰怠狀態。我發出信息,表示我到了,認出了他的身份。

雷諾茲。

他也傳出信息,表示收到。格雷科。

轉椅輕輕地、緩緩地轉過來。他對我微微一笑,關掉他身邊的音響合成器。答話。很高興見到你。

我們用常人的身體語言交流:這是普通對話的精簡。身體發出一條信息隻需要十分之一秒。我傳達遺憾之情。真不幸,一定要成為敵人。

帶著傷感同意,作出假想。是呀。想一想如果我們珠聯璧合,可以怎樣改造世界。兩個超人。如此良機卻錯過了。

真的,假如我們倆合作,一定會創建單獨行事無法比擬的偉業。我們兩人無論以什麽形式合作都會結出令人難以置信的碩果。他的談話速度和我一樣快,他能夠提出令我耳目一新的主意,他和我一樣能夠認知萬物的本質,與這樣的人討論問題是多麽愜意。他也懷著同樣的渴望。一想到我們倆有一個不會活著離開這間屋子,怎不令人痛心疾首。

他提議。想交流六個月來咱們學到的東西嗎?

他知道我的回答是什麽。

身體語言缺乏專門術語,於是我們出聲交談。雷諾茲說得又輕又快,隻說了五個詞。短短五個詞意味深長,超過任何一段詩節:每一個詞都提供一個邏輯立足點,弄清楚前麵的詞所隱含的全部意義後我便能登上這個立足點。這五個詞加在一塊,簡明扼要地概括出社會學領域具有革命性的新觀點;他用身體語言表示這個觀點是他最初獲得的成果之一。他所認識的我也領悟到了,但組織形式卻不一樣。我立刻發出七個詞回應,其中四個詞概括了我們之間的觀點區別,另外三個詞推導出以上區別所闡明的一個隱含結論。他也做出回應。

我們繼續談下去。我們如同兩位吟唱詩人,互相提示對方即興吟唱另一詩節,共同譜寫一首知識的史詩。片刻之後,我們加快交談速度,同時開口,又能聽出對方話中每一個細微之處。漸漸地我們開始吸收、下結論、應和,連續不斷、同步並舉。

時間一分分過去。我從他那裏學會了許多,他也從我這裏學會了許多。突然沐浴在思想的光輝裏令人多麽心曠神怡,這些思想的含義本來會耗費我數天的時間去琢磨的。但是,與此同時,我們也在汲取具有戰略意義的信息:我推測出他所掌握、卻沒有說出的知識的範圍,與我自己的領域相比較,揣測他做出的類似推測。因為,自始至終,我們都意識到,這一切必然會結束的。交流的結果,我們世界觀的差異顯現無遺。

雷諾茲沒有看到我所見到的美。他站在頓悟所展示的美景麵前,卻視而不見。激發他靈感的惟一的本體規律恰恰又是我所忽視的,即地球社會的規律、地球生物圈的規律。我熱愛美,他熱愛人類。彼此都覺得對方忽視了大好機會。

他有一個計劃沒有提到,那就是為了世界的繁榮,建立一個具有全球影響的網絡。為了實施這個計劃,他準備雇用不少人,其中一些人他要賦予簡單的增強型智力,另一些人則要賦予高級自我意識。其中的少數人會對他構成威脅。何苦為了凡人冒險?

你獲得了大徹大悟,對常人淡漠是情有可原的。畢竟你的王國與他們的世界互不相幹。但隻要你我仍然能夠理解他們的疾苦,那就不可能超脫。

我可以準確地測出我們各自道德立場之間的距離,它們互不兼容、各走各路,我能看出其中的對立。他的動機不僅僅是出於同情心和利他主義,他的動機大得多,將同情心和利他主義包容其中。另一方麵,我卻隻潛心於認識盡善盡美的境界。從大徹大悟中顯現出來的美呢?難道對你沒有吸引力嗎?

要達到大徹大悟的意識需要什麽樣的結構,這你是知道的。時間不等人,我不想把時間花在等待建立必要的產業上。

他視智慧為手段,我卻視智慧為終極目標。再高超的智慧對他都沒有多大用處。他目前的水平不僅能夠找到解決人類經驗王國中任何問題的最佳途徑,還能解決許多超越人類經驗的問題。他所需要的隻是足夠的時間來實施他的方案。

沒有必要再討論下去了。經過雙方同意,我們開始了。

對我們來說,突然襲擊毫無意義。當然,事先聲明也不是出於騎士風度即使知道動手時間,我們也不可能比不知道時更加警覺。不過是把不可避免的事具體化而已。

通過交流,我們對對方都作出了推論,但這些推論中仍然存在缺失,存在空白。我們不知道對方在內在心理方麵有什麽發現,取得了什麽進展。在這個方麵,我們從未流露出一絲跡象,整個世界對我們這方麵的發現毫無線索。

我開始了。

我集中意念在他的身上激發兩種自激效應。一條十分簡單:急劇增高血壓。如果不加以遏止,而是聽任這種自激循環增強繼續一秒鍾以上,它就會將血壓增高到中風的程度也許高壓400,低壓300他的大腦毛細血管就會破裂。

雷諾茲立即覺察到了。從我們的交談中看來,顯然他從來沒有調查過在別人身上產生生物信息正負反饋循環自激的情況。盡管如此,他卻立即明白了。他當即減慢心跳速度,擴張全身的血管。

可是,另一條更精妙的自激線路才是我的秘密武器。這個撒手鐧我自從開始搜尋雷諾茲以來就一直在研製。這一招會導致他的神經細胞急劇產生過量的神經傳遞阻撓素,阻止神經衝動穿過突軸,進而關閉大腦活動。這條自激線路上我施加的強度遠遠高於前一條線路。

雷諾茲抵禦我的佯攻時,覺得注意力稍稍有點不集中,好像血壓增高一樣。轉瞬間,他的身體開始放大對自身的效應。他驚駭地感到他的思維在逐漸模糊。於是,他搜尋起因,很快就會查明我的戰術,但卻沒有仔細審視的時間。

一旦他的大腦功能降低到常人的水平,我就能夠輕易地操縱他的思維。采用催眠術,可使他那超級意識所擁有的信息大部分都倒流出來。

我觀察他的身體語言,注意到身體語言暴露出他的智力在減弱。減弱的跡象清晰可辨,決不會錯。

就在這時候,倒退停止了。

雷諾茲穩住了。我驚呆了。他居然能夠打破自激效應。他遏止住了我最厲害的進攻手段。

接著,他開始修複所遭受的創傷。盡管他的能力已經減弱,但還是能夠恢複神經傳遞素的平衡。短短幾秒鍾,他完全恢複了。

他也同樣看透了我。在我們交淡期間,他就推測出我研究過正負反饋循環自激效應。趁著交流的機會,他瞞過我的耳目,找到了基本的預防措施。在我實施攻擊時,他觀察其具體細節,分析出化險為夷之道。真是火眼金睛,行動神速,神不知鬼不覺,令我驚歎不已。

他承認我的功夫。一種非常有意思的技術,讓你這樣全神關注自身的人用來,真是再合適不過了。我沒有看出預兆,它就突然,他發出一種不同的身體信號,我立刻辨認出來了。三天前,我在一家雜貨店,他尾隨在我的身後,當時他使用的就是這個身體信號。雜貨店的走道擠滿了人,我身旁有一位老年婦女,氣喘籲籲地跟在她買的空氣過濾器後麵,還有一位吸毒的瘦削的年輕人,穿了一件飾以不斷變幻的迷幻圖案的幻彩衫。雷諾茲溜到我身後,有意將自己的意識轉到黃色書攤上麵。他雖然沒有獲得我的自激武器的信息,但確實對我的意識有了更詳細的了解。

我預感到一種可能性。於是我重新調整了自己的意識,在其要素中植入隨機數,組合後的意識將不可預見。我現在的意識方式與往常大相徑庭,雷諾茲怎麽也不會猜中,他的心理武器於是喪失了用武之地。

我微微一笑。

他報以微笑。你考慮過突然打住。他會說出來,我卻無法預見他要說出什麽。接著,來了,輕得像耳語:自我毀滅指令嗎?格雷科?

話一出口,我對他的推想中存在的一處空白迅速填充,滿溢出來。這處空白一填充,他在我頭腦中的形象立即大不一樣,他指的是語辭:一句話,一旦出口,便會摧毀聽話人的意識。雷諾茲表示,那個傳說千真萬確。也就是說,每一個大腦都有一個內置的觸發器,對於每一個人,都有一個特定的句子,可以將他化為一個白癡、一個瘋子、一個緊張症患者。而且,他聲稱知道毀滅我的那一句話。

我立刻轉移全部用於輸入的感官,將它們指向一塊抗幹擾的短期緩衝記憶。接著,我編製出一個自我意識的模擬器,用來接受輸入,慢速吸收。我的意識則作為高端編程者,間接檢測模擬器。隻有確認了傳感信息是安全的,我才會實際接收。如果模擬器遭到毀滅,我的意識就應該被隔絕起來,我會順著原來的路徑,一步一步折回毀滅點,獲取信息,重新編製我的意識。

雷諾茲說出我的名字時,我已經一切就緒;下一句話可能是毀滅指令。此刻,我以一百二十毫秒的時間滯後接收我的傳感輸入。我再次審視我對人類意識的分析結果,以檢驗他的論斷是否真實。

與此同時,我平靜、淡漠地發出信息。有什麽高招就使出來吧。

別著急,還沒到舌頭上呢。

我搜尋到了某個東西。我不禁咒罵自己:人類意識中有一道十分隱秘的暗門,可我的意識沒有調校好,無法辨識。我的武器產生於對自身的觀照,而他的武器卻隻有操縱他人者才能創造出來。

雷諾茲知道我已經建立起防禦係統;他的觸發裝置指令是專門用來挫敗我的防禦係統嗎?我繼續探測觸發指令的性質。

還等什麽?他胸有成竹,這麽短的時間內,我不可能建立起有效的防禦係統。

猜一猜吧。他太自鳴得意了。他真的能夠這樣輕易擺弄我嗎?

現在,我能夠從理論上描述觸發裝置對常人的影響了。僅僅一個指令就能將任何普通人腦淪為一片空白,但要抹去超級意識,卻需要巧計智取。抹去意識的指令有明顯先兆,我的模擬裝置會對我發出警報。可是,這些先兆我雖然可以計算出來,毀滅指令本身,按其定義,應該是某種我的想像範圍的句子;我的超級意識在診斷模擬器的狀態時會崩潰嗎?

你對常人使用過毀滅指令?我開始測算需要什麽東西才能產生出一個特定的毀滅指令?

用過一次,是對一個毒販子做實驗。隨後,我一拳打在毒販子的太陽穴上,把證據隱藏起來了。

我豁然開朗。原來創造指令是一項浩繁的工作。創造觸發令,需要對我的意識了如指掌。我推測他對我究竟知道多少。就我能夠重編程序來看,他了解得還不夠,不過他或許另有觀察技術,隻是我不知道罷了。我深深地意識到,由幹他對外界進行了研究,所以對我占有優勢。

這種事你肯定得練習很多次。

雷諾茲的內疚顯而易見。要實施他的計劃,不死更多的人是不可能的。有普通人,還有幾個他的超人助手,這些人一心希望達到更高境界,受這個的誘惑,他們會幹擾他的計劃。發出指令後,他可能會重新給他們或者給我編程,使我們淪為他的仆人,心無旁鶩,自我超級編程能力受到製約。死人是實施他的計劃所付出的必要代價。

我沒有自稱聖人。

僅僅是拯救者。

芸芸眾生也許會將他看作一個獨裁者,因為他們誤以為他也是一個常人。庸人缺乏明智的判斷,他們怎麽也看不出他能勝任拯救世界的偉業。他對常人的判斷具有遠見卓識,而常人卻無法將貪婪與野心等觀念套用於超人身上。

雷諾茲以一種戲劇化的姿勢舉起手來,食指前伸,似乎要強調一個論點。我的信息不夠,看不出他的毀滅指令,所以暫時隻能招架。如果我抵擋住了他的進攻,就有時間發動反擊。

他豎起食指。他說道:領悟。

起初我沒有領悟。接著,恐怖的一刻我領悟了。

他設計的指令不是為了宣之於口,甚至根本不是傳感觸發器。它是一個記憶觸發器:該指令產生於一連串的知覺,這些知覺單個是無害的,但他卻將它們成批植入我的大腦,如同一顆顆定時炸彈。由這些記憶結果所形成的神經結構此時消解收縮,成為一個模式,形成一種心理形態,這個形態注定了我的死亡。我其實等於自己吐出了那一句言辭。

我的大腦立刻高速運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迅速。我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自我毀滅意識。我竭力止住聯想,可是抑製不了這些記憶。我的意識導致聯想過程,這一過程正在發生,冷酷無情、不可遏止。我仿佛從高峰墜落,不得不目睹這個過程。

時間一毫秒一毫秒地過去了。我的死亡曆曆在目。

是雷諾茲經過雜貨店的圖像。還有那年輕人身上穿的幻彩衫。幻彩衫上是雷諾茲編製的圖像,在我的大腦中植入一個暗示,其結果就是,盡管我轉移了自己的輸入感官,但心理仍然處於接受狀態。即使作出轉移這個行為的同一時間,我的意識仍然是敞開的。

沒有時間了。隻有以飛快的速度重新以隨機模式編織意識。這是絕望的掙紮,也許是走向自我毀滅。

剛剛踏進雷諾茲的屋子時,我聽到經過調製的奇特聲音。我吸收了這個關鍵的暗示在做出防禦姿態之前。

我的意識分裂了,但結論卻愈來愈凸出,愈來愈清晰。

是我自己親手建立的那個模擬器。為了設計這一防禦手段,我的感知力作出了改變,調整到最易受他那個觸發令影響的狀態。

我承認他比我更富有創造力。這是他的事業的吉兆。對於拯救者來說,實用主義遠比唯美主義實用。

我不知道,拯救了世界以後他想做什麽?

我領悟了那個詞及其發揮威力的方式。接著,我死了。

後記

我寫這個故事的靈感來自我讀大學時一位室友隨口發出的一句感慨。當時他正在閱讀法國存在主義大師薩特的小說《惡心》。小說的主人公發現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毫無意義。我那位室友納悶,如果你從你所看到的一切中發現意義與秩序,那該是怎樣一番景象。我認為,這種能力也就是一種非凡的洞察力,這種洞察力進而意味著超級智力。於是,我開始思考這樣一個臨界點,即從量變更強的記憶力、更迅速的模式認知能力到質變,到一種全新的認知模式。

此外,我還納悶,有沒有可能真正理解我們的意識是如何工作的?有些人用你不可能親眼看見你自己的臉之類比喻來斷定我們不可能理解。但我覺得這種論斷缺乏說服力。到頭來,也許事實會證明,就理解與意識的某些方麵而言,我們無法理解自己的意識但要我信服這種觀點,還需要更有說服力的論據。

王榮生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