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姻緣
在戈家的聚會日益增大,因為謝文津與孟寶琴帶兩歲的兒子也來台灣了。她原是俊賢好友,到台北建國中學教英文,孟兄進鐵路局機務處工作,住在羅裕昌的單身宿舍。大陸局勢不好,漸漸地來台灣的人更多了。
羅裕昌有時和同學一起,有時獨自一人,常常去溫州街找我,而且幾乎每天上午打電話到台大。那時文學院隻有兩座電話,一在院長室,一在共同辦公的總務室。電話一來,那位中年的陳秘書會到走廊上喊一聲,“齊小姐電話!”我在眾目注視之下實在很不舒服,更不知說什麽才好。有一天,約在中山堂對麵的朝風咖啡室見麵(也許是唯一或僅餘的有古典音樂的她方),我坦白說,勝利後這兩年我無法投入新的感情,到台灣來是對大陸政治情況不滿,父母南北分離,自己隻身一人來此,明知有許多不方便,但既是自我流放心情,甘於孤獨,暑假仍想回去隨父母生活,不能接受他的好意。
過了幾天,他寫了一封長信來,說他剛看了《居禮夫人傳》電影,感動得流下熱淚,很欽佩她的毅力與堅忍不懈的努力。他信上寫人的理想,應有計劃,有步驟去實現;先決定生活的重心,講求效率,節省精力,甚至於無意義的交談亦應當盡量減少。
這樣的人生態度是我過去從未聽過的,這樣的宣示,伴隨著強烈的愛情語言,在當年仍是文藝青年的我讀來,是“很不一樣”,甚至很有趣的。將近六十年共同生活之後,我在整理一生信件時重讀,才恍然明白自己當年對現實人生之無知。在我們相識之初,他已清晰地寫下他處事為人的態度,和我敏感、好奇,耽於思慮,喜好想象的天性是很不同的。但是,吃夠了自己“多愁善感”的苦,處在困境中的我,心中也佩服別人的理智與堅強,甚至是願意得到那樣的保護吧。
我在台灣的朋友,俊賢、文津,和在基隆港務局工作的程克詠都覺得羅裕昌穩妥可靠,勸我應該少些幻想,早日安定下來。一九四八年暑假快到時,我給父親寫信,希望他來台灣看看這個人如何。
我信上說,“羅君二十八歲,武大電機係畢業,來台灣即在鐵路管理局工作,現在任台北電務段長。九歲喪父,家境清寒,有姐妹四人,弟一人,母親現居四川資中縣家中。他很努力上進,很有毅力……。”
我父親兩次訂期來台都臨時不能來。到了暑假,我必須決定下學期是否留在台大。這時我母親終於離開北平到了上海,連我那一向樂觀的父親。也承認大陸局勢不好,囑我暫不必回去謀職,可先收下台大聘約。媽媽希望我放假先回上海商量。不能一人在台灣結婚。
所以我八月回上海,得了父母同意,十月十日在上海新天安堂由計誌文牧師證婚定此一生。結婚前三日,裕昌受洗為基督徒。那時許多人已從北方到了上海,有些是政府派往東北,尚未接收,已經失守(或淪入土共手中,或仍在拉鋸戰中)。大多數都隻能困坐愁城,不知何去何從。那時上海的物價每日早晚都不一樣,法幣已貶值到提一袋也買不到食物的地步,所有的物資都被囤積起來。我們的結婚戒指是叫K金,因為金子已買不到了。婚禮的賀客坐滿了禮拜堂(原不想鋪張的宴客飯店,臨時加不出雙倍人數的食物,分兩批上菜,令人窘甚),其中有抗日地下工作最後的“十大天王”中的六位。我父母去世後我在遺物中看到王非凡先生在獄中寫的《鑼鼓喧天》及
一幅字:
鐵公,我敬愛您,十五年如一日。
十五年來,於快意時未忘您。於失望時未忘您,
饑時寒時哭時笑時更未忘您。
今在獄中遙祝您身體如春風般的強健,
默禱您事業如秋月般的光輝:
王非凡敬書於北平敵牢
一九四五、七、七
這幅字寫於勝利前一個月,我珍藏至今。這些人在偽滿洲國做國民政府的地下抗日工作,九死一生,終熬到抗戰勝利,由廣闊的東北家鄉到上海來,我的婚宴是他們最後一次聚會。幾十條熱血漢子,大聲地談著“挾著腦袋打日本”的艱辛往事。在上海所見,他們心中大約也明白將進入另一場噩夢。這些當年舉杯給我祝稿的人,也就是我父親晚年縈繞心頭,使他端起酒杯就落淚的人。
婚禮後十天,我乘船回到台灣。此時已全無猶豫,回到原有工作,在已熟悉的台北建一個自己的家。父母不再擔心,朋友們覺得我離開人心惶惶的上海,在“海外”有一個生活的目標竟是可羨之事。我也從此對人生不再有幻想。
回到台北,先借住在鐵路局電務科長鄭兆實先生的家。大約一個月後,帶著我們最早買的家具,一桌、兩椅、一張雙人床和小櫃,搬人我們的第一個家——奉準將台北電務段一間大倉庫用甘蔗板隔成兩家,暫用宿舍靠街的一戶,另一戶是新科長李枝厚先生一家,有六個小孩,全是很好的中小學生。
台灣糖業公司出產蔗糖,賺回大量外匯是國家收人最大的經濟來源之一。榨糖副產品用來大規模養豬,製甘蔗板等等,對台灣的貢獻真是巨大無比。而台糖生產的甘蔗板,在當年解決了無數新來人口的居住問題。唯一缺點,當隔壁家孩子嬉戲玩鬧,推了隔間用的甘蔗板,我這邊的屋子就變小了……。
我記得那隔成三小間的新家,外麵是厚重的木板牆,位於很熱鬧的延平北路口,右邊是警察派出所,與鐵路局隔街棺對。牆外一條街通往後火車站,半條街擺滿了攤販,最多是布販。還有一些菜販。早上買菜人潮之後,布販開始大聲用閩南語吆喝,“一尺二十塊!一尺二十塊!真俗!”伴隨著把裹著木板的布匹展開,啪啪地摔在攤子上的聲音,十多個聲音此起彼落她一直喊叫到下午兩點左右,拉黃包車的嚷著“邊啊!邊啊!”灌滿了我的陋室。
不去上班的周末,牆外的生意更是鼎沸,常常我隻得逃出去到處逛,沿著延平北路往下走,到迪化街,再遠望淡水河入海口。看熟了台北開埠的商業舊街,和在湖南、貴州、四川逃難時所見的城市很不相同。台北的店麵比校小,緊緊靠著,很少門洞、橫匾之類的間隔。前半段以布店和金店最多,後半段以幹貨為主。有時,我們會走一半路右轉到圓環,開始喜歡肉羹和炒米粉。但這些吃食和東北人的餃子一樣,在四川人心中,是不能當飯吃的。我們晚上一定要在那加搭的小竹棚廚房燒飯煮個湯才像個家。
晚上飯後,裕昌去修各種送來的真空管收音機,我讀著帶回家的書。有時我會寫一點日記,每提起筆,心中就洋溢著悲秋意味的憂傷,過幾天再看看就撕掉,不合自己的文學標準。
這樣的日子過了將近兩個月,突然接到爸爸寄來快信,說媽媽帶兩個妹妹將在月中到台灣來看看,上海生活已很不易應付了。
聖誕節前數日,媽媽先帶小妹乘飛機到,大妹跟韓春暄伯伯一家帶著家中行李搭太平輪隨後亦到。住在我那陋室雖不夠舒適,卻是我一九四四年離開重慶去樂山上二年級之後,真正和媽媽一起過自己的日子,吃自己想吃的“小鍋飯”,喜怒哀樂可以如此單純,幸福的團聚。
大陸是回不去了,爸爸在台灣的朋友幫我兩個妹妹辦台北一女中插班手續。寒假後,寧媛上初三,星媛上初一,比後來的人早一些安頓。京滬漸漸撐不住了,政府遷至廣州辦公,事實上已作遷台打算。爸爸直到大勢已去才搭最後飛機來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