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你跟龍仔是同一種人

卓教授再掏出一根煙,示意我給她點上,生平沒給人點過煙,我笨拙地雙手齊上為她打火,吐出煙霧後,她的怒氣像是頃刻又消失了,卓教授半躺回她的牛皮座椅上,盯著煙束騰升,皺著眉跌入了她自己的思潮,久久,她才輕聲說:“兩個月了,基礎訓練兩個月,該悶壞了你們,我是在觀察,要看進你們每一個人,我才編得出這支舞,每個角色,都是給每一個人量身打造的,人跟人是那麽不同,誰也不能跟誰換角,但是阿芳……”

她轉過來盯著我說:“你跟龍仔是同一種人,我知道你心裏不服,你們兩個,我隻用一個,要再不服氣,誰上場,你們自己來決定。”

我無言以對。

“所以你不要再給我唆,”卓教授戴上眼鏡拿起她的公文,擺手要我告退,我聽見了她猶自喃喃不停:“這是我的舞團,你們就是我的作品。”

退出卓教授的辦公室,我感覺我不再是我自己,原來我是一個工具。

這麽多年來,我全心全意相信著卓教授是個天才,我早該記得天才的特征之一是狂妄,卓教授編起舞像做詩,她是用我們的性命在揮毫,推敲取奪,全憑她的專橫的詩意。

新的排練課程表貼在公布欄上,從現在開始兩個月內,我必須和克裏夫一起上單獨訓練課程。望著排班表上密密麻麻的人名與時間,團員暫時分成了幾個個別上課的小組,我們是一把岔開的枝葉,其中沒有龍仔的空間。

全新的世界就在眼前,這一晚我們感到彷徨,卓教授已經回家了,而我們都明白今夜再加課練習已是多餘,所以大家又一起上餐廳聚餐,名義上是慶祝舞劇揭幕,實際上我們都沒了去處,從未感覺過我們之間像今天一樣親密。

上次聚餐讓克裏夫耗費了近萬元,這次大家回請他,忍受著餐廳裏濃厚的煙味,我看遍菜單找不出一樣餐食,坐在身旁的榮恩幫我作了主張。

“我來點,”她半倚在克裏夫胸膛裏說,“我跟阿芳共點一隻烤春雞,阿芳恨美食。”

這家西餐廳附有舞池,一頓飯還沒用完,我的同儕們已成了舞場上的主宰,向服務生要來了溫開水,現在隻剩下榮恩陪坐在身邊,她擎著一支沒點燃的香煙,我們聊起卓教授的病情,方才全體在座時,沒有人碰觸這個話題。

原來榮恩早已知道卓教授生病之事,不隻知道,她還非常清楚,隻是她從來沒向我們泄密。

“應該把姥姥做成標本。”她說,“癌細胞都轉移到神經係統了,還那麽有力氣,靜脈末梢水腫,醫生叫她不要喝咖啡,她喝著喝著就喝好了,我去醫院看護過她,最糟的時候,醫生要給她插氣管,差點沒給她掐死,給她上IPPB她也不要,膈膜離軌都癱掉了,給她胸腔引流,還要哄得像小嬰兒一樣。”

“什麽IPPB?你怎麽懂這麽多?”我不禁問。

“廢言。”榮恩說,“我是念護專的啊。”

“不是說你念國劇嗎?”

“早就不念了,沒前途。”榮恩又開始吃烤雞,“我後來就去念護專,還兼差做特別看護,隻是護專沒念完,幸好那時候沒碰過姥姥這種病人,不然她沒死我都先氣死。”

“不要開口閉口都是這個字。”我訓誡她,談到卓教授的病,死這個字眼聽起來特別刺耳。

“有什麽不能講的?那麽老,又那麽病,她還不該死嗎?”榮恩撕著雞翅這麽說,眼前的她,是我從來不熟悉的榮恩。

“特別看護很好賺,我好多同學到現在都在做。”榮恩瞧著舞池,這麽心不在焉地說。

“看護那些末期的病人特別好賺,”榮恩再說,“但是要看運氣,那種呼天搶地的都很難伺候,我特別喜歡昏睡的那種,很乖,也夠安靜,像是洋娃娃,比較醜就是了。”

那是很需要愛的工作吧?對於自詡充滿了愛的榮恩,該是合適的吧?

榮恩又說了:“可是我又覺得他們很倒黴,本來就沒希望了,還要幫他們拚命延長壽命,有什麽意思?有時候站在那種植物人床邊,我就覺得,怎麽不幹脆死了算了?那些淚汪汪的親人到底希望怎樣?其實他們心裏也真的那麽想,要在醫院待久了你就知道了,那種希望病人快點死的感覺,隻是沒有人說得出口,因為說出來的感覺很不好,很沒良心,他們對良心的愛,比對病人的愛還要多。明明很單純的事,隻要拔個插頭,或是換一支針管,病人的痛苦就結束了,永遠結束你了解嗎?但是那需要很多的愛,沒有人做得到,他們脆弱。”

我差點被雞胸肉噎著了喉嚨,我喝了大量的溫水。

榮恩大刀闊斧地拆解整隻烤雞,我再遞給她一隻餐叉。

“那後來呢?”我問她。

“什麽後來?”

“怎麽沒念完護專?”

“喔,我被退學了。”榮恩清脆地扭斷烤雞的小腿,她拍了拍手掌上的肉屑,說:“我照顧的植物人,死亡率太高。”

榮恩其實是在說謊,我希望是這樣。

散場時克裏夫送我和榮恩回家,坐在轎車後座,克裏夫漂亮的後腦勺就在眼前,往後的兩個月,這個藍泡泡頭將是我最親近的伴侶,榮恩坐在駕駛座旁,自始至終,她都緊緊握著克裏夫的右手。

車子上了複興南路,卻轉往相反的去向,榮恩嘩一聲歡呼起來。“我們去Party。”克裏夫說,他給音響換上一片非常輕柔的演奏曲。

隻見車子一路望北而行,大家又聊了起來,我們聊到了卓教授的知覺訓練課程,榮恩開始笑個不停,“姥姥可以去做催眠秀。”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