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3-1
一場闌尾炎,幾乎讓許宸變成另外一個人。
憔悴、清瘦,整個人都好像掙紮在死亡線上一般虛弱無力。食、靜脈輸液、抗生素治療,一個學醫的人躺在醫院裏對自己的身體無能為力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已經變成了真空,連“絕望”兩個字都不會寫了。
不能回憶,不能想,隻能依靠藥物點點滴滴的滲透和身體裏頑固的炎症做鬥爭。每天,葉菲或者盧遠洋會帶來報紙、雜誌給他消磨時間,也一起說些學校裏的笑話,他看著他們努力誇張到眉飛舞的笑臉,聽他們努力找話題活躍氣氛,心裏很感激。雖然,也對自己很失望:不過是失戀,卻讓所有人都知道了自己有多麽狼狽。
他以為自己是很堅強的,可以扛得動所有突如其來的打擊,從17歲以後,他連尊嚴都可以旦夕間失去,那麽還有什麽承擔不起?
可是,現在他才知道,之所以會這樣想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設想過——他以為永遠不會離開自己的人也會離開,他以為永遠都可以信任可以寄托的感情也會斷裂。
或許,本來就沒有什麽,會比時間更長久、更磨人。
出院後,他把所有時間都投入到學習和學生會工作中,不讓自己有閑暇,似乎這樣就可以忘記。也在每個晚上去操場上慢跑,400米、800米、1200米……一圈圈地跑,直到筋疲力盡,然後回宿舍倒頭便睡。他的日子看上去充實而豐富,看上去——很好。
隻是,不會笑了。
開會的時候、布置工作的時候、和同學們一起聊天的時候,很多時候都以為自己可以笑出來,可是笑到一半,那笑容就會自動斂起,漸漸熄滅。他不是不自知,可是無能為力。
“五一”長假後,第二屆藝術節提前拉開序幕。他帶領社團部一群人全情投入地籌備藝術節,以繼日,很辛苦。可閑暇時仍然會想起:去年這個時候,藝術節開幕,她來到他身邊,那些幸福的氣如校園裏的丁一樣,滿滿灑一路。
所以,歐陽修的《生查子》多麽言簡意賅:去年元時,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衫袖!
那種感覺太無奈、太淒涼,他無法形容。唯一能夠把握的,就是一種如風箏短線般的虛空感——前一秒鍾,我的線還在你手裏,可是下一秒,突然就斷掉了。
急速墜落中,一陣風刮過來,我再次啟程,然知道該往哪裏飛,隻好跟著風向,隨波逐流。
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統統不清楚,每一步都沿著一條長輩們喜聞樂見的路走,隻是,這路上,再也沒有你了。
13-2
學生會社團部開會,部署藝術節相關事宜。
葉菲習慣了坐在角落裏,遠遠地張望許宸站著的方向。陽光沿窗欞一路滑進來,給他的臉頰打上好看的側影,她突然感到隱隱的難過——她好淨有見到他笑了。
她低下頭,輕輕歎口氣,卻在再次抬頭的刹那撞上盧遠洋意味深長的目光,她心裏一驚,把視線移到窗外。
她看著窗外的樹葉與天空,耳朵裏卻滿滿都是他的聲音,她不敢扭頭看——不敢看那張憔悴、疲憊、失去笑容的臉,那幾乎不是她認識的許宸了。
終於熬到散會,眼見他隨人群離開,辦公室漸漸空下來,葉菲才緩緩起立,收拾桌椅、關窗、關燈,也準備離開。
可是角落裏的盧遠洋仍然紋絲不動。
“散會了,你不走?”葉菲挑挑眉,看他。
他看著她,咬字清楚:“其實,能忘了他,也挺好。”
葉菲一愣,反應幾秒鍾,臉“刷”地變白。
“真的,這樣真的挺好,”盧遠洋從角落裏走過來:“人總要從過去走出來,都是老同學,我們都希望你能快樂點。”
“我挺好,謝謝你們。”葉菲低下頭,眼睛裏有什麽東西閃閃發光。
“可是,是誰都可以,隻是許宸,恐怕很難。”他說。
“為什麽?”葉菲驚訝地睜大眼,看著盧遠洋。
“你沒聽說過許逡裏的事麽?”他略有遲疑。
葉菲搖搖頭,盧遠洋看見了,囁嚅著:“其實我也是聽說的。”
葉菲點頭:“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
盧遠洋歎口氣:“許宸的父親叫許建國,這個名字你聽過沒有?”
葉菲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聽到過,盧遠洋又歎口氣:“許建國案,你沒聽說過?當時省紀委去雙規,你爸就一點都不知道?”
“轟”地一下子,葉菲臉上褪了血——許建國?
似乎還記得那年那場轟動全省的大案:許建國利用職務之便多次收受他人及有關單位的賄賂,受賄款物折合人民幣148萬元,另有200萬元財產不能說明合法來源。案發後,因其認罪態度較好,具有坦白情節,且全部贓款贓物被如數追繳,得以被從輕判處有期徒刑12年。
葉菲甚至記得,那天晚飯時,母親邊看新聞邊問在省紀委工作的父親:“許建國的案子是你們辦的麽?”
父親沉默了一會答:“講能力,許建國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隻可惜走錯了路。”
母親歎口氣:“他愛人和孩子怎麽辦?”
父親說:“很多人犯罪的時候都說是為了給孩子創造更好的條件,就沒想到,一旦東窗事發,孩子恰恰是最大的受害者。”
那時葉菲還小,不明白:“父債子還麽?最多不過受人歧視,找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學校讀書不就好了?”
父親看她一眼,搖搖頭:“在中國,這種事情一旦發生,這孩子的政治生命就算到頭了。”
葉菲笑:“政治生命?爸你真是危言聳聽。”
是危言聳聽麽?
今天,或許,在看過這麽多事以後,葉菲已經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盧遠洋看看葉菲,繼續說:“當年,許宸父親包庇的那個交通肇事犯,就是撞死餘樂樂父親的人。你說他們經曆了家仇國恨還能在一起,算不算患難夫?所以恐怕你也能想到,許宸這輩子,可能都忘不了餘樂樂了。”
葉菲瞪大眼,好像在聽天書。
盧遠洋定定地看著葉菲:“許宸的姑姑要安排他出國,其實照我看這也是很可行的方法。至於餘樂樂要不要一起出國,那就是他們家的事情了,外人莫插手。你也仔細想想,找一個許宸這樣的男朋友,你爸能同意麽?比許宸好的人有的是,你想怎麽挑不行?”
葉菲愣住了,她愣愣地坐在辦公室裏,坐了很久,連盧遠洋什麽時候離開都不知道。
她隻是反複想:許建國,許宸,他們怎麽能是一家人?
晚餐時,母親看見葉菲呆呆的表情,有點擔心。她看看丈夫,伸出手指指兒,沒說話。
父親想了想,問:“小菲你明年能保研麽?”
葉菲低頭用筷子撥大米粒,並不熱情:“不知道,看情況吧。”
父親點點頭,他一向不是話多的人,隻是淡淡囑咐:“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把握吧。我和你媽媽都陪不了你一輩子,所以無論你走什麽樣的路,都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可是你要知道,無論你選擇什麽,都不可能是一帆風順的。”
葉菲下意識點點頭,看著父親:“爸爸,你還記得許建國麽?”
“許建國?”父親不明白:“你怎麽想起他?”
“許建國的兒子在我們學校,”葉菲咬咬嘴唇:“你說,他必須要出國才有活路麽?”
父親看一眼兒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麽:“其實他不出國也可以,但是如果他們家裏有這個想法,倒不失為一個辦法。”
“這不公平!”葉菲滿臉氣憤:“父輩的過錯,做孩子的根本不知道,為什麽要跟著承擔責任?”
“或許別的責任可以不承擔,但這種政治過錯一定會世代相傳,”父親歎口氣:“這次黨代會,許建國案件還作為近幾年省裏比較有影響的大案被特別提出來,為的就是警示我們的黨員幹部不要重蹈覆轍。”
“還提?這都多少年了?”葉菲難以置信。
“這和時間沒有關係,許建國是市長助理、公安局長,這個單位太敏感,它比很多政府部門都更被社會關注,因為他們身上擔負著的是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在這個社會裏,老百姓或許可以忍受貧窮,然一定能忍受恐懼。你讓一個瀆職、受賄、的人坐在給百姓提供安全的位子上,百姓能答應麽?”父親說話仍然嚴肅而冷靜,就好像給下屬們開會一樣。
母親炕過去了,敲敲桌子:“吃飯,吃飯!這裏不是你們辦公室,怎麽聊天都跟開會似的?”
父親笑笑,埋頭吃飯,葉菲卻明顯失了神。
《焦點訪談》結束後,父親從客廳裏探頭看葉菲,隻見她一幅無精打采的樣子坐在自己上發呆。他想了想,還是踱進兒臥室。
他在兒邊坐下,語氣和緩:“你說的那個同學,是不是叫許宸?”
“爸,你怎麽知道?”葉菲驚訝極了。
“許建國出事前,我們曾有過一麵之緣,”父親若有所思:“後來他被‘雙規’,我聽很多同誌提到他兒子。那時候大家都說,許建國一個人貪贓枉法,害了自己也就算了,怎麽能把這麽優秀的孩子也給葬送了呢。”
“是啊,他到現在都沒有入黨,每年的積極分子都是他,每年選票最高的也是他,可是就是沒法通過政審,”葉菲苦笑:“入黨政審要審到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許宸的下一輩都一起被葬送了。”
“這就是代價啊。”父親輕輕歎口氣。
看著父親帶有惋惜的表情,葉菲覺得很多話就堵在嗓子口,可是卻開不了口。
其實很想問:爸爸,你能接受這樣一個男孩子做你兒的男朋友麽?如果兒想和他一起出國,你會答應麽?
可是,她抬頭看看父親白的鬢角,那些話就梗在心底,再也問不出來。
那,葉菲失眠了,她眼睛直直地看著天板,眼前走來走去的,都是許宸不快樂的神情和愈加寂寥的身影。他躺在病上故作堅強地笑著的樣子,讓她想起來就忍不住覺得心疼。
她不由自主對那個叫餘樂樂的孩子產生隱隱怨恨:你不要的東西、拋棄得如此輕鬆的東西,你可知道,那是另外一個人的靈魂與心麽?我傾盡所有默默地注視他那麽久,卻仍然敵不過你轉身而去的一個背影,這世界,又有什麽公平可言呢?
——上帝把一切幸運都給了你,可是你把不幸留給他,也留給我。
13-3
其實,葉菲不知道,對餘樂樂自己來說,這場戛然而止的愛情所帶來的也是看上去很好卻從內心深處發冷的感覺。
新學期開學後,餘樂樂英語失利與初戀夭折的消息同時傳播開來,幾乎很短時間內就成為大家同情與關懷的對象。善良的人們總是同情弱者——那個強勢的孩子、那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孩子似乎轉眼就被大家忘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清瘦、安靜、惹人憐的孩子形象,讓人看在眼裏就忍不住想要去疼。
也是因為有了“英語四級”的借口,餘樂樂大著膽子推掉任遠安排的許多活動,任遠不高興,可是又沒有理由反叮餘樂樂漸漸從學校裏最光輝燦爛的光環中心退出來,師弟師們覺得可惜,然而又真心希望她能在下次考試中通過英語四級,便給予她很多祝福。再加之她為了學英語周末常常不回家,便有了很多機會和同學們相處的機會。周末,一群年輕的男生去KTV唱歌、去海邊打球、去附近廣場放風箏,在人聲鼎沸中餘樂樂漸漸可以麻痹自己的記憶,不去回想那些讓人難過的人與事。她的笑容也漸漸多起來,一切都似乎沿著她曾期待的那種軌道前進。
隻是,沒有人知道,深她常常從睡夢中驚醒,看著四周靜寂的黑暗,聽著周圍均勻的呼吸聲,有眼淚呼啦一下子就湧上來,止都止不住。
她習慣了輕輕扯起被子,然後把自己的身子蜷起,縮成被子下麵小小的一團,失聲哭泣。
她那麽、那麽想念他,想得心都扭結著疼,卻要生生忍住。
因為想念,她幾乎每天都要去CHINAREN看同學錄,希望能看見關於他的隻言片語,可是他很少留言,難見到半點影子。她也曾向楊倩旁敲側擊打聽許宸的消息,卻翻來覆去總是那幾條:他在學英語考TOFEL,他暑假仍然不回家,他還是一個人,他看起儡好很好。
其實,她看起來也很好,卻也隻有她自己知道,在自己心底,“許宸”這個名字,連同那些舊時光一起,都是不能碰觸的傷——是暗傷,平日裏消失不見,卻逢陰雨天隱隱作痛。
她強迫自己忙碌,每天學英語、看專業書,寫作更是緊鑼密鼓,樣刊和稿費單子紛至遝來,她就好像一個陀螺,不停地轉。她依靠這樣的方式麻痹自己,似乎忙碌起來的時候,就會不想念、不牽掛、不惦記。
也好在有連海平。
他像個盡職盡責的老師一樣,監督她上自習、監督她做練習,也監督她吃飯、吃水果,她學習累了的時候陪她散步、看電影。他仍然不說“我喜歡你”一類的話,隻是默默關懷,無聲支持。他的手掌寬大而溫暖,在每一次她快要滑到時都緊緊拉住她,不鬆手。
她很感激、很感激他。
可是,感激是愛麽?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常常譴責自己的自私:若愛,就該承諾;若不愛,就該放手。可是,她沒有勇氣承諾,也做不到放手。她覺得自己很貪婪,她幾乎要鄙視自己了,可她是真的不敢想:如果他也不在自己身邊了,自己還能撐多久?
距離畢業不過隻有一年多一點的時間,她不知道將來的路要怎麽走,更不知道誰能陪自己走下去。
漫漫長路,她突然覺得溫暖是那麽奢侈的東西,想要擁有它,總是那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