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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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晨,我坐在右邊那家咖啡館裏,咖啡館坐落在沿河街道和阿爾博尼街交接的街角上,一名男子和另一個人走了進來。我立刻認出那位壯實的棕發男子。他身上那件深色的大衣,就是發生車禍那天夜裏和我離開米拉波診所時他穿的同一件大衣。

我竭力保持鎮定。他沒有注意到我。我看見他們的背,兩個人都坐在櫃台邊。他們在低聲交談。那另一個人在本子上做筆記,一邊聽著棕發壯漢對他說的話,一邊時不時地搖搖頭。我坐在離櫃台比較近的桌子旁,但是,我聽不見他們說的隻言片語。當時,在那女子和我肩並肩坐在大廳的沙發上,而他朝我們走過來的時候,為什麽他給我“棕發壯漢”這樣一個印象呢?由於撞車產生的衝擊力,大概我的視線變得模糊了。

我離開診所的那一天,我的確還沒有完全恢複知覺。

其實,他的外形倒也不乏某種優雅,然而,他那理得短短的頭發,臉部的輪廓,都有點粗俗的東西,使我想起一位我已經忘記名字的美國演員。

我猶豫片刻。還是應該利用機會嘛。我站起身,來到他身旁,把臂肘支在櫃台上。他轉過半個背對著我,我則彎著身子來吸引他的注意力。倒是那另一個人注意到我想跟他講話。他一邊用手指指著我,一邊拍拍他的肩膀。他朝我轉過身來。我一聲不吭,不過,我不認為這僅僅是因為靦腆的緣故。我正搜索枯腸,尋找字眼。我希望他會認出我來。但是,他用一種驚奇而又厭煩的目光端詳我。

“很高興再見到您。”我說道,一邊向他伸出手來。

他漫不經心地握握手。

“我們見過麵嗎?”他皺起眉頭,向我問道。

“最近一次見麵,就在不久前,在米拉波診所。”

另一位在一旁也目光冷冷地打量我。

“您說什麽?我不明白??”一絲微笑在他唇邊掠過。“您說在哪兒?”

“在米拉波診所。”

“您搞錯了吧??”

他的眼光從上到下地審視我,也許他要估摸一下我對他構成的威脅。他注意到我左腳穿的鞋。因為繃帶,我已經把鞋上的裂縫撐大了。要是我沒有記錯的話,我甚至把絕大部分的皮都割開了,讓腳腕兒自在些,我因為裹著繃帶而沒有穿襪子,就像我們有時因為那些純種馬的嬌弱而在它們的腳踝處綁上護帶那樣。

“就是那場撞車的事故。”我對他說道。可是,他似乎一點兒也不明白。“那天夜裏??在方尖碑廣場??”他默默地注視著我。我覺得他蔑視我。

“是這樣,”我對他說道,“我想知道雅克琳娜。博塞爾讓的消息??”

他拿出一支煙放在嘴裏,而那另一個人便把打火機遞給他,眼睛也一直盯著我。

“先生,我對您所說的一點兒也不明白。”他說話的語氣相當輕蔑,是那種用來對付流浪漢或酒鬼的口氣。

咖啡館老板走了過來,見我麵對一位他覺得應該尊重,甚至害怕的客人采取如此的態度而大為驚訝。的確,在這張麵孔和這一頭理得短短的棕色頭發上,有著某些令人不安的東西。甚至在那有些嘶啞的嗓音裏也存在這種讓人感到不安的東西。但是,這一切卻不能嚇唬我。自童年起,我見識過那麽多同我父親在一起的陌生人??這個男人並不比其他人更可怕。

“我還想跟您說??我真的不需要那筆錢??”然後,我從羊皮襯裏上衣的衣內袋裏,拿出我離開米拉波診所時他交給我的那一遝鈔票,我一直把這筆錢放在身上。他做了個生硬而倨傲的手勢。“先生,很遺憾??夠了。別再說了??”然後,他就朝他鄰座轉過身去。他們重又低聲交談起來,根本無視我的存在。我回到桌子旁坐下。櫃台後,老板瞅著我,連連搖頭,仿佛告訴我,我是個鹵莽的人,而我僥幸脫險了。為什麽?我倒很想知道原因。

當他們離開咖啡館的時候,根本就沒有瞧我一眼。

在玻璃後麵,我看見他們倆在沿河街道旁的人行道上行走。我不敢跟蹤他們。不,應該慎重行事。我已經後悔在這個男人麵前失去了鎮定。我也許應該待在自己的座位上,別引起他的注意,而是等他走了以後再跟蹤他。然後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並知道他是否能夠把我一直帶到她那兒。可是,錯過了這次機會,我恐怕已經自斷退路。

老板待在櫃台後,一直麵露譴責的神色看著我。

“我大概搞錯了人,”我對他說,“您知道這位先生的名字嗎?”

他猶豫俄頃,脫口而出,仿佛很不情願似的答道:“索裏耶爾。”

他說,我很幸運,因為這個索裏耶爾並沒有因為我對他的態度而太惱火。什麽態度?那天夜裏,一輛車把我撞倒了,而我隻是在努力查明並找到駕駛者。我這樣做難道不是合情合理的嗎?我想我已經成功地說服了他。

他露出了微笑。“我明白??”

“那麽,這個索裏耶爾究竟是誰呢?”我問他道。

他的笑容變得更燦爛了。我的問題仿佛使他很開心。

“他可不是唱詩班的孩子,”他告訴我,“不,可不是唱詩班的孩子??”

從他說話那種含糊其詞的語氣,我意識到我不可能獲知更多的東西。

“他就住在這一帶嗎?”

“他曾經住在這一街區,不過,我想,現在不再??”

“那麽,您知道,他是否結婚了?”

“這我可不能告訴您。”

其他顧客的到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再說,他也不再留意我了。我的確白以為是地相信,他高度重視剛才我同索裏耶爾的交談。顧客們進進出出,他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偶爾也聽見一些大嗓門。甚至,有時候,深更半夜了,不得不求助於警察。在這一片鼎沸的喧嘩聲和來來往往中,人們終於記住了幾張麵孔,幾個名字。但是,用不了很長時間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