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叔和玲玲結婚了。
名正言順著夫妻了。
也終於和玲玲搬到了家裏去。搬的哪一天,拉來一輛車,兩趟就把麥場屋的東西拉回到了家裏去。可是一到家,玲玲身上有了汗。她把車上的東西卸下來,被子呀,鍋碗呀,椅子呀,箱子呀,該放哪的就放哪。這一放,一規正,身上有了汗,脫掉衣服在風口吹一吹,這一吹,汗落了,到夜裏便覺得身上有些熱,有些燥。煩的燥。以為感冒了,吃了感冒的藥,喝了薑湯水,那燥熱發燒卻終是不肯退下去。
半月後,也便知道是熱病發著了。
爆發了。
快要下世了。
人已經渾身沒有了絲毫的力,連吃飯端碗的力氣也沒了。有一天,叔給玲玲端了退燒的薑湯水,玲玲沒有接,她盯著我叔額門上新起的幾個瘡痘兒,瘦削的臉上有了驚,驚著說:"你臉上又有痘瘡了?"
我叔說:"沒事兒。"
玲玲說:"你把衣服脫下來。"
叔笑著,賴賴的笑:"沒事兒。"
玲玲大了聲:"沒事你脫下讓我看看嘛。"
叔就脫掉了。玲玲也便看見叔的腰上邊,一圈兒,繞著皮帶的一圈兒,全都長滿了疥瘡痘。紅的痘瘡兒,發著亮,像瘡痘裏含了一包要噴出來的血。因為皮帶磨那瘡痘兒,叔就不再紀那皮帶了,用一根寬的布繩穿在褲子上。前些日,在麥場屋裏住著時,他總是用布衫蓋著那布繩,到現在,那布繩在褲前垂掛著,他就像了前幾輩的莊稼人,幾輩前的莊稼人,褲帶總在褲前垂掛著。
望著叔腰上一紅一片的瘡痘兒,玲玲眼上有了淚,淚著卻笑了。笑著說:
"這下好了,咱倆一塊犯熱病,前幾天我總怕我熱病一犯死了去,你又和婷婷住到一塊兒。"
叔的臉上也跟著有了笑:"嗨,沒敢對你說,是我熱病先犯的,換腰帶那一天,我想老天爺,讓玲玲的熱病快犯吧,千萬別我有一天死掉了,讓她還好好地活在平原上。"
叔笑著,賴賴的笑。
玲玲就在他身上輕輕擰一把。
叔把薑湯碗放到床頭上:"這半月我睡覺沒有碰過你,你沒覺出我的熱病重了嗎?"
玲玲笑著搖了頭。接下來,兩個人說了很多的話。
玲玲說:"這下好,剛搬回家咱倆一塊犯病了。"
我叔說:"要死一塊兒死。"
玲玲說:"還是讓我死到你的前邊好,這樣你就可以把我葬一下,千萬給我買幾套好衣裳。千萬別給我穿壽衣,給我買件裙子穿。買兩件,一件大紅的,我自小愛穿大紅的;再買一件素色的,一紅一素讓我換著穿。"
我叔說:"我再給你買雙紅皮鞋,高跟的,東京市的姑娘都愛穿那鞋。"
玲玲想了想,想了好一會,忽然臉上的輕鬆沒有了,仔仔細細地望著叔的臉。
"算了吧,還是你先死的好,你活著我對你有些不放心。"
叔便想了想:"你先死我真的能好好安葬你。葬了你,我死了,我爹、我哥他們可以好好安葬我。可等我先死以後你再死,他們要不好好葬你呢?"
玲玲眼裏有了淚:
"話是這樣說,可你活著我就是不放心。"
"有啥不放心?"
"也沒啥不放心。"
說了一會兒,嘖怪一會兒,最後玲玲說:"那就咱倆一塊兒死。"
叔卻說:"才不呢,我死了你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你死了我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玲玲說:"你才不是想讓我能多活一天是一天,是你想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叔說他沒有那意思。玲玲說你就是那意思。兩個人半是兒戲半是吵著時,叔一轉身撞掉了床頭的薑湯碗,劈啪一下那碗碎在了床下邊。
不吵了。
都看著。知道碎了藥碗不是好預兆,說明人命沒有幾天了,吃藥已是多餘了。也就彼此默默地看,讓那屋裏沒聲息。悶熱在那屋裏像是蒸著的籠,兩個人身上的汗,都如豆子樣。人已經很瘦了,都很瘦,玲玲原來鼓著的胸,叔總是喜愛的胸,現在已經塌下去,像胸前堆著兩小堆兒瘦黃的肉。潤著的臉,原先有瘡痘也顯紅潤的臉,現在有些鐵青了,黑鏽黃鏽的青。眼窩深得能放進兩個雞蛋樣,顴骨高得如兩根挑著兩塊素布的木頭兒。那樣子,她已經少了很多人的樣。已經沒有人樣了。頭發也枯了,幾天不梳頭,鏽在枕頭上,像是一蓬枯幹的蒿草長在枕頭上。我叔呢,飯還是一樣地吃,卻是不知吃到了哪,方臉成了刀條臉,眼裏白多黑少了,沒有先前有光了。撞碎了碗,他盯了好久滿地的碗片說:
"玲玲呀,你要不信我讓你先死是為了你,我現在就死在你麵前給你看。"
玲玲問:"你咋死?。"
我叔說:"我上吊。"
"那你就吊吧。"玲玲就從床上坐起來,用手梳了幾下頭,臉上平靜靜地說:"反正你我都活不了幾天啦,你去找來一根繩,隻要你讓我看著你把頭鑽進圈子裏,我就把頭鑽進另一個圈子裏,然後咱倆一塊把腳下的板凳踢到一邊去。不能活著在一塊,咱倆要死在一塊兒。"
叔就又盯著玲玲的臉。
玲玲說:"你去找繩呀。"
叔不動。
玲玲就又說:"去找呀,有根麻繩就在床下邊。"
叔像被逼到牆角了,閉著嘴,不說話,盯著玲玲看一會,果真去床下找來一根繩,站到條凳上,把那根繩子在房梁上繞出兩個能鑽進頭的活扣兒,然後就站到那凳上,扭頭看玲玲。看著夏玲玲,像要和玲玲一比高低樣,一比勇武樣,目光暖暖的,還有些挑逗她的味。可他沒想到,玲玲平常溫,在男女的事上野,在死的事上也還有些烈。她看他把繩圈係好了,拿眼瞅著她,她就不慌不忙下了床,洗了一把臉,還用梳子認真梳了幾下頭,出屋關了院落門,回來就站到凳子上,看著叔說到:
"要是咱倆一道死,我這輩子就算沒有白白和你睡到一張床上了。"
還不到午時候,半晌裏,日頭還懸在東半天,火一樣的日光從窗口照到他們的床上麵。床上的被子玲玲已經疊好了,屋裏的桌椅、衣服也都搬回來擺得整齊著。放得整齊著。連原來掛在界牆門上的布窗子,玲玲也洗得不一樣的幹淨著。這已經是了玲玲的家,這家裏的一切都和宋婷婷沒有瓜葛了。婷婷睡過的床,玲玲把那褥子換到了一邊去,重又換上了她和我叔鋪過的。鈴鈴用過的箱,她用水擦了好幾遍,擦得沒有婷婷的味道了。婷婷用過的碗,她收起來當了雞食的碗。現在,這家是了他們的,死了也沒啥可憾了。該擺整齊的也都整齊著,該放到院裏的也都從屋裏拿到了院裏去,如原來擺在門後的鍁,掛在牆上的鋤,玲玲都把它們靠在、掛在了院裏房簷下。屋子裏,左看右看都沒啥兒可以收拾了,像四壁修好的一座墓,沒有啥兒可以再修再整了。玲玲在屋裏朝著四處看了看,最後又拿起放在臉盆上濕的毛巾擦了一把臉,就不慌不忙登上我叔擺好的凳,用手抓住了那繞好上吊的繩圈兒,最後把目光擱到了叔的臉上去。到了這時候,人沒有退路了,也沒有活路了,就不能不往那繩圈去鑽了。叔用雙手扒著那繩圈兒,繩套兒,玲玲也用手扒著繩套兒。她拿眼看著叔,逼著叔,隻等著叔把頭一伸,她也就把頭伸進去。事情已經被擠到死角了,被逼到死角了,隻能死著了,可我叔這時臉上卻又掛了笑,壞的笑,賴賴的笑,笑著說:
"多活一天是一天,要死你去死,我得活著呢。"
叔從凳上下來了,坐在床上望著還抓了繩圈的玲玲說:"娘,你也下來吧,下來我真的像兒子一樣侍候你。"
他就過去把玲玲從凳上抱下來。抱著她,將她放到床上去,慢慢把她穿的衣服脫光後,看她原來白潤的身子現在已經枯著了,成了過冬草的色,臉上漫滿著淒楚和憂怨,有淚從那眼角掉下來。玲玲說:"咱倆真的上吊吧?"我叔說:"才不呢,多活一天是一天。"說:"活著多好呀,有飯吃,有房住,饑了可以去灶房烙油饃,渴了可以喝一碗白糖水。寂了可以到莊街上和人說說話。想你了,我能摸你的臉,親你的嘴,著急了還能和你做那男女的事。"
說著這話時,叔正費力地和玲玲做著男女的事。
叔是一個賴極的人。
做著事,玲玲問:"我倆不到場,輝哥真能領回結婚證?"
叔就得意地:"聽說哥馬上就要當熱病委員會的主任啦,領個證有啥大不了。"
爹真的沒有讓丁小明、宋婷婷,叔和夏玲玲露一下臉,就替小明和玲玲,叔和婷婷離了婚,又替玲玲和叔領回一張結婚的證。大紅的紙,寫了"準預結婚"的字,蓋了鄉政府民事上的婚姻章。
爹來給叔送他和玲玲結婚的那張紅證時,丁莊人正歇著午覺兒,日頭辣毒地懸在頭頂上,知了的叫,山一聲、水一聲地響在半空裏。莊街上的熱,像流著一股燒開了的水。也還靜得很。踩著靜,爹從家裏走出來,要出丁莊去辦他的事,順路拐到了叔家裏。叔家的門,大門虛掩著,一推便開了,可爹卻不推,也不叫,隻是拿手在那門上敲,梆梆梆(?)地敲。越來越用力地敲。
叔在屋裏喚:"誰?"
我爹說:"亮——你出來一下子。"
叔單穿個白布褲衩出來了,開了院落門,怔一下,迷糊糊地說:"哥,是你呀。"
爹就冷冷道:"宋婷婷要的兩口棺材給她了,甲級一等的,棺材上刻滿了樓房、瓦屋和電器,怕她們家人老十輩死掉都沒用過那麽富裕、好看的棺。"
叔望著我爹沒說話,臉上還掛著沒有睡醒的樣。
爹又問:"聽說你把這院子、房子都押給了丁小明?"
叔依舊不說話,臉上沒有睡的意思了,卻又把頭扭到一邊去,瞟著哥,也瞟著院落裏的哪。
爹就從口袋取出那兩張結婚的證,油光紙,發著亮,相疊著,隔著門框從門外扔到叔的身子上。那油亮的紙,巴掌大小兩片兒,在叔的身上擦掛著,樹葉樣旋著落到地麵上。"你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快死了還為一個女人鬧翻天。為女人敢把一輩子的家財給人家,真是要斷子絕孫了,死都不給活人想念了。既然這樣,你不立馬死掉你活著幹啥呀!"爹從牙縫擠出這排兒話,說完後,便很快地旋著身子走掉了,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說:
"四張離婚證,兩張結婚證,就這六張紙,我讓人家辦我是答應要批給人家一口免費特級棺材的。"
這話不是從牙縫擠著說出的,是利利索索從嘴裏喚了出來的。喚了後,爹就頭也不扭地走掉了。爹還是那樣兒的爹,單瘦著,穿著在城裏買的起了細紅線的藍褂子。翻著小領的褂,總是被娘疊出印錢的藍褂子,和總是被我娘熨出紋兒的灰褲子。這一些,把爹扮得不是了丁莊的人,是了城裏人。是著工作在城裏的幹部了。還有那雙黑皮鞋。莊裏許多人都有黑皮鞋,可許多的皮鞋都是假的皮。真的皮也大都是豬皮。爹的鞋是牛皮。真的是牛皮。他替人家蓋了照顧棺材的章,人家就送給他了黑皮鞋。真的皮,是牛皮,亮得和鏡子一模樣,爹穿著,丁莊的樹和房子都照在了皮鞋裏。
樹已經不多了,照進去的都是小樹兒。
爹朝莊子外邊走過去,叔望著爹拐過一道胡同口,像終於明白出了啥事樣,彎腰拾起那張結婚的證,打開看了看,沒有啥新鮮,同多年前他和宋婷婷領過的證是一模樣,隻是其中一個人的名字不一樣,日期不一樣。僅有這點不一樣,好像讓叔有些失望樣,有些後悔樣,覺得沒有意味樣。有些泄氣地立在那兒呆一會,扭過身,叔看見玲玲立在他後邊,臉上有些白,有些黃,像爹說的話她都聽到了。爹把證從門外扔進來,她也看見了。所以臉黃了,也白著,如誰在她臉上打了耳光樣。
叔說到:"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要這證哩。"
玲玲望著叔的臉,沒說話。
叔又說:"日他祖奶奶,沒這證,你我住到一塊兒,誰敢把你我頭割了?死了你我埋到一塊兒,誰敢把你我扒出來?"
"誰把你我埋到一塊兒?"玲玲問,"沒這證你爹、你哥會把你我埋到一塊呀?"
問著話,玲玲接了叔手裏的兩張證,粗看看,細看看,把那證上的土給擦掉了,像是洗著自己的臉。
也是怪,自搭爹把那證送過來,玲玲的慢燒突然退去了。不吃藥人就不燒了,身上忽然也有力氣了。好人樣,完好的人。雖然還是瘦,人卻忽然精神著,臉上有了先前潤著的光。爹走了,他們又回到屋裏歇午覺,叔很快入了睡,待醒來發現玲玲沒有睡。她把屋裏的東西又擦了一遍兒,地上又掃了一遍兒,衣服也洗了一遍兒。做完這些事,她還出莊在路邊的小店裏買回了幾包煙,幾斤糖。花花綠綠的水果糖。然後就坐在床邊望著叔的臉,等著叔的醒。叔醒了,盯著她臉上掛的笑:"你咋啦?"
她笑著:"我好了,不燒啦。"她拿著叔的手,去她額門上摸,"我想讓莊裏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倆結婚呢。"
叔又拿手去她的額門上摸,以為她說這話是因為越發地燒。
她把那幾斤糖從一邊拿出來,放到叔的身邊說:"亮——爹——我一點沒病了,咱倆挨家挨戶去送糖,去說你我結婚了。莊裏有熱病,不請客,可總得給每家每戶送些糖。"
笑著說:"雖然是二婚,可我才二十四,還和頭婚一模樣。"
笑著說:"走吧,爹,挨家挨戶走一遍,回來我不停地叫你爹,最少叫你一百遍。"
笑著說:"走呀,爹,今夜你不想聽我叫你爹了嗎?"
她拉著叔的手,還像娘一樣把毛巾濕了水,先去叔的臉上擦了擦,眼角擦了擦,鼻子兩邊擦了擦,最後給叔的雙手擦了擦,給他拿了褂,拿了褲,像娘給孩娃穿樣給叔穿了衣,紀上扣,就拉著叔的手,像哄著一個孩娃樣,提著那兜東西出門了。
去挨門挨戶說,他倆結婚了,領了證,名正言順了。像是報喜樣,挨家串戶地說。報喜樣,挨家串戶地說著送喜糖。先到了第一家,鄰著的,敲開了門,出來的是一個有了六十多歲的奶,玲玲就抓把一喜糖給人家:"奶,吃糖吧,我和丁亮結了婚,領了證,莊裏有熱病,請客不便哩,就來給你送一把喜糖吃。"
到了第二戶,開門的是四十幾歲的媳婦了,玲玲又抓一把喜糖說:"嬸,我倆結婚了,領了證。想著這熱病,請客不便當,就來給你送一把喜糖吃。"把糖塞到人家口袋裏,還又把那結婚的紅證取出來,舉到人家麵前求著人家看。
到了第五戶,出來開門的是一個剛嫁走、又回娘家的新媳婦,名子叫小翠,玲玲就把結婚證遞到人家手裏說:"小翠呀,你看我這證和你領的一樣不一樣,我咋覺得這證紅得和假的一模樣。"
小翠說:"你和丁小明結婚時領的不是這號兒證?"
玲玲臉紅了:"我看了好幾遍,老覺得這證紅得耀眼睛,和我那時領的不一樣。"
小翠就立在門口上,把那結婚證左翻右翻地看,像驗著錢樣對著日光照,實在沒有找出和她自己的那證有哪兒不一樣,也才說:
"哪都一樣呀,也是這麽大,這麽紅,寫了這些字,蓋了這個章。"
"一樣我就放心了。"玲玲像懸著的心落到了肚裏去,放心地走開了。走開了,想起還沒把喜糖給人家。慌忙又抓了一大把的糖,跑回去塞到了人家手裏邊。
又往前邊去,到了另外一條胡同裏,敲門時,玲玲忽然想起來,走過一條胡同了,都是她敲門,都是她涎著笑臉去報喜,給人家塞糖、遞煙去說話,叔隻在她的後邊臉上厚著笑,賴人的笑,還把那好吃的糖在嘴裏嚼得咯嘣嘣的響。於是著,玲玲把舉起敲門的手重又放下來,扭回頭:"這回該你了。他們家裏男人多,來開門的準是男人哩,該你敲門了。"
叔就把身子朝著後邊躲。
玲玲又一把將他拉上來。
叔笑著:"可是你說的,今夜你要叫我一百聲的爹。"
玲玲臉上堆著紅,點了一下頭。
叔又說:"那現在先叫我一聲吧。"
玲玲叫:"爹。"
叔又說:"再大聲叫一下。"
玲玲就大聲:"爹!"
叔就笑著過去敲門了。
院裏有了應:"誰?"
叔應道:"伯——我借你家東西用一用。"
門開了,叔的臉上掛著賴賴的笑,慌忙給人家遞上一支煙,又遞上點著了的火。人家說:"借啥呀?"叔說:"不借啥,我和玲玲結婚了,領了證,玲玲非要讓來給你點支煙,讓你吃把糖。"
人家明白了,臉上也笑著,說了"恭喜、恭喜"的話。
他們就又到了下一家。下一家是丁小明的家,叔竟硬著頭皮去敲門,玲玲一把將他扯開了。
一個丁莊都挨家串戶走過了,糖也散完了,煙也散完了,回家取錢想要再買些煙糖去學校報喜時,給爺和那些熱病人們報喜時,出了一件事,很小的一件事;出了一樁事,很大的一樁事。叔過自家的門檻時,絆著門檻了,從門外摔倒在了院落裏。夏天裏,熱的天,穿得薄,身上擦出了血。胳膊上出了血,膝蓋上也出了幾絲兒血。
要說也沒啥了不得,就是出了一些血,可叔除了那出血的地方疼,他還覺得渾身疼。渾身冒熱汗,後脊柱卻是發冷的疼。摔倒在地上,我叔撐著身子坐起來,擦著手上的血絲說:
"玲玲,我渾身都是疼。"
玲玲就慌忙把他扶到床上去,為他擦著汗,擦著身上的血。他就跪在床鋪上,蝦米樣,
弓著身,弓跪著,額上的汗,大滴兒地朝著床上落。渾身疼得打哆嗦。疼得嘴唇都成青色了。拉著玲玲的手,把玲玲的手也抓成青色了,還用指甲朝著她的肉裏掐。掐著說:
"娘,我怕躲不過去了這一關。"
玲玲說:"爹,沒事的,這幾年莊裏下世那麽多的人,和你一塊發病的都已經不在了,你
不是還好好活著的嗎。"
叔就有淚了,臉上沒有了往常賴人的笑:
"娘,這一回我是不行了,我連骨髓裏都是撕著疼。"
玲玲就給他吃了止疼的藥,又喂他喝了半碗湯,待那疼終於輕了些,她就坐在他的身邊和他說了很多話。
很多的話。
說:"爹,你說你真的過不了這一關?"
叔不笑,沒有了往常賴人的笑:
"怕是過不了這一關。"
"你要真下世了我咋辦?"
"我下世了你就還活著。能活一天是一天,要眼看著讓爹和哥把咱倆的墓挖得大一些,寬一些,高一些,寬寬敞敞和咱家的房子樣,和咱家的院子樣。"
"棺材呢?"
"哥都答應了,說你我下世了給咱倆一人一口好棺材,最差也得是桐木板,柏木檔,棺板三寸厚。"
"他要是不給呢?"
"好歹他是哥,一奶同胞呢,他咋會不給呢。"
"你沒看出來他把結婚證都甩在了院子裏,說你為我鬧翻了天,把這房子、院子押給了丁小明。"說:"哥他心裏恨我和你結婚哩,他真的不願請人挖一個大的墓,想著人死了大小的墓、好壞的棺,其實都一樣,你說我拿他還有啥法兒?"
說:"你想呀,現在別的東西都不貴,就是棺材的價格飛著漲,一口好棺材從四、五百漲到七、八百,他給你我兩口好棺材,算下來就是一千五百塊,讓誰給誰不心疼呢?"
說:"亮,哥不給棺材我一點辦法都沒有。要下世還是我先下世吧,你活著就能眼看著讓人把墓挖得和院子一模樣,把棺材做得和這磚瓦的房子一模樣。"
說:"爹,你還是活著吧,要是必須有一個人先下世,還是讓我先下世的好。"
他們說著話,嘴不停,不停歇地說。說著就把那疼給忘了。原是說好夜裏她要一連聲地叫他爹,叫他一百聲的爹,叫著爹好好侍候我叔的,任由了他,由他享受呢。可現在,她的身子好好著,他的身子不行了,不能再做那事了。熱病在他身上紮了死根兒,她不和他說話他就覺得身子疼。本是摔倒了的破皮疼,可熱病讓他的身上沒有一點抵抗了。沒有了一點抵抗的力,隨便一點疼,就會疼到他的骨縫裏。疼到他的骨髓裏。每個關節都像刀挖樣,刀剜樣,像有著鐵棍、木棒硬往那關節縫裏插,撬著的疼。往死裏活裏撬著疼,如同要把他的關節撬開樣。如同有著一根生鏽的針,針上穿了粗麻線,正順著他的骨髓從下身朝著他的上身穿,疼得他咬著的牙都發了酸,汗在額門上嘩嘩哩哩流。
夜已經很深了,深得如是莊裏的胡同樣,深得如是紮進平原深處一條小路樣。門外的月,那月色,乳乳的白。乳白著,從窗戶滲進來。蛐蛐的叫,也從窗外滲進來。悶得很。月色裏,那蛐蛐的叫,白亮的叫,在往日該是涼蔭蔭的叫,可是這一夜,卻是悶得很,叫聲熱得很。因了疼,叔的心裏像是著了火。像是堆著一爐大碳火。能鍛鐵的火。他一會把身子蝦米樣爬著弓在床中央,屁股翹到半空裏。一會又倒在床鋪上,死蝦米樣倒在床中央,身子卷成一團兒。死蝦米樣卷成一團兒。再一會,仰躺著,把雙膝彎在半空裏,雙手死死地抱著兩個疼成蒼黃的膝蓋骨,人像仰躺著的死的蝦。死久了的蝦。隻有把身子弄成死蝦樣,他的疼才會輕一些。
輕一些,也還是得不停嘴地叫:
"玲,我活不成了呀?"
"娘,你再給我吃點兒止疼藥。"
他喚著,把床上的單子揉成了一團兒,身上的汗,讓他和單子沾在一塊兒。玲玲不停地給他擦著汗,不停地給他說著話。撿那他最能聽進去的說。聽進去了他的疼就會輕一些。聽不進,他就用拳頭擂著枕頭喚:
"我快疼死了,你還給我說這呀。"
她便慌忙用濕毛巾擦著他身上的汗,給他換個話題兒。
說:"爹,你別生氣,我問你一個事。"
他就扭頭望著她,額上的汗一閃一閃的亮。
問:"爹,你說宋婷婷到底和她娘家莊裏誰好呀?"
他就說:"娘,你是不是還嫌我身上疼得不夠啊。"
她就對他笑:"她倆再好也好不過咱倆呀。"
他看著她的目光柔和了。
她就說:"我給你叫爹,婷婷會朝那男人叫爹嗎?"
說:"你朝我叫娘,那男人會讓向婷婷叫娘嗎?"
說:"爹,我是你媳婦,可你想讓我是你媳婦了,我就是你媳婦,在學校、在麥地,在學校外的田頭上,在麥場屋和麥場上的哪,無論是白天,還是大黑夜,隻要你想要,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個不字兒,從來都是順著你。"說:"想吃甜的我給你做甜的,想吃鹹的我給你做鹹的。做飯沒有讓你近過灶,洗衣沒有讓你濕過手,你說我對你好不好?"
並不等我叔回答啥,像她問話不是為了讓他答,隻是為了自己問著說:"這是我給你做媳婦。可你讓我給你做娘了,我每夜都像娘一樣抱著你睡覺,把奶放到你嘴裏,還拿手在你身上拍,像哄孩娃樣一直拍到你睡著。"說:"亮,你想想,——你讓我給你做閨女,我一口一個爹,叫你像叫親爹一樣兒,每天都要叫你十幾聲的爹。有一天,"她頓了一會說:"有一天,我私下裏數了數,我最少叫過你五十聲爹,可你才叫了我一聲娘,還是為了讓我給你洗腳才叫了一聲娘。可你叫我一聲娘我就滿足了,又是給你洗腳又是給你去倒洗腳水。半夜我都睡著了,你又叫醒我,我還洗了身子侍候你。"說:"你說吧,亮——哥——爹,你說我是對你真好還是假好呀?"
她就望著他,像望著一個對不起她的人。
"你說呀,我是對你真好還是假好呀?"
他知道她是對他真的好,也知道自己也是真的對她好,可經了她這麽一排兒的話,卻又覺得果真是他哪裏有了對不住她的事。有了傷了她的事。好像那事肯定他做過,隻是他一時想不起來了那樁事。那些事。讓他隻好有些對不住她的望著她,像望一個埋怨兒的娘,埋怨哥的妹,抱怨弟的姐。她就坐在床邊上,穿了短的褲,小的褂,拉著他的手,把他的指頭在她手裏分過來,重又拔回去,像她在數著他的手指頭,像她壓根忘了她在捏著他的手一樣。望著他,臉上泛著紅的光。人已經很瘦了,可那紅光在她臉上還厚著,像一個怕羞的姑娘第一次和一個男人坐得那麽近,說了貼心挖肺的話。屋裏的光,柔柔地鋪在屋子裏。前半夜,屋裏有著蚊子的飛,現在蚊子像臥在哪裏聽她說話了,不動了,讓屋裏一片柔靜著。
柔柔的靜著了。
溫柔柔的靜著了。
叔的身子不再像蝦米那樣卷。不再像蝦米那樣卷著了,他的腿直直伸開來,側著身,頭在枕頭上,不說疼,也不說屋裏熱,聽著嬸的話,像孩娃兒在聽一個姐在講著故事樣。
像聽娘在講過去他做的現在忘了的事情樣。
她就說:"爹,我對你這麽好,你還一口一口說,我活不成了呢,我活不成了呢。你咋活不成了呢?熱病死了那麽多的人,不是都是肝疼的下世快一些,胃裏、肺裏鬧得下世慢一些,發燒不止的下世再慢些,骨頭疼的下世更慢些。你肺裏、胃裏都好著,肝上也沒見你說過有毛病,你咋能說下世就真的下世呢?"
說:"你這是下世最慢的骨頭皮肉疼,還又這麽叫著下世的話,這不是自己不想活了嗎?不是自己要把死給招來嗎?你把死招到床邊幹啥呀?是我玲玲對你不好你想早些離開我?還是你覺得人有熱病活著沒味了?"
說:"你看看我——爹,你看我一領了結婚證,那燒了半月的熱轉眼就退了,一點不燒了,和沒病一模樣。為啥呢?是我喜你呀。爹,是我喜這咱倆剛結婚的日子呀。我倆今天才領了結婚證,今兒才算正式夫妻了。我倆正式夫妻後,連一次那事都還沒有顧上做,你咋能嘴上掛著要下世的話?"
說:"爹――亮――是你不喜我了嗎?你要還喜我,還像先前一樣稀罕我,你就別說下世的話。別說過不了這一關的話。多想想我玲玲,多叫我幾聲娘,多讓我侍侯侍侯你。侍候你吃,侍候你穿,還侍候你做那樣的事。"
說:"我倆結婚了,名正言順一家了,我給你叫了那麽多的爹,可還沒有給公公叫聲爹,還沒有給丁老師叫過爹。"說:"我想明天把爹從學校接回來,讓他和咱倆住一塊,我給他燒飯、端飯、洗衣裳。趁身上有勁兒,熱病又輕了,再給他織件毛衣和毛褲。也給你織件毛衣和毛褲。"說:"爹,你還不知道我織毛活的手藝有多好,我在娘家時,左右鄰居都請我織毛活。"
說著話,看見叔的兩眼合上了。
問:"爹,你是不是覺得瞌睡了?"
說:"眼皮有些硬。"
問:"疼的輕了吧?"
說:"就是呀,現在好像不疼了。一點不疼了。"
說:"不疼了你就閉著眼,一睡著全都好了呢,明兒天咱倆好好睡一睡,睡個大懶覺。"
說:"一下睡到日頭曬到屁股上,睡到早飯和午飯一塊兒吃。"
說著這樣的話,就看見叔的眼皮真的合上了,瞌睡像一片瓦樣壓在他的眼皮上,可是他卻又在嘴上嘟嘟囔囔說:"不疼了,可我心裏燥得很,身上熱得很,像有火在我的心裏燒。"
她就問:"那咋辦?"
我叔說:"你用濕毛巾在我胸口擦一擦。"
她就用水濕的涼毛巾,在叔的胸口擦。在他的前胸後背擦。擦完了,又問他:"好些嗎?"他閉著眼睛說:"我胸膛裏邊還像著了一爐火,你去哪弄塊冰淩讓我抱一抱。"
玲玲就連夜提了一桶井冷水,冰冷的水,用毛巾濕了放在他的胸口上:"這下好了吧?"
叔睜了一下眼:"好一些。"可說過好一些,轉眼那毛巾就又被他暖熱了,燙熱了,他就煩燥地在床上翻著身,又把身子弓起來:"我身上真的著火了,你快去哪弄一塊冰淩讓我抱一抱。"
玲玲就站著,想一會,把自己身上僅有的衣裳脫下來,搭到床頭上,拿著濕的毛巾到院裏。夜已經到了下半夜。過了下半夜,涼氣從地下生出來,從半空降下來,風在院裏打著旋兒吹,院落裏的涼像水井口的冷涼樣。月亮不知去了哪,隻有星星掛在莊頭上。朦朧著,掛在平原遠處的天空裏。村莊裏的靜,冷涼涼地堆在院子裏。玲玲就在那靜裏,在那院中央,赤條條地光著身,站在那一桶冷水的邊兒上,用瓢舀著冷水朝著自己身上澆。澆了一個遍,澆了一個透,待自己身上打著冷顫了,禁不住地打著冷顫了,就用毛巾擦一擦,穿著拖鞋快步地跑回屋裏去,跑到床上去,貼著叔的熱身子,燙身子,像一條冰柱樣倒在他懷裏。
她問叔:"爹,現在好些嗎?"
叔說到:"涼快了。"
她就讓他抱著睡,用身上的冷涼吸他身上的燥和熱。吸他渾身的燥和熱。到她的身上被他暖熱了,他又說身上還像著了火,她就再一次跑到院裏去,用冷水澆著自己熱的身,澆到咳嗽了,打著寒顫了,再用毛巾擦一擦,跑回來,又貼著叔的身子躺下來,用冰涼的光身吸著他的燙。也就三番和五次,上床和下床,用冷水澆身子,澆到打著寒顫了,咳得不止了,用她冰涼的光身去吸叔的燙,叔的燥和煩。到了第六次,把冷身子貼著叔睡時,叔的身上沒燥了,也就睡著了。
酣甜甜的睡,還打著鼾呼嚕,和風箱一樣的鼾呼嚕。
和風箱一樣的鼾呼嚕,來自田地的水一樣,泥渾渾地響在屋子裏。到來日,日升幾杆時,叔從夢裏醒過來。醒了來,渾身酥軟又舒坦,如勞累後洗了一個澡。睜開眼,看見玲玲沒有睡在他邊上。昨夜兒,她是睡在他的邊上的,光身子,身子涼爽得和一條玉柱樣。她是讓他抱著她涼爽的身子他才睡著的,可來日醒來時,她沒有睡在他邊上。
沒有睡到床鋪上。她在床下的屋子中央鋪了一張席,自己穿得齊整著。一條月白色的褲,一件新的粉布衫。大夏的天,還穿了一雙絲襪子。肉色的絲襪子。頭發梳得齊整著,像要出門去哪一模樣。月亮色的褲,冬日色的粉布衫,肉色絲襪子,還有梳理過的黑頭發,那顏色的搭配又清涼,還清爽,分分明明養著人的眼。
養著叔的眼,她就躺在一張新草席上睡著了。
躺在雪雪白白的席上睡著了。
下世了。
睡著一樣下世了。
臉上有些因了忍著苦痛變了的形。並不重,變了形的臉上還有許多安祥的樣。
叔從床上坐起來,看見玲玲那樣睡在地麵的草席上,叫了一聲"玲",又接著叫了一聲"娘",見不了應,就忙從床上撲下來,大聲地喚著"玲――"大聲地叫著"娘――"見玲玲和沒有聽見樣,心裏揪一下,想到怕她是已經下世了,衝過去拉著她的手,用雙手抱起她的頭,撕著嗓子喚:
"娘——"
"娘——"
玲玲在他懷裏不動彈,像一個睡得過熟的女娃樣,頭歪著,朝著他的懷裏歪。他就看見她的臉上雖然還有紅,可她的嘴唇已經幹裂了。裂了許多口,還又起著一層一塊塊的皮,像蜻蜓翅樣的皮,也就知道她是被高燒燒著了,燒得下世了。是因為她昨夜兒用冷水三番五次地澆身子,用井深的冷水澆身子,澆得發燒了。
高燒不止了,熱病猛地衝上來,犯上來,她就下世了,不能不離開這個世界了。不能不離開丁莊和她一口一個爹的我叔了。她知道她要下世了,要離開我叔和丁莊,怕因為發燒把睡著的我叔弄醒來,也就下了床,穿了衣,躺在地麵的草席上,被熱病發燒燒死了。
活活燒死了。
嘴唇如被火烤了一樣焦幹著。
就死了。
也就下世了。嘴唇焦幹著,也還掛了微微的笑。
微微一點笑,像對死前為我叔做的事情滿意樣,像為這一輩子滿意樣,掛著微微一點兒的笑,也就下世了。
死去了。
也就下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