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那一夜,他們就睡在那一片神聖的狼藉上,連前所未有的淋漓快活的愛情之事,也是在地麵的一片狼藉上順利地進行和完成。然在極度的快活之後,隨之而來的疲勞和饑餓,如同暴雨樣襲擊了他們。他們很快就在疲憊中睡了過去,然後又被饑餓從夢中叫醒。吳大旺去為她和自己燒飯時,發現屋裏沒有了一根青菜,這就不得不如同毀掉聖像樣毀掉他們那七天七夜不開門出屋的山盟海誓。好在,這已經是了七天七夜的最後一夜,離天亮已經不會太久。他知道她還在樓上睡著,想上去穿條短褲,到樓後的菜地撥些菜來,可又怕撓亂她的睡意,也就那麽著身子,慢慢開了廚房後門的暗鎖。

打開屋門時,月光像一塊巨大的玻璃,嘩的一下砸在了他的身上。吳大旺沒有想到,月亮也會有這麽刺眼的光芒,他站在門口,揉了揉眼睛,又眯著雙眼抬頭朝天空望著。涼爽的細風,從菜地朝他吹來,空氣中濕潤的清香和甜味,爭先恐後地朝他的鼻腔裏鑽。他張開嘴巴,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氣,還用那夜氣,水一樣在自己身上洗了兩把。抹掉了胸前身上的許多石膏像的灰粒和書紙的屑片兒,他開始慢慢地踩著田埂,往他種的那兩畦兒大白菜的地裏走去。累和疲勞,使兩腿軟得似乎走路都如了絆蒜,可吳大旺在這個夜晚,還是感到無比的輕鬆和快活。內心的充實,如同裝滿金銀的倉庫。

吳大旺已經不再奢望什麽,滿足感長城樣碼滿他的血液和脈管,使他不太敢相信這段絕妙人生的真實性和可靠性。不敢相信,他會七天七夜不穿衣服,赤身,一絲不掛,和往常他見了都要低頭、臉紅的師長的夫人足不出戶,相廝相守,如守在山洞裏的食草野人。

坐在那兩畦白菜地的田埂上,他很想回去把劉蓮也叫來坐在那兒,共享這夜空下一絲不掛的美妙。可卻是終於坐在那兒一動未動,獨自做了靜夜的主人。七天七夜的足不出戶,使他近乎死亡對鮮活的自然的貪戀獲得了新生。可他不知道正有一場愛情的變故,如同河道的暗流一樣藏在他的身後,不知道今夜過後,他和她的愛情,就要嘎然休止。一個寒冷刺骨的冬天,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尾隨在了夏秋之後。寒冷的埋伏,如同冬眠的蛇,驚蟄以後,它將抬頭出洞,改變和影響著他的生活、命運,乃至整個的人生。

命運中新的一頁就要揭開,情愛的華彩樂章已經演奏到關閉大幕的最後時刻。隨著大幕的徐徐落下,吳大旺將離開這一號院落,離開他心愛的菜園、花圃、葡萄架、廚房,還有廚房裏僅存的那些表麵與政治無關,沒有語錄、偉人頭像和革命口號的鍋碗瓢盆、筷子菜袋。而最為重要的,是要離開已經完全占滿他的心房,連自己的每一滴血液,每個細胞中都有她的重要席位的劉蓮。現在,他還不知道這種離別,將給他的人生帶來何樣的變化,將在他內心的深處,埋下何樣靈魂苦疼的伏筆。不知道關於他的故事,將在這裏急轉直下,開始一百八十度的調向發展。不知道人生的命運,總是樂極生悲,在短暫的極度激越中,總是潛伏著長久的沉寂;在極度快活中,總是暗伏著長久的悲傷。

他不知道這時候劉蓮早已出現在了他的身後,穿了一件淺紅短褲,戴了她那乳白的胸罩,靜靜地站了一會,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樓裏,拿出來一條草編涼席,還拿了一包餅幹,端了兩杯開水。這一次從屋裏出來時,她沒有輕腳躡步,而是走得鬆軟踢踏。當她的腳步聲驚醒他對自然和夜色貪婪的美夢時,他扭過頭來,看見她已經到了近前,正在菜畦上放著那兩杯開水和餅幹。他想起了他的職責。想起來她還在樓裏等著他的燒飯。他有些內疚地從菜地坐起來,輕聲叫了一聲劉姐,說我一出來就給忘了呢,說你想咋樣罰我就咋樣罰我吧。說沒想到這夜裏月亮會這麽的好,天也不冷不熱,涼快得沒法兒說。

沒有接他的話,沒有在臉上顯出不悅來。她臉上的平靜就和什麽事情也沒發生樣。不消說,在他不在樓裏的時間裏,她已經把自己的身子重新打理了一遍,洗了澡,梳了頭,還在身上擦了那時候隻有極少數人才能從上海買到的女人們專用的爽身粉。她從那樓裏走出來,似乎就已經告別了那驚心動魄的七天七夜。似乎那段他們平等、恩愛的日子已經臨近尾聲。她還是師長的女人,楊州城裏長成的漂亮姑娘,這個軍營、乃至這座城市最為成熟、動人的少婦。盡管她隻穿了一條短褲,但已經和那個七天七夜不穿衣服,赤身與他性狂瘋愛的女人截然不同,判若兩人。她後天的高貴,先天的動人,都已經協調起來,都已經成為她身上不可分割的一個部分。她沒有說話,到白菜地的中央,很快把還沒最後長成的白菜撥了十幾棵,扔在一邊,把涼席拿來鋪上,又把餅幹和兩杯開水端來擺在中央,這才望著他說,小吳,你過來,先吃些餅幹,我有話要給你說。

他驚奇她身上那不易覺察的變化,比如說話的語調,而不是她穿的粉紅的短褲,戴的乳白的繡花乳罩。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他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情。忽然間,他在她麵前變得有些膽怯起來,不知是怕她,還是害怕那發生過的什麽事情。他望著那先自坐在涼席上的她,想要問她什麽,卻因為某種膽怯和驚恐而沒說出一句話來。

她平靜地看了看他,像一個老師在看一個將要放假回家的學生,又問他說,小吳,你在這兒呆著,聽沒聽到電話的鈴聲?

他朝她搖了一下頭。

她便極其平靜地說,師長的學習提前結束了,明天就要回來,這是你和我在一塊兒的最後一夜了。

她的話說得不輕不重,語調裏的真誠和悲傷,雖不是十二分的濃重,卻也使吳大旺能夠清晰地感受和體會。直到這時候,月亮已經東移得距軍營有了百米百裏,遠近無法算計,寒涼也已漸漸濃烈地在菜園中悄然降臨,連劉蓮嫩白的肌膚上都有了薄薄的淺綠淡青,肩頭、胳膊上都已生出一層雞皮疙瘩來,他似乎還沒有明白劉蓮的話的真正含義,隻是覺得天是真正涼了,他要和她一樣在身上穿一件衣服該多好。想到衣服時,他身上不合時宜地打了一個寒顫,她就母親樣把他攔在懷裏,說你明天回去看看老婆、孩子,在家多住些日子,由我給你請假,沒有你們連隊去信、去電報,你在家裏住著不要回來。然後又問他說,小吳,坐過臥鋪沒有?天亮我就打電話讓人去給你訂臥鋪票;上午十點,你到火車站門口,那兒會有人等著給你送一張臥鋪票,還有開好的軍人通行證。說完這話時,菜地裏濃鬱的菜香和黃土在潮濕中的濃鬱的土腥味,伴著一聲晨早的鳥叫,從他們身後傳了過來。天是真的涼了,吳大旺在她的懷裏又打了一連串的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