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竹美從手袋裏掏出鑰匙,打開門鎖,將門推開一半。

“先進去再說吧。”

拓實看了看昏暗的室內,又看了看她的臉。“這樣好嗎?”

“你要是肯直接回去,當然最好,恐怕你也不肯就此罷休吧。”

“是,有些話想問問你。”

“半夜三更的站在這裏說話,可要影響鄰居休息。被人看到了,肯定會朝歪處想,還是快進去吧。”

“既然這樣……”拓實抬腿踏進室內。

室內的昏暗,原來是一進門就豎著一塊屏風的緣故,屏風高得出奇。裏邊的房間亮著燈。

“你……相信我了?”

馬尾立刻哼了一聲。

“誰會相信一個來曆不明的人?”

“那你不覺得危險嗎?竟然讓我進屋。剛才我是一時大意,要不,你手勁再大也不是我的對手。”

“這很難說啊。”先脫了鞋的竹美雙手抱胸看著他。她保持著這副架勢,一動不動地喊了聲:“傑西。”

房間裏麵發出來聲響,接著又傳來腳步聲。她背後的屏風輕輕地移到了一邊。

一個兩米來稿、黑黝黝的身影猛地出現在眼前。原以為是逆光的緣故才看起來黑,卻並非如此——是個黑人,T恤衫中露出的胳膊有姑娘的大腿那麽粗;胸脯厚厚的,像是在T恤衫裏麵穿了件羽絨背心一般;嘴唇像是不痛快似的抿得很緊,大眼睛從深陷的眼眶內直勾勾地盯著拓實。

“啊……哈囉!啊,是哈阿油才對。”

黑人朝拓實走近一步,拓實則退了一步。

“你好。”那黑人說道,帶著很重的大阪口音。

“哈……”

“BAMBI多蒙你關照。我叫傑西,你多關照。”

他伸出粗粗的胳膊,抓住拓實的手握了握,力氣大得像鉗子一樣。拓實的臉都歪了,答道:“哪裏,哪裏。”

“怎麽樣?你的手勁大得過他嗎?”竹美笑著問道。

“嗯,不太好對付啊。”拓實甩了甩被握過的手,稍稍有些發麻。

屏風後約有十二三疊大,帶起居室和廚房。然而,既沒有起居用的家具,也沒有餐桌。像樣一點的家具隻有一張廉價的玻璃桌,幾乎所有空間都被吉他、音箱和其他音樂器材占滿。像樣的椅子一把也沒有,角落裏倒有一套架子鼓。

“簡直跟舞台差不多了,樂隊就在這人排練?”

“真正的排練是不可能的。要是在這裏敲打起來,肯定立刻被趕出去。”

“他也是成員之一?”拓實指了指傑西。

“鼓手兼男朋友兼保鏢。幹我們這行,不時會被一些死皮賴臉的客人糾纏,可不管是什麽樣的客人,見了傑西都會兩腿發抖。”

這還用說?已經稍有領教的拓實點了點頭。

“BAMBI,你餓了吧?想吃什麽?”

“不餓,謝謝。”

“BAMBI……哦,從BAMBOO簡化來的。”

“才不是呢,是可愛無比的小鹿斑比。對吧,傑西?”

“嗯,BAMBI最可愛,世界第一。”

兩人擁抱、接吻,然後,竹美瞪著拓實問道:“有什麽意見嗎?”

“沒有,沒有。”拓實搔了搔腦袋。

這時,不知從什麽地方傳來電話鈴聲。傑西從冰箱頂上取下電話,竹美拿起聽筒。

“喂……咦……啊,你那邊也去了?這裏也有一個呢……嗯,沒辦法,說了吧……嗯,是啊,也隻好這樣了。”

又說了兩三句,竹美掛斷了電話。

“你的朋友去上六了吧,還挺仔細,分了兩路盯梢。”

打電話來的應該是短頭發女人。

“那家夥怎麽樣了?你要是竹子,不,竹美的話……”

“說是正朝這邊來,等他們來了再慢慢講吧。”

“那個女人想必是叫阪田清美,這裏的名牌也寫著阪田。這麽說,你們是姐妹了?”

竹美從冰箱裏取出啤酒,拿在手裏,搖晃著身姿笑了。“她要是聽你這麽說肯定開心。不過,人們也常這麽說。”

“不是姐妹,還會是什麽?”

“母女,motheranddaughter。”

“咦?”

“看上去三十來歲,其實兩年前就四十了。這事要保密哦,在店裏都說是三十四歲,還沒上年紀呢。”竹美將食指貼在嘴唇上。

“為什麽要姓阪本?直接姓阪田不好嗎?”

竹美聳了聳肩。

“說是算命的勸她改的,但多半是小說。在大阪說起阪田這樣的姓氏,人們立刻就會聯想到傻瓜阪田[注:大阪著名漫才師(相聲演員),真名為阪田利夫],有損形象。不過,我的名片上印的是阪田竹美。一說是傻瓜阪田竹美,開演唱會什麽的也受歡迎啊。”她喝了口啤酒,笑了,嘴唇上沾滿了白色的泡沫。

大約過了二十分鍾,時生和阪田清美一起出現了。他好像也是等清美取郵件時確認了姓名,才與她接觸的,但並未像拓實那般硬搶,而是直截了當地請求看一下收件人姓名。

“怎麽能硬搶呢?那可是犯罪啊。”時生說道。

“你以為這位肯老老實實給我看嗎?”

“當然不給你看,鬼鬼祟祟的。”竹美盤腿坐在地板上,嘴裏噴著煙說道。拓實和時生坐在她對麵。隻有清美坐在坐墊上。傑西坐在架子鼓的椅子上,身體像是跟著節奏似的搖晃著。

“為什麽我們去酒吧時,不肯實話實說呢?那時就說清楚自己是竹美,不就沒那麽多麻煩了?”

“你是來找竹子的嘛。沒有這個人,所以實話實說‘沒有’啊。”

“你可沒說沒有。你說以前在,後來不幹了,半年前不幹了。你是發現我把竹子和竹美搞錯了,故意瞎說的。”

拓實這麽一分辯,一向最不饒人的竹美也無法反駁了。她與母親對視一眼,抿嘴一笑。

“當時不知所措唄。說起竹子什麽的,沒有心理準備,真不知道怎麽回答好啊。人的名字可要記準了。千鶴說得沒錯,你真是個傻瓜。”

拓實不由得火往上撞,可聽到千鶴的名字,知道現在不是發火的時候。他探出身子。“還是見過千鶴吧?”

竹美又噴了一口煙,然後將煙蒂在一個水晶煙灰缸中摁滅。這煙灰缸與整個房間很不協調。

“三天前,她打電話到店裏,問可不可以過來。我說可以啊,她馬上就到了。”

“一個人來的?”

“是啊。”

“她看起來怎麽樣?”

“顯得很累。”竹美將雙手探到腦後,解開了馬尾,稍呈波浪形的頭發垂過肩膀很多,“久別重逢,她開心地笑著,但好像有些提不起勁來,酒也沒怎麽喝。”

“談了些什麽?”

“真像警察審問。”竹美不快地撇了撇嘴。

“拜托你快些說,我急著呢。”

“啊,無聊,我不說了。”

“又怎麽了?”

拓實剛要站起身來,時生製止了他。“少安毋躁。你以為這裏是誰的家!”

“她故弄玄虛!”

“現在隻有依靠她了,你要清楚自己的處境。”時生皺起眉頭說道,隨即又轉向竹美她們:“請原諒他吧。他找千鶴快要瘋了。”他低頭行禮。

竹美又點了一支煙,夾在指間,頗感興趣地看了一會兒時生的臉。

“你跟他什麽關係?”

“關係……朋友唄。”

“哼,千鶴可沒說起過你,隻說他沒一個正經朋友。”

“誰?你說誰?”拓實氣急敗壞地問道。

“說你呢。”

聽到如此幹脆的回答,拓實又做不住了,但這次她控製住了自己,代以怒目而視。“說我的事了嗎?”

“她就是為說你的事才來的。你可別得意得太早,她對我們是這麽說的:以前的男朋友或許會追蹤到這裏來,估計是來找竹美,你們就說她早不幹了,隻有他容易死心。”竹美歎了口氣,“我做夢也沒想到會搞出一個竹子來。”

“這種似是而非的名字叫什麽不都一樣?”拓實嘟囔道。竹美肯定也聽見了,但未加理會。

“這麽說來,是千鶴自己想和他一刀兩斷了?”時生確認了一個拓實最不願意麵對的事實。

“可以這麽說。”

拓實擦了擦臉。他覺得臉上在冒油。一看手掌,果然油光閃閃。

“她說過我到底做錯什麽了嗎?”他扔出這麽一句。

“什麽也沒做,對吧?千鶴說了,他什麽也不肯做。”竹美用冷靜的目光看著他。

“要說工作方麵的話,我可做了不少啊。盡管老是跳槽,那也是為尋找適合自己的道路。這跟千鶴也說過很多次了:總有一天會找到適合自己的東西,幹大事,賺大錢……有什麽好笑的?”

他話沒說完,竹美就開始怪笑。

“沒什麽。隻是覺得,你跟千鶴說的一模一樣。‘總有一天要幹大事,賺大錢——就是他的口頭禪。’現在聽你本人說,總覺得不太對勁。”

隻有真正的傻瓜才會說這種話——千鶴的聲音在拓實耳邊回響起來,在他去麵試警衛那天說的。當晚千鶴就失蹤了。

“你多大了?”

“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說說看。”

“二十三。”

“這麽說,比我還大,可一點也看不出來。這個哥哥倒要可靠多了。”她用煙頭指了指時生,“宮本拓實,對吧?我和你素昧平生,可我覺得千鶴說得一點不錯。”

“她說了些什麽?”

竹美飛快地看了母親一眼,又將視線移回拓實臉上。

“說你是個孩子,沒長大的孩子。我也這麽認為,還覺得你是個沒吃過苦的少爺。”

“沒吃過苦?”拓實呼地站了起來,這次時生根本來不及阻止。“你這話當真?”

竹美一動不動,靜靜地抽著煙。“當真。你根本沒吃過什麽苦,是嬌生慣養的少爺。”

“你他媽的……”

拓實剛向前跨出一步,身旁立刻出現一個黑影。不知何時傑西已來到他身邊,正充滿警惕地看著他。

“聽說你練過拳擊,還經常自以為是地打人?”竹美說道。估計也是聽千鶴說的。

“那又怎樣?”

竹美不答,轉向傑西說了起來,說的是英語,拓實聽不懂。

傑西點了點頭,進了隔壁的房間,沒多久就回來了,手上套了一副紅色手套,一眼就能看出是副玩具手套。

“你躲得過他出的拳嗎?”

拓實冷笑道:“個子大未必出拳快。”

“哦,那就試試吧,如果你老以練過拳擊為傲的話。”

“躲得過又當如何?”

“嗯,我會向你道歉,不該說你是孩子。”

“好!”拓實脫下上衣,麵對傑西,兩臂卻依然垂著。

傑西露出有些為難的表情,點了點頭,擺出攻擊的架勢。

“可以打了嗎?”

“嗯,隨時出招吧。”拓實也擺開架勢。

傑西歎了口氣,收緊了下巴,那雙大大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拓實心中頓時掠過不祥的預感。

傑西的肌肉動了一下。右直拳,盡可能將臉偏向一邊——

然而,什麽也看不見。傑西的手套剛一動,拓實就挨了一下。意識倏地飄散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