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賀恭一郎的闡明(終)

身體的狀況怎樣?我剛剛跟主治醫生談過,聽說你已經決定要動手術,這樣我就放心多了。

你應該樂觀一點。不,醫生說手術的成功率非常高,不會有事的,是真的。

之前我就想問你,你是從什麽時候發覺自己的病況的?今年冬天?今年才開始的嗎?

應該不是吧?我想最晚在去年年底你就察覺自己舊疾複發了。同時,你恐怕認為自己這次是凶多吉少,所以才會連醫院都沒去,不是嗎?

我之所以這麽想,理由隻有一個,因為我猜最晚從那時開始,你就已經在計劃這次的事了。這次的事?我指的當然是殺害日高的事。

你好像有點驚訝?不過,我講的可不是什麽天方夜譚。嗯,我這麽講是有根據的,連證據都有了。關於這個,我待會兒會說明給你聽。我想恐怕會占用不少時間,不過醫生已經準許我這麽做了。

首先,請你先看看這個。嗯,是一張照片。你有沒有印象?就是你潛入日高家時被拍到的畫麵。日高邦彥在庭院裝攝影機,暗中拍下這卷東西,你是這麽說的。

我將那卷帶子的其中某個畫麵,轉印成這張照片。如果你希望的話,我可以把螢幕拿來,重頭放一次給你看。不過,我想應該沒此必要,隻要這張照片就夠了。況且對你而言,那些影像你也看膩了,是吧?

因為那些影像是你自己做的,不是嗎?你自己演出又自己攝影——所謂的自導自演。會看到不想再看也是理所當然的,對吧?

沒錯,我說那卷帶子是偽造的,那裏麵拍攝的內容全是假的。

嗯,我正要用這張照片證明給你看。話說回來,要證明這件事也沒多大的困難。對於這張照片,我想說的隻有一點。這個畫麵並非如角落日期所示是七年前拍的。

就讓我來向你說明為何我那麽肯定好了,這其實非常簡單。畫麵中是日高家的庭院,庭院裏種植了一些花木,當然這張照片裏沒出現什麽特別的植物,日高家自豪的櫻花不在裏麵,草皮也都枯萎了。一看就知道是冬天的景觀,不過,是哪個冬天的就難以判定了。

再加上是在半夜拍的,一片昏暗下,連細部都很難看得清楚。不過,也正因為如此,你才會以為這卷帶子可以騙過我們吧?

不過,野野口先生,你犯了個很大的錯誤喔。

我不是在嚇唬你,你真的出錯了。

讓我告訴你吧!問題出在影子。你看,櫻花樹的影子不是落在草皮上嗎?這就是致命的失誤。

嗯,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就算這七年間樹有長大好了,但因為光線的影響,也不能單以影子的長短來分辨是現在的樹還是以前的樹,這樣說確實沒錯。

不過,我想說的不是這個,問題出在櫻花樹的影子隻有一道。看來你還是不懂,就讓我揭曉謎底吧。如果,這個畫麵真的是七年前拍的,那麽樹影應該有兩道才對。你知道為什麽嗎?很簡單。是的,七年前日高家的庭院裏共種了兩株八重櫻,成雙並立著。

你有話要說嗎?那卷帶子八成是最近才拍的吧?

你自己去拍的。

問題是你有沒有機會去拍帶子。關於這一點,我已經跟日高理惠確認過了。

她回答,應該沒有那麽困難。她說,如果是去年年底,那時日高還是單身,偶爾會和出版社的人出去喝酒,隻要挑那個時候下手,就可以慢條斯理地好好拍了。

不過,這也得要有日高家的鑰匙才行。因為要拍攝從庭院潛入日高工作室的畫麵,必須先把工作室的窗戶打開。

根據理惠小姐的說法,要克服這一點應該也不是問題。怎麽說呢?日高出去喝酒的時候,不會把鑰匙帶在身上,他總是把它藏在玄關的傘架下麵。自從在外麵連丟了兩次鑰匙後,他好像就一直這麽做。如果你知道這回事的話,就不用操心門窗的問題了。你應該知道吧?理惠是這麽證實的。

不過呢,野野口先生,我會發現錄影帶是偽造的,不是因為八重櫻的影子的關係。事實上,正好相反。我是肯定帶子是假的之後,才一再地重播畫麵,與少數的日高家舊時庭院照片做比對,進而發現了這個矛盾。那麽,我為何會肯定帶子是假的呢?那是因為我對其他證物起了疑心。

所謂的其他證物指的是什麽?野野口先生,你應該也已經知道了吧。沒錯,就是那大量的原稿,我所發現的那些堆積如山的稿件,而我一直相信它們與殺害日高的動機有關。

因為此次事件,我將你逮捕,在讀過你的自白書之後,我還是有很多地方搞不清楚。

當然,這一個個疑問都可以解釋得通,不過,解釋得通跟百分之百信服是兩碼子事。野野口先生,在你的自白書裏,我總覺得哪裏怪怪的,因為這種怪怪的感覺,讓我怎樣都無法接受你所告白的內容是真實的。

然後,有一次,我忽然發現一個大線索。案發之後,我曾和你見過無數次麵,可是我怎麽就沒有注意過它?真是不可思議。就在這麽近的距離裏,有一個這麽明顯的提示。

野野口先生,請你把右手伸出來。

怎麽了?我要的是右手。如果不行的話,光右手的中指也可以。

那中指上的繭是握筆而產生吧?真的好大呢。

這不是很奇怪嗎?我記得你一向都用打字機的。寫作的時候也是,聽說你教書的時候,所有的講義也全用打字機處理。既然這樣,你怎麽會磨出這麽大的一個繭呢?

是嗎?這不是寫字弄出的繭?那這是什麽?不知道?你不記得了嗎?

可是我怎麽看都像是握筆的繭呢。你想不出來這個東西是怎麽弄出來的嗎?

就算如此也沒有關係。重點是,在我的眼裏它就是握筆的繭,於是我開始想,慣用打字機的你怎麽會有這樣的繭?有什麽東西需要你大量、親手動筆書寫的嗎?

於是我想到那些寫在舊筆記本及稿紙上的作品。我興起了某種假設,讓我的背脊一陣發涼。如果這個假設成立的話,整件事將會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是的,我的推斷如下:那一大堆作品不是從前寫的,而是你臨時加工趕出來的。

我會突然發冷也不是毫無道理的,對吧?如果真是這樣,日高從那些作品竊取創意的說法也是騙人的。

難道就沒有辦法可以分辨真偽嗎?經過多方調查,終於讓我找到決定性的證據。

野野口先生,您認識?村平吉這個人嗎?不認識嗎?這樣啊,果然……

根據你的自白書,你和日高邦彥小的時候經常去看鄰居的煙火師傅工作,並以此段記憶為基礎寫下了《圓火》這本小說,然後日高以你的《圓火》為草稿,進而發表了《死火》。?村平吉這個人,就是當時那位煙火師傅喲。

嗯,這個我知道,記不記得名字不是問題。恐怕我這樣問日高邦彥,他也會說他忘了吧?

不過呢,?村先生倒還記得這事。他記住的不是名字,而是長相。他還記得從前那個常來玩的孩子的臉。?村先生說了,常來玩的孩子隻有一個。

是,是的,他還活著。雖然已經九十高齡,必須依靠輪椅行動,不過腦筋還十分清楚。我讓他看了你們國中的紀念冊,他一眼就指出當時來玩的孩子是誰。

他指的是日高邦彥。至於你,他說完全不認識呢。

有了?村先生的證詞,我就確信,日高剽竊你的小說根本是無稽之談。那些寫在舊大學筆記及稿紙上的作品,隻不過是你從他的書裏抄來的。

如此一來,你被日高以殺人未遂罪名威脅的事又該怎麽說呢?

知道了吧?這樣推到最後,自然會懷疑到那卷帶子。能夠確實證明你曾經殺人未遂的,隻有那卷錄影帶。當時你犯案所拿的刀子,根本不能證明什麽,因為上麵隻有你的指紋而已。

而就像我剛剛說明的,我因此發現帶子是偽造的。反過來說,這代表著我現今所提的假設都是正確的。也就是說,根本沒有殺人未遂案件,所以日高也不可能威脅你,恐怕連作品抄襲的事都是虛構的。

那麽,你自己承認的,殺人未遂的起因是由於你和日高初美的關係,這又做何解釋?你所說的外遇真的存在過嗎?

到此讓我們複習一下,有哪些東西暗示了你和日高初美的關係?

首先,是在你屋裏找到的圍裙、項鏈、旅行申請表。其次是後來又發現的,被認為是在富士川休息站拍的初美照片,再來是看似同一地點的風景照片。

就這麽多了,也沒有人可以證明你倆的關係。

證物中的旅行申請表,隨你愛怎麽寫就怎麽寫,所以那根本不算證明。至於項鏈,你說那是打算送給初美的禮物,可是這也隻是你的片麵說辭。那麽圍裙呢?不管怎樣它肯定是初美的東西。就像我先前跟你說的,初美曾穿上那件圍裙拍過其他照片。

不過,你要從日高家拿走日高初美的圍裙並非不可能的事。日高邦彥和理惠小姐結婚之前,曾將前妻初美的遺物做一番整理,那時你曾過去幫忙。神不知鬼不覺地偷走一件圍裙,應該還蠻簡單的吧。

去幫忙整理的那天,你有可能還偷走了其他東西,也就是相片。被偷走的相片恐怕得具備這些條件才行?首先它必須是初美的獨照;其次,沒有其他照片可以顯示日高曾攝於同一場景;最後,同樣一個地點,最好還有幾張純風景照可茲對照。而全部符合這些條件的,就是那張在富士川休息站拍的相片。你把初美的獨照和風景照偷偷地放進口袋裏。

嗯,當然,我沒有證據證明是你偷的,不過,你有可能會偷。既然有這個可能,那麽你所坦承的,與初美間的不倫戀情就不足采信了。

如果殺人未遂事件,還有你被日高威脅、被剽竊作品的事都不存在的話,那麽以此為前提,假設你們的外遇關係亦是子虛烏有,應該也不過分吧?

沒錯,這樣看來,初美的意外當然也隻有一個解釋。那個肯定是交通事故,並非自殺。既然沒有動機,也就沒有理由懷疑她是自殺的。

我們先整理一下,從去年秋天開始,你到底做了些什麽?就讓我們按照時間順序做個回顧吧。

首先你得準備未經使用的舊大學筆記。隻要到學校裏找一找,那種東西應該很快就能拿到吧?接著你把日高邦彥早期發表過的作品抄寫到上麵,不過,你不能完全照抄,語法及人物的名字必須改過,故事的劇情也要稍微重新編排,你想盡辦法讓這些筆記像是那些作品的原型。就算隻抄一本,恐怕也要花上一個月的時間吧?我可以想像那是非常艱辛的大工程。至於日高近期發表的作品,你則改用打字的:和大學筆記一起找到的,寫在稿紙上的那些小說,才是你以前的作品吧?因為從日高的小說裏,找不到與這些作品吻合的內容。

其次,關於《冰之扉》這本書,你也必須想好後續的發展才行。你不但要讓警方看到構思劇情的小抄,還要親手書寫做為不在場證明用的原稿。

接著是製作錄影帶。這個我剛剛也講過了,恐怕在去年年底你就拍好了吧?

然後,到了今年,你把日高初美的圍裙和照片拿到手。除此之外,應該也把旅行申請表、項鏈等小道具給備齊了。你想說申請表是舊的是吧?那種東西搞不好學校那兒就有之前剩下的。還有,你說衣櫃裏擺的佩斯利花呢領帶是初美送的,餐具架上的咖啡杯是兩人一起去買的,這些恐怕都是你最近才準備好的吧?

接著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聽說日高夫婦為了打包送去加拿大的行李,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這中間你好像曾到他家去拜訪過一次。你去他家的目的,當然是為了把兩件東西藏進行李裏,那兩件東西就是刀子和錄影帶。你甚至還費了點心嗯,把錄影帶放進挖空的書裏,這樣看來就真的很像是日高邦彥刻意隱藏的了。

以上的準備都做好之後,接著就隻是等四月十六日那天了。沒錯,就是案發當天。

不、不,這次的案件絕對不是臨時起意,這是經過長期安排、恐怖的計劃犯罪。

通常,所謂的計劃犯罪,犯人最常演練的是如何避免被逮捕,要怎樣做案才不會被發現,就算被發現了,要如何洗脫自己的嫌疑——犯人絞盡腦汁想的應該是這些。

不過,你此次犯罪計劃的目的卻完全不同。你一點也不避諱被逮捕,不、應該說,這所有的計劃都是在確定被逮捕的前提下擬定的。

簡單說來,野野口先生,你花這麽長時間、這麽多功夫要做的是動機,殺害日高邦彥的適當動機。

這真是驚人的想法。要殺人之前,先想好殺人動機,這恐怕是前所未聞的事吧?一直到現在我才敢這樣講,在此之前我是多麽的煩惱啊。怎麽可能會有這樣的事?這就是我的心情寫照。

說起那卷帶子,如果一開始警察就有所懷疑的話,說不定就能早點認出那是偽造的。

不過,搜查小組並沒有起疑,那是當然的。那卷帶子是證明犯罪動機的重要證據,又有誰會想到那是身為犯人的你親手製作的呢?

寫在大學筆記及稿紙上的作品也是一樣,而暗示你和初美關係的小道具更是如此。如果那些東西足以證明你沒有犯罪的話,搜查小組肯定會調整目光,進而確認物品的真偽。

不過,事實並非如此,這些全是佐證你犯罪動機的證物。遺憾的是,現在的警察處理對被告有利的證據時會比較嚴謹,處理對被告不利的證據時則傾向於寬鬆。了不起的是你看穿了警察弱點。

而你特別厲害的地方,在於你不自己言明這個偽造的動機,而要警方東查西訪才找到。如果你一開始就滔滔不絕地把動機說出來,那麽,再怎麽笨的警察也會覺得哪裏不對勁吧。

你巧妙地引導警方走入錯誤的偵查方向,不,應該說是你設下的圈套。讓人以為是日高作品出處的大量筆記及稿紙是你的,這是第一個陷阱。然後,第二個陷阱是圍裙、項鏈、旅行申請表,以及日高初美的照片。現在想起,當時我們遲遲找不到初美的照片,恐怕讓你很焦急。記得那時你跟我說:“請你不要在我屋裏亂翻,裏麵有人家寄放在我這裏的重要書本。”因為這個提示,我們才在《廣辭苑》裏找到了日高初美的照片。你引導得真是漂亮啊!想必你自己也鬆了口氣吧?

就連第三個陷阱也多虧你的提示。案發後,你問日高理惠“日高邦彥的錄影帶放在哪裏?”理惠回答,送到加拿大去了。結果你請她行李一送回來就馬上通知你,有這回事吧?

因為這些話,我聯想到日高邦彥的錄影帶裏說不定藏著什麽秘密。於是,才發現了在殺人未遂的那晚所拍的帶子。更驚人的是,這卷帶子還藏在日高所著的《螢火蟲》裏。隻要讀過《螢火蟲》,任誰都會想到書中的描述與影帶的畫麵相符,就連這個你也不著痕跡地引導。

說到這個,我想起事發當晚,我們相隔十年再度重逢,我向你詢問日高邦彥的作品,那時你首先推薦的就是這本《螢火蟲》。你連這個都事先算計好了,真教我肅然起敬。

讓我們稍稍把時間倒回去一點,回顧一下那天的事。我說的那天,不用講,當然是你殺害日高邦彥的那天。

從上述的推理,你應該也可以了解,這次的命案絕對是有計劃的。不過,站在你的立場,你不希望任何人注意到這點,你一定要讓它被當作是臨時起意的犯罪,因為如果不是這樣,偽造的動機就沒用了。

為了謀殺的方法,你費盡了心機。使用刀子或毒藥是不被允許的,因為這樣等於是公開承認打一開始就起了殺機。那麽勒斃怎麽樣?可是,一想到兩者體力的差距,光憑自己的力量要勒死對方妤像困難了點。

於是你決定采取襲擊的方法。用鈍器從背後偷襲,等到對方倒下,再勒緊他的脖子,施予致命的一擊。

不過,這種方法也需要凶器才成,最好能直接應用日高家現有的東西。於是,你想到了日高平常慣用的紙鎮,用那個來敲擊應該沒問題吧?那要用什麽來勒脖子呢?對了!電話線正好可以派上用場——在我的想像裏,恐怕你當時也曾這麽自問自答吧。

不過,這時你的心裏卻產生了不安。做案當天,日高家的行李應該都整理得差不多了。這樣一來,有可能事先設想的凶器屆時已經不在了。

電話線應該沒有問題。日高還有工作要趕,寫好的稿件得傳送出去,因此他不會先把電話收起來。

問題出在紙鎮上。對寫作而言,那並非不可或缺的東西,很有可能一早就被收到箱子裏去了——你連這點都考慮到了。

如果沒有紙鎮的話要怎麽辦呢?為了避免這種情形,你心想還是得自己準備凶器才行。

你準備了唐-;貝利紐的粉紅香檳。如果有什麽萬一,你打算拿酒瓶充當凶器。

你剛到日高家的時候,並沒有馬上把那瓶香檳送出去。因為一旦交到對方手上,恐怕就不能拿它當作凶器使用了。

你先和日高邦彥一起進入工作室,確認那方紙鎮是否還在原處。當你見到它時,肯定鬆了口氣吧?

後來藤尾美彌子來了,你們一進一出之後,你把香檳交給了理惠。如果紙鎮不在的話,我想你就不會把酒交出去,而會把它轉作殺人的凶器吧。慶賀喬遷之喜的香檳頓時變成了殺人工具,這種情況依然會給人一時衝動犯案的印象。不過,站在你的立場,如果可以的話,你認為還是用日高的所有物——紙鎮來殺人會比較實際吧?

你在筆記裏沒有提到香檳的事,是因為害怕警察會追究這方麵的事吧?一開始我聽說的時候,我還懷疑莫非香檳裏下了毒呢。我甚至還問把它喝掉的飯店職員,那味道怎樣。他回答很好喝,我才排除下毒的可能。不過仔細一想,你是絕對不會用毒的。

話說回來,你用電腦及電話製造不在場證明的那招,還真是了得。我的上司和同僚至今還搞不太懂其中的機關呢。

我有一個疑問,如果我們沒有識破你的技倆的話,那你打算要怎麽辦?假設你既不會被懷疑,也不會被逮捕……

你好像不想回答的樣子。

算了,現在才問這個已經沒有意義了。因為,在現實生活裏,我們確實識破了你的計謀,也逮捕了你。

你累了嗎?這故事是有點長。不過,請你再忍耐一下。拜你所賜,我也筋疲力盡呢。

問題來了,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呢?以被逮捕為前提,虛構假的犯罪動機,教人怎麽想都想不通。

我大膽推測之下,得出這樣的結論。因為某事的發生,因而使你做出殺害日高邦彥的決定。而殺人的結果就是被逮捕,你已經有所覺悟。我在想,這一切應該都跟你的癌症複發有關。也就是說,假使你真的被抓了,待在監獄的時間也不會太長。

不過,就算真被逮捕了,你也非得隱瞞真正動機不可。對你而言,那真正的動機被公諸於世,比起以殺人罪嫌被逮捕還要可怕千百倍。

關於那真正的動機,我很想聽你親口說出,怎麽樣?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你再守口如瓶也沒有意義了。

……是嗎?

你怎麽樣都不肯吐實嗎?那我就沒辦法了,就讓我來說說我的推理吧。

野野口先生,你猜這是什麽?嗯,是的,是光碟。不過,這可不是拿來聽音樂的喔,講切實一點,這片光碟裏麵存有電腦的資料。

現今電腦所用的軟體大都以這個方式儲存販售,遊戲、字典也常以這種形式問市。

不過,這並非市麵販售的光碟,而是日高特地委托業者製作的東西。

你是不是很好奇裏麵會有什麽資料?事實上,這裏麵恐怕有你一直在尋找的的東西。

你知道了嗎?沒錯,這裏麵存的是照片,它的性質類似影像光碟。

日高好像不習慣把小說用的資料照片擺在相簿裏。文壇中,甚早采用電腦設備的日高似乎在好幾年前,就已經作興把資料用的照片全部壓成這種光碟來保存,而最近他更使用了數碼相機。

你想問我為何會注意到這張光碟是吧?我徹底調查了你和日高的過去,並發現關於一張照片的事。那張照片拍攝內容如果和我想像的一樣,那麽至今為止原本被忽略的事物突然都有了意義,它們全有脈絡可循。

我開始找尋那張照片。不,事實上,那張照片已經被某人處理掉了。不過,在這之前,它曾到過日高手裏。我心想,日高肯定會用某種形式把照片複製起來,於是,發現了這張光碟。

就讓我們別再賣關子了,那張照片拍的是藤尾正哉強暴國中女生的畫麵。

這張光碟裏所儲存的畫麵,活生生地重現了當時的影像。

本來我還想把它列印出來,帶來給你看的。不過,我臨時打消了念頭。這樣做毫無意義,隻是喚醒你的痛苦罷了。

你應該已經知道我在那張照片裏看到了什麽吧?就跟我之前想像的一樣。沒錯,壓住那個女生,協助藤尾正哉施暴的人就是你!

關於你的國中時代,我稍做了一番調查。很多人講了很多事情,這其中也有談到校園暴力的事。

有人說,野野口曾被欺負;也有人說,不,不是這樣,那家夥被欺負的時間很短,後來他反而加入欺負人的行列。其實,這兩種說法都是一樣的,你從頭到尾都被人欺負,隻是欺負的形式不同罷了

野野口老師您總算肯開口了?您教書的時候也曾經曆過這種事情,真可謂切身之痛啊。

我也是。校園暴力事件絕不可能銷聲匿跡,隻要當事人都還在學校,就會一直持續下去。

當老師說“已經沒有這類事件”的時候,隻不過是他個人的幻想。

不難想像,那起強暴案成為你心中難以治愈的傷痛。你不是因為喜歡才做那種事情的吧?你心裏很清楚,隻要違逆藤尾正哉,又要重新過著受盡淩辱的悲慘日子。因為害怕這點,縱使百般不願,你還是讓自己的手沾上這麽肮髒的事。一想到當時加諸在你身上的罪惡感及自我厭惡,就連我這個局外人都覺得心痛。仔細一想,你當時所承受的最大暴力,就是被迫成為那場暴行的共犯。

為了換取這段令人詛咒的紀錄,就算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我心想,難不成這會構成此次的殺人動機?

可是……

你為什麽突然對這個秘密緊張起來?不管是日高取得照片書寫《禁獵地》之前,或是新書發表之後,都沒有跡象顯示他曾跟第三人提起照片的事。這樣看來,你不認為這個秘密會一直保守下去嗎?

請你不要到現在還想編造日高用照片威脅你的謊話。這種臨時撒的謊很快就會被揭穿。不說別的,這根本不像老謀深算的你會做出來的事。

我猜這和藤尾美彌子有關,她的出現把一切都攪亂了。

因為《禁獵地》一案,她打算和日高對簿公堂,日高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也隻好走這一步,於是你突然不安起來。會不會哪一天,那張討厭的照片被當作呈堂證物給送進了法庭。

這是我自己想的,我想打從日高開始寫那本小說以來,你就一直抱著不祥的預感,時時刻刻提心吊膽地吧?而藤尾美彌子的出現讓你的恐懼達到了頂點,終於下定殺人的決心——這是我的推測。

不過,光這樣還無法解釋所有的事情。不,事實上,以上這番推理漏掉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那就是,你和日高邦彥到底是怎樣的關係?

因為不想讓不堪的過去被公開,於是殺了握有證據的人,這是可以理解的。隻不過,這個知道秘密的人平常就對自己親切有加。難道你不認為就算日高和藤尾美彌子的官司陷入膠著,他也會繼續替你保守秘密嗎?

在你的自白書裏,你極力描寫你們之間充滿憎恨的關係。不過,在那些謊言被戳破的現在,就必須舍棄這個前提。

我們僅就目前掌握的事實,來檢視日高如何待你。得到的結論如下:雖然你們從國中之後就沒再碰麵,不過日高仍大方接納在國中時期仇視他的你,恢複了兩人的友誼。不隻如此,他還替你介紹出版社,讓你能在兒童文學界立足。而三番兩次與藤尾美彌子的談判中,他一直都沒有把與《禁獵地》這本書有密切關係的你供出。

綜合這些事實所呈現出的日高形象,與他少年時的故事非常吻合。例如,曾經有人告訴我:“不管對誰,他總是非常親切。”

我想,至少日高自己是真的把你當作好朋友看待吧。這麽一想,一切就通了。

不過,在做出這個結論之前,我還花了一點時間。怎麽說呢?這和我先入為主認定的日高實在差太多了。事實上,在采訪日高少年時代的過程中,這個觀念一直牽絆著我。

於是我心想,為什麽會產生這樣的矛盾?是因為我讀了你偽造的自白書?不是,早在更早之前,我就對日高抱持某種固定的看法。這個看法是從何而來的呢?終於我想到一件事情。

我想起你一開始寫的,案發當天的紀錄。

那份紀錄裏,我隻注意與案情直接相關的部分。不過,事實上,在一個很不起眼的地方,暗藏著一條意味深遠的線索。

看你的臉色,你應該已經猜到我要說什麽了吧?嗯,是的,我講的是殺貓那件事,那隻貓是你殺的吧?

我找到了農藥。你屋外的陽台擺了兩個盆栽,裏麵的上驗出農藥的成分。你做完毒丸子之後,不知要怎麽處理剩下的東西,於是就把它和那些土混在一起,是吧?

找到的農藥和從貓屍上化驗出的農藥屬於同一種。嗯,屍體還沒有全部化掉,飼主把它裝進箱子,埋在院子裏。

鄰居的貓很討厭,你曾聽日高提起這件事吧?或是你讀過那篇名為《忍耐之極限》的短文?不,你們倆的感情那麽好,應該是直接聽他講的吧。

你做好了毒丸子,趁日高夫婦不在家的時候,偷偷放到他們家的院子裏,於是貓被殺死了。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呢?理由隻有一個,就是我從剛才一直講的,為了營造日高的形象。

因為這次事件,我對藝文界多少有些了解。我記得在做作品評論的時候,經常會用上“性格描寫”這句話。當作者想讓讀者了解某個人物的時候,直接說明陳述遠不如配上適當的動作和台詞,讓讀者自己去建構人物的形象。這就是“性格描寫”吧。

你在寫那篇假筆記時就已經想到,必須打一開始就讓日高的殘酷形象根植在讀者——也就是警方的心裏,而你設想好的橋段就是貓被毒害的事件。

案發當日,你在日高家的庭院遇到貓的飼主新見太太,應該算是意外。不過,這對你而言正好。以這番偶遇作為筆記的開頭,日高殺貓的事就更具真實性了。

說來慚愧,我完全被你的把戲給誤導了。我逮捕了你,明明知道你最先寫的筆記不可相信,卻沒料到連殺貓的那段也是假的,一直沒有把自己對日高的印象給矯正過來。

我隻能說,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我覺得這是你本次布下的所有陷阱裏,最高明的一樁。

而當我發覺這個殺貓陷阱時,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說不定,你製造這個陷阱的目的也就是你此次犯案的目的——也就是說,你最終的目的在貶低日高的人格。這樣一想,這起案件總算真相大白了。

我剛剛陳述你的犯罪動機時,說到你是為了隱瞞國中時代的可憎過去,所以才殺了日高。關於這一點,你沒有否認,而我也一直認為是這樣。

不過,我是這麽想的,這隻不過是讓你決定殺人的導火線而已。

我試著想像,從你對日高起了殺意,一直到你實現計劃為止,這其中的心路曆程有著怎樣的轉折。基於上述的理由,你必須製造一個殺害日高的適當動機。然而,你必須想出一個被公布時,世人同情的目光會集中到自己身上,反倒是被害者日高受人唾棄的動機。

在此考量之下,你捏造了與日高初美的不倫關係,並進而想出被逼做影子作家的故事。如果順利的話,你甚至能夠得到日高問世作品之正牌作者的美譽。

正因為懷著這樣的目的,你才會複製大量的手抄稿,弄到自己的手指都長繭,甚至不惜在寒夜裏,費上那麽大的功夫去拍一卷假的錄影帶。你得花幾個月,才能做到這樣周全的準備?如果光為了隱瞞過去,弄個比較容易懂的動機不就好了?

你費盡心思想出計劃,就為了破壞日高辛苦構築的一切。而殺人這件事,隻是這個計劃的一小部份而已。

就算被逮捕也不怕,即使賭上自己所剩無幾的人生,也要貶低對方的人格。這是怎樣的一種心態啊?

說老實話,我實在找不出任何合乎邏輯的理由。不過,野野口先生,你也是這樣吧?說不定連你自己都理不清?

我想起十年前親身經驗的某件事。你還記得嗎?我們班的小孩在畢業典禮之後,用刀子刺傷了一直以來欺負他的學生。當時那個欺負人的主謀曾說了這麽一句經典台詞:“總之我就是看他不爽。”

野野口先生,你的心境應該也跟當時的他一樣吧?在你的心裏深藏著對日高的恨意,這仇恨深得連你自己都無法解釋,而它正是造成這次事件的緣由。

這股恨意到底從何而起呢?我非常仔細地調查你兩人的過去,然而發現沒有任何理由足以讓你怨恨日高。他是個非常好的少年,又是你的恩人。你和藤尾正哉曾經聯手一起欺負他,他卻反過來救了你。

不過,我知道這樣的恩德反而招致了怨恨。因為在他麵前,你不可能沒有自卑感。

接著你長大成人了,你又不得不陷進嫉妒日高的泥淖裏。這世上你最不想輸給他的人,竟然率先一步成為作家。我試著想像你獲知他奪得新人獎時的心境,不禁全身汗毛都豎立起來。

即使如此,你還是去拜訪了日高,因為你打心底想要成為作家。你相信和日高保持聯係將助你早日完成夢想,於是,你暫時鎮封住心底隱藏的恨意。

然而,你的人生是那麽的坎坷。是運氣不好,還是才能不夠?我不得而知。總之你不但沒能成功,還得了癌症。

我相信你心裏的封印是在覺悟死亡的那一刻解開的,你無法忍受就這麽抱著對日高的恨意離開人世。而引燃這股恨意的是日高握有你過去秘密的事實。

以上是我所想的事實真相,你有沒有什麽話要說?

既然你沉默不語,我可以將它解釋成默認嗎?

好像說得太久,連我的口也幹了。

啊,對了,我再補充一點。

從你和你母親過去的言行,我感到你們好像對日高還有住在附近的人存著某種偏見。

不過,我敢說不論如何醜惡的偏見,它的產生絕對不是曆史或地方的錯。

青少年時期,你之所以討厭日高,理由之一恐怕是因為你母親不自覺流露出的那份輕蔑吧,我想這有必要澄清一下。

最後,我打從心裏祝你手術成功。不管怎樣,我都希望你能夠活下來。

因為法庭正等著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