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書小黃(10-11)

考察組回到省裏,匯總好情況,正等待向常委會匯報,陽城這邊卻連續出了問題。

那個退了休的印廳長,寫了洋洋數萬言的揭發材料,先是親送省裏領導人手一份,然後又在陽城五套班子裏廣為寄發,不多久便在整個機關裏傳得沸沸揚揚。材料上,列數洪書記、張大衛的十大罪狀,將當年陽城官場上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來了個徹底大曝光。這一手,對洪書記上調到省裏、張大衛提拔市長,都是致命一擊。

馮開嶺也遇到兩樁麻煩事。

先是明達集團內部有人舉報,鄺明達近年經常大筆提取現金,卻無法說明正當用途,也提供不出合法票據。明達集團是股份製公司,下屬企業仍有少量國有股尚未退出,鄺明達雖然貴為最大股東、董事長兼總經理,卻也不能無視財務會計法規。而且,舉報者明確指向馮開嶺,說他與鄺明達關係非同一般,經濟上有難以說清的纏繞。這邊明達集團的風聲初起,那邊又有人捅了鄭小光在陽城攬工程的事,列數其投標做假、工程質量低劣、隨意改變預算、提前支取款項等一堆問題,矛頭又是直指馮開嶺。

按照省裏領導的指示,上述問題仍然由原考察組負責牽頭,組織監察、審計等相關部門人員,立即查明真相。很快,就有人進駐明達集團查賬,同時調走城建、交通幾個相關工程的招投標材料與財務賬目。所幸的是,一切都還在年處長掌控的範圍之內。

馮開嶺畢竟在官場磨礪多年了,外邊風聲如此之緊,他卻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照樣忙著視察工程、發表講話、接待應酬,甚至對黃一平也不再多說什麽。倒是黃一平,整天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是好。他和馮市長還是那樣形影不離,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也還那樣多,可是卻忽然發現對方嚴肅、陌生得可怕,相互間有了很大的距離,沒有了過去那種說話交流的氛圍。

黃一平幾次想打電話給鄺明達、鄭小光,詢問事實的真相和事態的趨勢,尋求一顆定心丸,而多年在馮市長身邊濡染的經驗又告訴他,那是最大的忌諱。這個時候的輕舉妄動,既會壞了馮市長的大事,也會壞了他自己的大事。因此,他忽然病了,感冒發燒到四十度,說胡話,做惡夢,嘴上燎起蠶豆大的泡,連續昏睡了好多天。等他終於清醒過來的時候,渾身軟得像一攤蛋黃,而馮市長就坐在病床前。馮市長明顯消瘦了,眉頭的那三條棱角分明的溝坎,已經有點彎曲變形,右腮的那塊肌肉也明顯鬆弛。黃一平顧不上饑餓、痛苦加眩暈,兩行豆粒大的淚珠禁不住脫眶而出。馮市長拉著他的手握了很久,嘴上什麽也沒說,千言萬語卻通過那一握表達得淋漓盡致。

當天深夜,鄺明達也來了,帶了很多東西,全是高檔營養保健品。鄺明達憔悴了,過去那種傲視一切的神態不見了,眼睛裏寫滿了焦慮不安。簡單問了病情,鄺明達支走汪若虹,向黃一平通報了公司被查的情況。由於組織部年處長的關係,核查人員對什麽該細查、什麽當模糊,拿捏得相當到位。但是,有一筆八十萬元的現金支出,當時提出來沒有及時平賬,現在卻怎麽也無法過關。最為關鍵的是,要想盡快平息事態,必須趕快把這筆錢認下來,對上對下、尤其是對舉報者有個交待。黃一平對鄺明達公司的那些破事並無興趣,但當後者說起這筆錢的用途時,卻立即驚出一身冷汗——錢是用在馮市長那篇文章上。八十萬哪,怪不得當時方教授、楊副秘書長、報社副總編那幫人辦事如此爽快,原來是花了這樣大的代價!特別是讓方教授圓瞪雙目的那三樣東西,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這事一旦張揚出來,不僅馮市長完了,包括方教授在內的一幫人都要倒黴。

這下黃一平急了,而且比鄺明達還要急。鄺明達似乎想了好久,才吞吞吐吐說出了一個處置方案:讓公司財務主管,也就是黃一平的姐夫王大海幫助扛一扛,就說是他暫時挪用了這筆錢用於買房。黃一平一聽,又是一驚,挪用八十萬,可是要坐牢的呀,不行不行!鄺明達當然明白黃一平的心理活動,安慰黃一平說,已經預先和公安局、檢察院打過招呼,像這種挪用時間不長的案子,隻要馬上把錢還到賬上,就不會真的判實刑,最多緩刑,很有可能免於起訴或刑處。看著鄺明達近乎哀求的眼神,黃一平愣住了。當初王大海下崗,是馮市長出麵安排到明達集團,鄺明達很快就提拔他做了財務主管,拿著令人眼紅的高薪,姐姐一家原本清貧的境況也迅速改善,很快步入了小康水平。再說,現在鄺明達有難,其實是馮市長有難,我黃一平不出手誰出手,我的姐夫不擔當哪個擔當。黃一平當即和姐姐、姐夫通了電話,做通了他們的工作。

鄭小光那邊的情況,很快也有了眉目。原來,那個鄭小光確是一個去世多年的省委組織部長的外甥。鄭小光這幾年在陽城攬下的這些市政工程,參與招標投標的程序、手續倒也勉強說得過去,隻是存在一個共同的問題:工程造價大大超過預算,且未等最後驗收、交付就提前支取全部工程款,這些都嚴重背離了常規,也與合同約定不相符。但是,錢已經進了鄭小光口袋,人家在省裏又有些背景,算是過了河的老牛拽不回頭了。為平息舉報者的怨氣,隻好對陽城方麵有關當事人進行追究。結果認定,城建局馬副局長、交通局何副局長等人,身為工程行政負責人,多次和鄭小光一起吃飯、桑拿、唱歌,也收受了些錢物,行為極不檢點。不過,這些人在接受調查組問詢時,都反映了一個相同的情節:每次鄭小光來談工程、要款子、改合同,事先都是由黃一平出麵聯係,約請吃飯、洗澡、唱歌。言外之意很明確,沒有黃大秘書的牽線搭橋,鄭小光沒這麽大麵子,我們也沒這麽大膽量。於是,問題的症結自然就落到黃一平頭上。

聽到這個消息,黃一平忽然就傻了。那個鄭小光,他原先根本就不認識,是因為馮市長的關係才熟悉的。近幾年,鄭小光頻繁來陽城攬工程,也完全是因為馮市長分管這一塊。但是,自從鄭小光做工程之後,馮市長就基本上不出麵接待了,完全是黃一平忙前忙後張羅。即使傻瓜也知道,黃一平出麵,也就意味著馮市長出了麵,可是,擺到桌麵上來說,馮市長出過麵嗎?馮市長說過工程要讓鄭小光做嗎?馮市長明確表示過鄭小光的工程可以超過預算、提前結算嗎?天哪!剛剛感冒初愈的黃一平,一夜之間又是滿嘴泡。

接到市紀委約談的通知,黃一平還是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煩躁與緊張。畢竟是常務副市長的秘書,對方算是給了麵子,同意第二天談。當天下午,黃一平原本想先和馮市長談談,得到他的指點。可是進到對麵辦公室,沒等他開口,馮市長就朝他擺擺手說,今天我這兒沒事了,你身體還沒康複,就先回去休息吧。很顯然,馮市長不想這時候和他說什麽。

晚上,黃一平卻接到馮市長夫人朱潔的電話,約他出來有話要說。朱潔開著那輛單位配的紅色廣本,黃一平坐在副駕駛位置,車子沿著濱江大道緩緩前行。窗外,一邊是大江拍岸的驚濤,一邊是燈火闌珊的城市,兩人一時無語。在江邊一處僻靜的地方,車子慢慢停下來,朱潔掏出兩支煙分別點上,一支遞與黃一平,一支留給自己。朱潔隻吸了一口就猛烈咳嗽起來,直至咳得趴在方向盤上嗚嗚咽咽哭起來。黃一平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朱潔就一把抓住黃一平的手,先不說話,隻是流淚,過後好久才說,其實我也不想管他的事,我們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可是,畢竟我和他是多年的夫妻,畢竟我們還有個兒子在國外讀書,我想,你能幫就幫他一下吧,隻要他不倒,緩過來就還能再幫你。黃一平一聽,很矛盾,很委屈,心裏也更亂了。握著朱潔微微發抖的手,想起那天在醫院的一幕,他說不出哪怕一言半語拒絕的話。他忽然想起那個瞎子的話,瞬間猶如醍醐灌頂,原來一切都是天意。也不知過了多久,黃一平輕輕鬆開朱潔的手說,大姐,我們回吧。

麵對紀委人員的詢問,黃一平態度相當誠懇。他告訴對方,鄭小光每次來陽城,都是由他負責接待,同城建、交通等部門負責人的聚會也是由他安排,馮市長對這些事都不知情。他也坦陳,鄭小光是帶給他一些禮品,有小孩衣服、化妝品、食品,也有購物卡,他願意接受組織處理。

十一

省委突然決定,陽城市常務副市長馮開嶺調任陽江市委副書記、常務副市長,陽江市常務副市長調任陽城市委副書記、常務副市長。換屆前夕的這種組織調動,傳遞的信號非常明確:馮開嶺將出任陽江市下一任市長,陽江來人則接替丁鬆的市長職務。兩個同屬省轄的地級城市,幅員、人口、經濟總量等指標相當,在全省排名不差上下,相互競爭也一直非常激烈,易地提拔都不算吃虧。一番風雨之後,馮開嶺有驚無險地實現了他的仕途升遷,而那個摩拳擦掌參與競爭的張大衛,則弄了個狗咬尿泡空歡喜,依舊當他的市委副書記。年輕的副市長秦眾,日後也如願替補為陽城常務副市長。

在省委決定宣布之前,明達集團和鄭小光事件的調查處理也有了結論。明達集團屬於內部管理不嚴,規章製度鬆弛,以至財務主管可以隨便挪用巨額公款,險些給國家財產造成巨大損失。有鑒於此,市政府決定退出在明達集團的國有股份,由鄺明達個人出資收購,他也因此成為公司的實際控製人。對王大海挪用公款一事,由於挪用時間不長,歸還贓款及時,認罪態度較好,法院判決免於刑事處分,建議公司給予開除處理。王大海因此以有罪之身,重新回到下崗失業狀態。雖然鄺明達曾經許諾,以後還會重新聘用王大海,可那畢竟隻是許諾,而且即使再回到公司,也不再可能有那麽優厚的待遇。眼前的現實是,黃一平姐姐家的小康生活戛然而止,王大海在陽城的清白聲譽一敗塗地。

對於鄭小光工程上的問題,城建局馬副局長、交通局何副局長等人,在工程招標、合同監管、資金結算等方麵把關不嚴,且多次私自接受對方宴請、饋贈,所幸工程質量基本合格,沒有造成明顯不良後果,情節、數額、後果都夠不上刑事處理,加之他們均已接近退二線年齡,因此,建議由單位黨組織內部處理。至於黃一平的問題,最後定性為利用秘書的職務便利,假借市長名義,幫助朋友到下邊亂打招呼,又有輕微收受賄賂行為,損害了領導機關的形象,建議調離現崗位。對於這件事,據說馮市長在市委常委和政府黨組會上,分別作了深刻檢討,他對自己沒有認真管好身邊人,自身清廉卻沒能使身邊人一起清廉,心情沉痛到幾近落淚的程度。

黃一平受到黨內警告處分,調到市委黨校後勤處,仍然享受正科級待遇。那時,大家都還不知道馮市長要調走,很多人安慰黃一平說,這個處理隻是暫時的,等馮市長到位了,一切都會得到糾正。就連代表組織找黃一平談話的副秘書長也表示,出去一下也好,先避避這個風頭吧。

在離開政府辦到黨校報到之前,馮市長夫婦請黃一平一家吃了飯。吃飯地點就在陽城賓館的一個小包間,很多在那兒應酬的領導和秘書都看見了。不停有人進來敬酒,因此飯桌上就無法有更多語言上的交流,隻是一味敬酒讓菜。飯吃得很沉悶,酒也喝得寡淡如水,席間黃一平幾乎沒敢正視馮市長。一向準確的第六感覺告訴他,此時馮市長的目光裏,一定寫滿了恨鐵不成鋼的痛惜。離開賓館往回走時,遇到很多熟人、同事,其中一些人上來和黃一平握手,說馮市長真是很重舊誼很有人情味兒呀,話中意思是你都這樣了,市長還照樣請你吃飯。喝了不少酒的黃一平就有要哭的感覺,心裏卻在反複問自己:我都怎麽樣了?回到家,他吐了個一塌糊塗,也哭了個一塌糊塗。

知道馮市長調動的消息時,黃一平已經在黨校上了半個月的班。那天,正好黨校有一期學員結業,黃一平和後勤處一幫人忙著搬椅子,準備為學員拍結業照。聽說馮市長調走,黃一平感覺有片刻的眩暈,腦子裏立即陷入一片空白,原本往外搬的椅子居然又搬了回去。怎麽會這樣?原來是這樣!他不停地反複念叨著這兩句話,趕緊找了個沒人的角落,靜靜地呆了足有半個小時。

黃一平打消了為馮市長送行的念頭。他知道,這些天會有很多人在為馮市長餞行,敬很多酒,說很多恭維話,對他的高升和無限光明的前途表示最熱烈最衷心的祝賀。可是,那個馮市長現在已經不屬於他了,或者從來就沒有屬於過他。電視報紙上仍然有馮開嶺的名字、鏡頭,甚至比過去更加密集,那是馮市長在以這樣的方式向陽城告別,同時展示他的最終勝利者姿態。在某個場合,當記者請馮市長發表一些臨別感言時,馮市長一如既往侃侃而談,其中有一段話,說作為領導幹部就是要做廉潔的表率,不僅管住自己,而且要管好身邊的人。剛開始聽到這段話,黃一平感覺不舒服,難受,甚至為此而流淚,可電視上總是在播那個專訪,看到後來,黃一平就不再難過,而是禁不住要笑,由微笑發展到笑出聲來,最後居然大笑得止不住聲,彎下了腰,把旁邊的汪若虹和小萌都弄愣了。

離開陽城赴陽江上任時,馮市長還是給前秘書黃一平留下一封短信,是由鄺明達轉交的。開頭先說了些客套話,無非對黃一平過去五年的秘書工作表示肯定、感謝雲雲,中心意圖是希望犯了錯誤的黃一平,不要背上思想包袱,不要怨天尤人,而是要認真吸取教訓,積極依靠組織,在哪裏跌倒就從哪裏再爬起來。黃一平讀著這份由馮市長親筆撰寫的文字,反複咀嚼著最後那兩句話,內心裏一再檢討、追問自己:我怨天尤人了嗎?我是在哪裏跌倒、又應當從哪裏再爬起來呢?

按照鄺明達的意思,黃一平當麵撕掉了馮市長的信。回家後,他開始清理自己的物品,打算徹底告別過去的秘書生活,死心塌地做一個黨校的後勤工作者。他把那些與秘書工作有關的書籍、雜誌、筆記、日記,統統捆紮起來賣給收廢品的山東老漢,同時把有關電話號碼、短信從手機裏刪除掉。

在清理手機短信時,黃一平意外地發現了這樣一條:五十萬美元已打澳。時間是兩年前的十二月三十日二十二點,手機號碼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經過反複回憶,黃一平確信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信息,說明當時因為某種原因未讀。鄭小光發的這個信息,顯然是發錯了對象,晚上十點錯發則可能是喝酒過量所致。發錯了手機,說明接受人的號碼和自己的號碼比較接近。黃一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誰的號碼。五年前重選手機號碼時,馮市長說我們兩個的號碼最好接近一些,好記。還有,馮市長的兒子在澳大利亞讀書四年,好像也快要畢業回國了。

當時是什麽原因沒讀這條信息呢?黃一平已經沒有興趣細究了。在果斷摁下了刪除鍵的時候,黃一平連片刻猶豫也不曾有。手指頻頻撳動之際,他忽然想起馮市長的那個比喻,是關於領導和秘書的,說相互之間的關係就像牙齒和嘴唇,唇齒相依,唇亡齒寒。黃一平想不明白的是,就算這個比喻很貼切,可誰是嘴唇,誰是牙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