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馮大俠見成功地引起了小美人兒的注意,心裏一喜,又自作聰明地猜測道:“莫非小娘子知道自家相公就快走了,心裏舍不得,正徒自憂傷?沒辦法囉,潼州有三十萬大軍,這仗大概要不了多久就打起來了,烏托的王太後是個女流之輩,哪敢動刀動槍的跟中原朝廷對著幹,還不是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著洛家人救命哪……”

馮大俠閑著也是閑著,話匣子一開,就滔滔不絕如黃河起來,哪能知道自己這幾句閑話在顏歌心中掀起多大的驚天駭浪。

他要走了……

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大概就是這句話的重量,拿著繡花針的手一抖,指頭被針尖紮了一下,顏歌卻渾然不覺痛。

後來,那兩個異族人從屋裏出來,臨走前竟徑直走到顏歌麵前,又是“撲通”兩聲跪下,衝著顏歌磕了好幾個頭才離開。

晌午的太陽極烈,辣的,曬得院子裏的幾株綠色都快蔫了,顏歌疲累地閉了閉眼睛,又埋頭繡起來。

驀然,麵前被人擋住了光線,她抬起頭,仰望看正居高臨下注視自己的男人。

隔壁的落魄書生似乎對男人頗為畏懼,一見他現身,立刻從牆頭徹底消失掉。

“相公……”顏歌望著眼前那張棱角分明的英俊麵孔,倉惶不安的心間湧出一絲絲酸楚。

“怎麽了?”男人細細地看著她,大掌撫上白嫩的頰,“你臉色很差,是哪裏不舒服嗎?”

“沒有。”她的頭亂搖一氣,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有些話想要問……問你。”

“嗯。”他好脾氣地在她麵前蹲下,大掌握住她擱在膝上的一雙柔董,含笑道:“你問。”

“你說我的名字叫顏歌,那我本姓可是姓顏?”

他遲疑了一下,搖頭,“不是。”

“那我姓什麽?”

“你姓景,景色的景。”

顏歌輕聲念了一遍,方抬起一雙剪剪水眸,期盼地望向男人,“那麽,相公你真的姓晏嗎?”

他神色一僵,仍是淡淡應了聲。

小臉越發蒼白,浮上一抹僵硬的笑顏,“那……那麽相公的名字是不是叫小千?”

他眼眸一沉,眉頭淺淺地攏起,似在竭力掩藏著萬千情緒。

水眸兒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眼前棱角分明的俊顏,“我在櫃中找到一隻錦囊,應該是我繡的,上麵有這個名字。”

晏小千,晏小千。

這個名字如此熟悉,被繡在那隻朱紅暗底的錦囊上,除此之外還獨獨繡上了一隻展翅的燕子,繡工稱不上精致,甚至算是粗糙簡陋,極像了剛接觸針線活的孩童所做,可是沒來由的,顏歌就是直覺地相信,那一定是出自自己之手。

可是眼前這個男人呢?

今日,向他報告事情的那個下屬字字不離“洛”家,而他給自己的那隻玉飾,上麵也刻有一個“洛”字,他應該是姓洛的,卻一直騙她說自己姓晏,他不是晏小千,他不是……

男人瞳眸收縮,正想否認,可一對上她那雙盈盈若水的大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己時,裏麵盛滿了絕望,他心頭一震,竟是半個字都說不出。

電光火石,真相大白,顏歌的心頃刻之間墜入穀底,他不是晏小千,不是她的丈夫,她卻把身子給了他……

“你為什麽要騙我?”她猛地站起身,心碎地閉上眼睛,淚水渭渭,無比艱難地說著:“你明明姓洛,你給我的那隻玉筍其實是枚印章,上麵也刻著一個洛字。”

“顏歌……”男人神色驟變,緊抿著唇角,卻沒有反駁。

“你……你根本就不是我丈夫!”顏歌顫抖的聲音破碎不堪,她一麵回想往昔種種,一麵悲憤哭泣,幾欲羞憤而死,“你告訴我,我相公到哪裏去了?”

他仍是不說話,一雙眸深深地盯著她淚流滿麵的小臉。

“他……他是不是被你所害?”她胸口一緊,幾乎不能呼吸,小巧蓮足向後一步一步退去,要離他遠遠的。

“不是!”男人見她躲自己,立即心急地向前跨了一步,口中斷然否認。

“那他人呢?”

男人長歎一聲,“他死了。”

“死……了……”雖然早有不好的預料,但顏歌得到了確認,心便似停止了跳動,好像一切都靜止凝固了。

她一陣暈眩,整個人如風中飛花般搖搖欲墜,男人見狀,急忙跨步上前,伸手想扶她,卻被她避閃開。

他尷尬看著舉在半空中的手,視線重新鎖在傷心欲絕的嬌顏上,歎息一聲,低聲訴道:“顏歌,先聽我說完,好不好?”

好,他要說,她便聽著。

“一年前,你們從驪京逃出來,直到躲進了巴丘,晏小千在驪京就已經身中巨毒,在這裏撐了半年,早已是病人膏盲,我因遭了連環暗算,一路被人追殺到這裏,被你救回了家。”

“幾年前,我在驪京曾與你們有過一麵之緣,晏小千自知時日不多,便央求我在他死後照顧你,怡巧我也打算在此處暫避一陣子養好傷,便應允了他。晏小千亡故後,你……又失憶了,我便代替他,成了這個家的男主人。”

顏歌仿佛失去了靈魂,隻是怔怔地看著他,怔怔地聽著他說,直至他說完了,她才艱難地從口中擠出一句:“那麽……你又是誰呢?”

“洛刑天。”眼前小女人失魂落魄的模樣讓男人心中很不好受,一聽她問自己的姓名,立即據實相告。

顏歌輕輕地點了點頭,木然地轉過身,腳步如夢遊般,一步一步地朝門外走。

老天爺真是給她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她委身的男人,卻不是自己的丈夫,她真正的丈夫已經亡故了,那她該怎麽辦?

顏歌心中糾纏地如亂麻一般,一抬頭,太陽金晃晃地直刺著眼睛,她隻覺太陽穴陣陣地發脹,眼前倏地一花,接著雙膝一軟,她便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她惡夢連連,半夢半睡,偶爾還會驚醒,一整夜,洛刑天都沒有真正闔眼,他一直守在遭受到打擊的小女人身旁。

每當她稍有動靜,他便會立即輕拍著她的肩背,安撫她,而每當顏歌抬頭,也會準確無誤地在暗夜之中看到那雙深邃而擔憂的眼。

在這寂靜無聲的夜,如此近的距離,近到仿佛都能聽見對方的心跳聲,卻又如咫尺天涯。

顏歌陷入了深深地自責和自我厭齊中。她厭惡自己連真正的丈夫都忘記了,卻夜夜與另一個男人享受著魚水之歡,世上常唾罵的不守婦道,大概就是說她這種人吧。

漫漫長夜,如何能真正睡得著?

剛一入眠,便看見夢中的少年正在綺麗樓閣間對自己微笑,他一定是小千,她夢到他那麽多次,卻忘記了他是誰,可是現在她確定了又不敢再見他,他的笑容,他的寬吝,隻會令她更加地厭惡自己。

還有一直守著自己的這個男人,為什麽一直用那種焦慮擔憂的眼光望著她?

心酸又疲累地閉上眼睛,窗外已露出第一絲魚肚白,顏歌終於在無盡的傷心和淚水中迷迷糊糊地睡沉了。

她睡了,手腳卻是越來越冰涼,洛刑天蹙眉,大掌摸摸她的小手,再探向懷中人兒的額頭,雙頰及額頭卻如火燙,顯然她正在發燒,他略一思忖,小心翼翼地替她蓋好被子。

屋裏屋外都靜悄悄的,遠遠有公雞報曉的啼聲傳來,他打開院門,踏出這個簡陋的院落。

不足一盞茶的功夫,勿勿出門的男人又很快返回來了,身後不遠處,還好幾個人一路小跑地跟著。

進屋後,他大步走進內室,當發現縮在被裏的小女人一張小臉已燒得通紅,心中不免焦慮,回頭便冷喝一聲:“還不過來看病!”

“是,是!”氣喘籲籲地跟在洛刑天身後進門的,明顯剛被從床上楸起,睡眼惺忪的樣子,大概連臉都還來不及擦一把,正是“皮家醫舍”的三兄弟。

誰曾想,那皮家三兄弟,顏歌辛辛苦苦攢著銀子打算央求的三人,皮有福、皮有祿、皮有壽,居然會在天明時分齊齊光臨這間小小寒舍,甚至沒一個空著手,拎著、揣著、抱著的壇壇罐罐裏,裝著大把的珍稀補品和名貴中草藥。

這般情景,無論是隨便被巴丘裏的哪個人看見,恐怕要吃驚到下巴掉下來了。

究竟是撞上什麽樣的天煞對頭,才能唬得皮家“福祿壽”三兄弟連家當都給搬出來?

皮家三兄弟人品雖然不是個東西,但行醫的水準擺在那裏,很快便替顏歌診了脈,確定了病症。

“爺,小夫人偶染風寒,才會高燒不退,您不用擔心,小的們馬上替小夫人開方熬藥,讓小夫人盡快康複。”

皮有福心有餘悸,還未從在睡夢中被洛刑天從被窩裏拎起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他恭敬地低著頭,一副卑躬屈膝的樣子,甚至連餘光都不敢朝炕上生病的小女人瞄上一眼。

“是的,爺,小的們一定盡心盡力,您切勿憂慮。”皮有祿也跟著信誓旦旦地保證。

洛家人不好惹,尤其是這位爺的手段,皮家三兄弟那是步調一致的談虎色變。

五年前,他們三兄弟還在烏托的大都,親眼見識過烏托王室的心之狠,手之辣,殺人不眨眼,簡直是惡魔中的惡魔,可是若連那些惡魔都害怕的人,那恐怕就是惡魔中的極品了。

隻是皮有福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位窮酸小娘子家隻能躺在炕上等死,連門都邁不出的漂亮夫婿,怎麽就變成了這位尊貴至極的爺了呢?

可惜對著這三人的殷勤,洛刑天壓根不買帳,聞言冷哼一聲,“言十妄九,漂亮話是人都會說,尤其是你們仨,在這裏隻怕都成了精,眼裏還有誰?”

“爺說的哪裏話,小的們萬萬不敢,萬望爺恕罪。”皮有福一骨祿就跪了下去。

“爺請息怒。”皮家老二皮有祿也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先前小的不知小夫人是替爺抓藥療傷,有所怠慢,真是罪該萬死,若是一早知道是爺受傷了,就算給小的們一千個膽子也不敢勞動小夫人親自去醫舍。”

皮老三皮有壽一見自家兄長全都跪了,也趕緊跪了,“爺,當年若不是您,我兄弟三個早被那索王給砍了,哪還能留我們在這裏荀且愉生?我們三兄弟雖說比不得大都的名醫或者是宮裏的禦醫,但好歹三個臭皮匠抵一個諸葛亮,爺就先湊和著,等小的們把小夫人身體調養好,爺再治我們的罪也不遲。”

洛刑天臉色微霽,“這話說的到還能聽,這帳我且記著,你們好自為之。”

“是,小的明白。”三人異口同聲。

洛刑天也不多言,一揚手,示意三人退下。

福祿壽三兄弟趕緊躬身退到外室,一走出簾外便互相看了一眼,才伸手抹掉一腦門子冷汗。

三人省了閑話,俐落地開了藥方,一人配藥,一人碾藥,一人熬藥,倒也分工明確。

借著熬藥的機會,皮有福衝兩個兄弟招招手,三人湊到灶台邊交頭接耳起來。

“我瞧爺一時還不會離開巴丘,這屋子住著也怪寒磣,不過爺不提換住宿,那是誰也不敢開口的,但好歹多弄些吃的、用的過來。”皮有福抬頭打量了一下屋內,不屑地“嘖”了一聲,“這種屋子,爺竟然也能住得下去。”

“就是。”皮有壽小聲道:“還有那小娘子,看爺似乎寶貝得緊,也不知道是何身分,對了,爺不是早已訂了婚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