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些人,都是奔著那個叫“洛刑天”的男人而來,每個人在看到他時,臉上的表情都無比激動,仿佛看到了希望。

但是他們在看到顏歌時,也都會不由自主地一愣,眼含驚訝,再迅速將眸光轉開,就連最麵無表情的侍衛們,臉上也無一例外地驚現出此表情。

屋子太小,院子裏也都是人,無論顏歌待在何處,最後都被各種眼光弄得忐忑不安,簡直無處可逃,最後隻得躲進了廚房的灶台後。

誰知她前腳剛進,三個仆婦模樣的人後腳就跟著進來了,一人手中捧著精致茶具,一人端著盛滿瓊漿玉液的名貴玉壺,還有一人拎著紅漆食盒。

三人進了廚房,便分頭開始各自忙碌,似是對廚房的一應物件皆為嫌齊,並不用鍋碗炊具,而是背對著灶台,先將一張四四方的滾玄色的方巾鋪在一張木幾上,才把食盒擱上,一樣樣地打開。

三人手腳俐落,或是查看裏頭的吃食,或是用巾子擦拭看從一隻梅花盒裏拿出的各種器皿,無論是茶盅、碗碟、還是筷箸、雪白的湯匙,無一樣不清美。

其中一個婦人拿著巾子擦拭著烏木鑲金的筷箸,不住拿眼窺看廚房裏的用具,掩飾不住滿眼的鄙夷,對旁邊的同伴小聲道:“這樣窮酸的地方,真苦了爺住了這麽些時日。”

“可不是。”同伴也點著頭應道:“爺自小錦衣玉食,哪受過這等罪?”

“我方才隱約聽說跟爺住在此處一起的,好像還有一個女人,就不知是何人了。”

“女人?誰知道是什麽貨色,略有些姿色的,就都想攀高枝兒,也不想想爺是什麽人,再說這麽個窮鄉僻壤,能有什麽上得了台麵的女人能入爺的眼?”

“那倒是,就算有,也趁早死心得好,爺跟大都的那些王孫公子們不同,向來潔身自好,不近女色,連個正式過門的姬妾都沒有,想來爺不娶姬妾便是為了迎娶這位正妻妲妲公主。聽說爺對妲妲公主嗬護備至,無所不應,別說什麽金屋、銀屋,就算要天上的星星,爺也會用天下最美麗的寶石打造給她。”

“就是,爺文才武功,易經八卦,兵書戰略,無一不通,我瞧這天底下能配得上爺的,也就隻有妲妲公主了。”

“正是這話,就憑去年公主芳辰,爺送上的一對兒“瑟瑟珠”就價值連城,哎……難怪說一擲千金隻為博佳人一笑,能得到爺這樣的夫婿,妲妲公主真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啊!”

兩人正議論得起勁,旁邊另外一個仆婦插嘴道:“好了吧,你們小些聲音,若讓白姑姑聽了,當心攆了你們出府去。”

那倆仆婦趕緊收了聲,埋頭做事,而那廂顏歌卻已然聽得呆了,雙頰涼涼的,她伸手一摸,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地流了淚。

又過了一會,忽聽廚房裏似又來了什麽人,那幫仆婦喊了聲:“白姑姑。”便一個個屏氣凝神,無一個敢出聲。

“你們可曾看到……”來者是個女人,聽聲音有些年紀了,說話說到一半兒就突然止了聲音,眼尖地看到縮在灶台後抱膝而坐的顏歌,便笑道:“爺猜得果然不錯,是在這裏呢。”

顏歌不安地望過去,見一個年長的婦人站在屋中央,旁邊另外三個仆婦哪裏料到這破舊廚房裏還藏了個人在,紛紛嚇到臉色煞白。

“姑娘果然在這裏。”那白姑姑腳不停地走過來,立在灶台旁.見顏歌又將小臉低垂似不願理會,便和顏悅色地躬下身子,笑著對顏歌道:“姑娘可叫老婆子好一通亂找,現在好了,總算找著了。”

顏歌耳中聽這白姑姑講話的口氣,倒與那些仆婦不同,顯得十分溫和,不像是刻薄之人,便將眼中忍著的淚在袖子上亂蹭一氣,方抬起臉,向對方望去。

隻見那婦人年逾四甸,穿著打扮顯露出大戶人家的氣派,相貌看似普通和善,卻不失嚴厲,身上散發出經過歲月的磨礪才有的謹慎謙和。

與此同時,那白姑姑也在暗自細細地打量著顏歌。

一張妍妍巧巧的瓜子臉,尖尖的小下巴,膚色雪白,絲毫未施脂粉,帶著幾分羞怯與惶恐的小臉上,一雙澄澈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恍若會說話,端麗的秀鼻下方是一張飽滿菱唇,模樣兒十分清新可人。

雖然布農荊釵,整個人卻是氣質恬靜,明明就坐在一堆幹柴中,倒似沒有沾染上半點人間煙火的氣息。

白姑姑心下了然,微笑道:“姑娘,隨老婆子去吧,爺到處在找您呢。”

顏歌一聽,正欲說話,便見那幾名本來就惶恐的仆婦像是又被什麽嚇到,接二連三地跪下行禮,口中齊呼:“爺!”

原來洛刑天負手正立在廚房外,微微蹙著眉頭。

“姑娘,爺過來找您了呢!”白姑姑見主子都親自來了,趕忙出聲催促道。

顏歌慢慢擰起秀眉,掀開眼簾朝那邊眺望一眼,見踏進小小廚房的男人麵容微凝,不荀言笑,而屋裏眾人就已經駭得如臨大敵,心中便勿生憤慨。

這裏是她的家,憑什麽她要聽那些外來人的閑言碎語?她也不是他的丫鬟,憑什麽要聽他的使喚?

顏歌猛然扭過臉,望也不望那眾主仆一眼,口中倔強地蹦出兩個字:“不去。”

被眾仆稱為“白姑姑”的女人娘家姓白,閨名叫秀姑,是洛家大管家洛山的妻子,夫妻倆在洛府裏已近三十載,從洛刑天是孩童成長為如今洛家的當家人,還從來沒見過自家這位少年時代就老成,遇事處變不驚的爺發這麽大的火。

今兒早晨,洛刑天將杯子都摔了。

摔個杯子其實沒什麽大不了,洛家極富有,就算每天砸十七、八隻裴翠瑪瑙碗都砸得起,問題是,這有些不尋常。

洛刑天從小到大,接受的是其祖父、父輩非常自律的嚴格教育,他少年老成,極有擔當,小小年紀就已懂得“山下有澤,損。君子以懲忿窒欲。”

仿為洛家的當家人,外人看上去是富貴繁華,風光無限,其間有多難,又有誰知?

不僅要有野心,有足夠的分辯能力,會安撫,懂得取舍,處事果斷,還要識才用才。

自從亡父手中接過洛家後,洛刑天就從來沒有出過絲毫錯差,洛家在他的帶領下更將勢力範圍、財富積累擴張到極致。

二十多年的曆練,最終洛家有了一位喜怒不形於色,讓人捉摸不透的當家人,他剛毅威嚴,行事雷厲風行,絕不拖泥帶水,性子雖頗為嚴厲,待下人卻很寬容,從來不會隨便責罰奴仆。

於是這一怒,驚了一堆人。

圖穆和勒海,洛刑天身邊的兩大貼身侍衛,就算沒親眼見他摔杯子,也被自家主子陰沉的臉色給弄得戰戰兢兢,唯恐出一點差錯。

“白姑姑,究竟出了什麽事,爺為何發怒?”較為心細的圖穆找到白秀姑打聽。

“就是啊,一大清早的,爺怎麽盡給臉色看啊,我們倆好像也沒犯什麽錯誤啊?”神經大條的勒海則是一臉的困惑,“上次我們兄弟倆找這兒來,進門時我一不小心把那位姑娘給點了,也是被爺給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昨兒我可學乖了,離那姑娘遠遠的都不敢盯著她看,就怕又惹爺不高興,昨兒個我還樂著呢,誰知一覺醒來還是一樣的下場。白姑姑,你說咱們是不是跟這房子犯衝啊,怎麽到了這地方就倒楣?”

一席話隻聽得白秀姑忍俊不禁,“跟你們沒關係,好好聽爺的吩咐,別再惹爺生氣就行了。”

唉,能令主子爺失常的,大概隻有那位叫“顏歌”的姑娘了吧。

昨兒晚上,躲在廚房裏,那個外表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姑娘,性格卻那般執拗,不隻不搭理旁人,而且像隻委屈的小駝鳥似地將臉埋在臂彎裏,看都不願意看爺一眼。

後來的事情,如果不是自己親眼所見,白秀姑大概打死也不會相信。

洛刑天,這位在烏托跺跺腳,上至王室下至百姓都會震三震的主子爺,不僅沒有勃然大怒,竟然還親自走進廚房,屈尊紆貴地蹲到那姑娘的麵前,明顯是打算哄她的。

誰知剛喚了一句“顏歌”,屋外便有侍衛大聲稟報,在烏托王朝舉重若輕的老臣子昆赫竟然連夜趕了過來,聲稱一定要見到爺。

連七老八十的昆赫都來了,顯然是有大事發生。

沒法子,洛刑天隻好先放下小美人,深深地看了那藏著不見他的小駝鳥一眼,低聲對站在一旁的白秀姑說:“照顧好她。”才大步離開。

當時白秀姑無比驚奇,她在洛府這麽多年,可還從沒看到爺對誰如此上心過,甚至烏托那位金枝玉葉的妲妲公主,也不曾受到過這種禮遇。

一整夜,洛刑天與昆赫徹夜長談,為了潼州的大軍,烏托的內亂,以及幾十萬烏托百姓的安危費心勞神。

沒料到的是,那位姑娘競趁人不備連夜遁逃了!

一夜未闔眼的洛刑天在天蒙蒙亮之時,剛送走了昆赫就來找他的小佳人了,誰知發現人去屋空,當下臉色就鐵青了,然後,他就發了火,開始算帳。

“圖穆,傳我的話,洛家的人馬,無論在關內還是關外,給我立刻找人。”他交待道。

“是!”圖穆一抱拳,轉身就走。

“勒海,你先帶一半人馬回大都,給我盯著索王府。”

“是!爺。”勒海也走了。

俐落交待完這幾件事情後,洛刑天又調來值夜的侍衛長,仔細詢問,當發現毫無線索後,麵部表情就越發冷沉了。

“爺,此事都怪老奴……”白秀姑十分不安,正要告罪,卻見洛刑天一擺手,略一沉吟,才詢問自己:“昨兒可有誰在她麵前說過什麽閑話?”

白秀姑細想了下,如實回答道:“昨兒老奴找到人時,廚房裏還有三個膳房的婆子,想是她們議論了些什麽也不可知。”

於是那三個婆子很快被帶到了跟前,婦孺之家禁不起盤問,尤其是在洛刑天麵前,立即惶惶地跪下,一五一十地將昨晚的話給說了。

洛刑天聽了倒也不說話,臉的冰霜卻能凍死人。

“爺……”白秀姑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處置,便硬著頭皮示意,“您看……”

“按家規。”洛刑天的語氣比臉色更冷。

“是。”於是白秀姑向三人宣告道:“按洛家家規第二十七條,仆姆中有擅自責罰、妒罵、欺淩他人者,即刻遣出府去。”

那三個婆子聽了,不住磕頭求饒:“爺!求爺饒了奴才,奴才下次再不敢了……”

誰知洛刑天卻倏地站起身,本來就不走親民良善路線的俊顏上,布滿了怒潮,眾人聽他厲聲道:“連主母都敢辱沒,洛家留著你們何用?”

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紛紛倒抽一口氣,瞪大眼睛。

主母?那漢人姑娘竟是爺認定的妻子?天,這是唱的哪出啊?

白秀姑原以為此事就這樣結束了,誰知臨上馬車前,仍在惱怒的爺卻又想起什麽,讓勒海傳話給她,說是要“暫時留著她們”。

“留著?”她暗暗詫異,手下留情向來不是自家爺的作風,今日怎麽網開一麵?

勒海搔搔頭,“是啊,爺親待了,說先留著,等找到……嗯,主母再說。”

白秀姑馬上明白了,“爺的意思是留著她們,等他找著了夫人,由夫人親自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