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蘇焱從來都覺得自己聰明過人,現在卻現她真的對戀愛一竅不通。
因為她自己先對秦觀表白,接下來好幾天她都下意識地想躲著他,說話的口氣雖然妄圖和從前一樣強硬,但是在他笑嘻嘻的注視下很容易就會軟下來,尤其獨處的時候,有時非常曖昧的氣氛讓她常常麵紅耳赤,這些都令蘇焱感覺非常地挫敗。
秦觀卻不以為意,對她的態度還和從前一般無二,隻是偶爾會更親昵些。他似乎很喜歡看蘇焱窘臉紅的樣子,看到她說不出話的時候他就格外開心。
大半個月後他們收到子瞻自臨安的來信,兩人各有一封。蘇焱捧著子瞻的信時心中惴惴不安,想到當初明明是她求著子瞻帶了秦觀走,結果子瞻好容易說服了他結果又被她自己給追了回來,真不知道該如何向子瞻交代。可拆開信一看,子瞻卻在信中笑言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出,還說他這天資聰穎卻心思遲鈍的小妹終於能夠意識到自己的心意也不是件容易事,最後在信中叮囑她無論如何要好好保重,絕對不能再生什麽醉酒之類的輕佻事,否則他這做兄長的絕不輕饒,看得蘇焱好一陣汗顏。
她看完了自己的信就去問秦觀子瞻對他說了些什麽。秦觀笑了笑,說子瞻為他介紹了揚州城內有名的文人,他可以去拜訪,也會對他的入仕有所幫助。蘇焱心下一片感激,正要說什麽,卻見秦觀看她一眼,微微笑道:“他在信末還對我說……”
“嗯?子瞻還說了什麽?”蘇焱見他欲言又止,忍不住追問。
“他說……他說這一世他輸了給我,來生必定贏回你。”
“啊……”蘇焱一怔,頓時覺得眼眶熱,子瞻那個家夥……居然還要說這樣的話,她這輩子欠他的情,要怎樣才能還得清啊……
“……我還得盡快回複他。”秦觀忽然說道,一手拿過桌上紙筆,又笑看蘇焱一眼:“便是下一世,我也不願放你的。”
蘇焱頓時紅了臉,別過臉去不好意思再看他,心中卻是不自禁的惘然——別說下一世,就是下一年,都沒辦法陪他過完的……
因為蘇焱一直沒有恢複女裝打扮,平日裏和秦觀出門時他稍微親熱些蘇焱就渾身別扭,很做賊心虛地覺得周圍的八卦群眾都在盯著他們看。秦觀卻常常若無其事地捉了她手,一起在外麵喝茶吃飯時他也會做些替她撥開絲之類的小動作,蘇焱每每抗議無效,而揚州城的老百姓又簡直對雙秦戀持喜聞樂見的態度,蘇焱久而久之倒也開始老臉皮厚地隨了他去。
天氣好的日子裏蘇焱陪他醉漾輕舟,陰雨天二人便做戲畫堂。遠在郊外人少之時,和他玩鬧到開心處,那時候蘇焱偶爾也會“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在船上或是柳岸,倚在他懷中聽他在耳旁竊竊私語,長如瀑般散落他指間,那時對著他的眼睛便似乎天地間也隻得他一人,隻希望這樣的日子能夠再長些。而秦觀讀書寫字的時候,蘇焱坐在一邊,常常不由自主地盯了他臉出神,像是要把他的樣子刻在心裏一樣細細描摹,秦觀偶然抬頭時見她神色中透著隱隱的哀傷,便笑著打趣她:“怎麽?這般信不過我?也就一年的事,明年我中了進士,這時候你可已經是秦夫人了。”
蘇焱隻得苦笑,換作從前,秦觀這樣調笑她,她怎樣也得跳起來反駁他一兩句的。可這時想到這日子過一天少一天,竟沒辦法回嘴,沉默了半天,才呐呐地道:“其實……其實,你就算不去入仕,倒也沒什麽……”
秦觀一愣,擱下手中毛筆,走到她麵前,輕輕捧起她臉笑道:“怎麽了?這可不像少遊了,從前不是口口聲聲催著我去考取功名的麽?我好容易下了這決心了,怎地你卻要給我打退堂鼓了?”
蘇焱躲閃著他的目光,隻訕訕道:“可你不是一直說你無心功名的麽?我以前……以前隻是膚淺地覺得文人不入仕有些可惜罷了。你老說你這性子不適合為官從政,我也覺得……你沒有必要勉強自己的……”
秦觀卻俯身凝視著她,久久才淺笑道:“我若是沒,盡在個身份,又怎配娶名滿天下的蘇家女兒?況且我也與子瞻約定好了的,待禮部大試結束,我中了製科,你就能‘聰明女得聰明婿’,我也方可‘大登科後小登科’呀!”
蘇焱那夜躺在床上輾轉難眠,最近的事讓她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心裏常常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當初剛認識秦觀時她死活要讓他去入仕,也不過是為了讓他向著正史中的形象靠攏罷了。那時的秦觀對她而言,還和她在現代時讀的詩書上那個鉛字印刷的名字沒什麽大差別,隻是一個她知道的古代文人罷了。那時她想到反正他的命運再怎麽與正史不同,卻也終歸避免不了一個“傷心人”的結局,所以才索性要助他早日成名。可是如今呢?如今他對她來說已是那麽重要的一個人,就算她過不了多久就要離開他,卻怎樣也不願意他日後在仕途上不得意,落得“少遊醉臥古藤下,誰與愁眉喝一杯”的淒苦。自己明明早就知道他“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知道他一入仕途便要遭遇接連的政治打擊,經曆人間種種坎坷,他在後來的詞作中將無數次寫他隻想過一種和平寧靜的生活卻不可得。如果不曾遇到她,秦觀至少還能再瀟灑地放浪個好幾年,如今他卻為了她……不對,根本是她一手將他硬生生推上這條不歸路!
蘇焱想到這裏,一陣揪心的疼痛,她忍不住坐起身來望向窗外月光,腦中浮現出的卻是正史中秦觀那《如夢令》:“遙夜沉沉如水,風緊驛亭深閉。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正史中的秦觀他屢遭貶謫,天涯漂泊,歲暮飄零如是,她怎麽能夠讓這個世界的他也遭遇這種事?可如今又怎樣才能打消他的念頭?自己從前不負責任的勸說如今看起來簡直是在開他人生的大玩笑一般……那該怎麽辦?將所有的一切對他和盤托出?告訴他一入仕途從此永無寧日?還要告訴他……她不久後便要徹底地離開?
蘇焱深深吸口氣,強抑了湧上來的眼淚。每日裏這麽和他相處,她總暗暗對自己說要活在當下,快樂地享受現在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卻又在同時深深地自責。聽他在耳邊說著情話,為她描繪二人美好未來的樣子,心裏總是極度的不是滋味。明知道不會有那一天的,卻還要裝出憧憬的笑臉,這種殘忍而自私的事她到底要做到什麽時候為止?從前在無意中傷害了子瞻,子瞻苦笑著對她說情有可原。而如今呢?她卻是在刻意地傷害著秦觀,做著那些連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的事……其實她每日裏都恨不能對他明說了的,可對了他的笑臉,她隻能把話都咽回肚子裏去……
這種罪惡感每一天都在折磨著蘇焱,卻也讓她對秦觀有時格外的溫柔聽話。有時被他逗得著了惱,換作從前必然好幾天不理睬他,如今也隻是哄兩句便消了氣。秦觀握著她手笑:“怎地少遊如今脾氣這般好了?我倒有點受寵若驚了。”蘇焱也隻是抓緊了他手,淡淡一笑道:“這還不好麽?以後……我可未必有這好心情的。”
甚至有次秦觀笑著說從沒看過她做女子裝扮的樣子,一直都很好奇,蘇焱本害羞,不肯應他,後來禁不起他勸說,又想搞不好這輩子他都看不到自己恢複女裝的樣子也不一定,最後隻得紅著臉答應在房內換了衣服給他看。秦觀大喜,便為她買了衣服來,青色衫子和杏黃色的裙子,一並連著胭脂水粉遞了給她。蘇焱警告他換好之前都不許進來,看到了也不許笑,直到秦觀鄭重點頭答應,她才關上門慢吞吞地開始換衣服。結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太久不曾做女子裝扮的緣故,穿上之後在鏡中看怎麽都覺得別扭。對著鏡子化妝也覺得手生,尤其她本就不擅梳頭,如今一年多不曾梳女子髻,更是半天都梳不好,到最後氣得扔了梳子坐在一邊生悶氣,直到秦觀等不及了進來一看,見她披頭散地呆坐一邊,忍不住笑了好久。蘇焱惱羞成怒,伸手就要推他去門外,卻被他按在椅子上坐下,又揀起地上梳子,走去她身後細細替她梳理。完工後就見他微笑而滿足地看著自己,眼神裏的柔情蜜意簡直要把她溶化開去。
“看夠了沒有?我……我要換回來了!”蘇焱禁不起他這樣看法,早窘得漲紅了臉,伸手就想拖他出去,卻不留神一下被他捉了手腕,反被拉進了他懷裏。她一時緊張得心砰砰地跳,把臉埋進他懷裏硬是不敢抬起頭來。
“少遊……”蘇焱聽他在耳邊輕聲喚她,然後便感覺到他的唇輕輕落在她的頭頂,頓時她隻覺得渾身一陣戰栗。秦觀平日裏和她相處,雖然也多摟抱,但從不曾更進一步,而蘇焱雖然表麵強勢,天性卻是別扭害羞,秦觀深知她這毛病,也都是點到即止,這會兒見她恢複了女子打扮後清麗秀美的模樣,竟有些不舍得鬆手。
蘇焱被這股突如其來的曖昧氣氛弄得手足無措,好容易定了心神,趕緊掙脫了秦觀懷抱,緋紅著臉就要去拿男子的袍子披在身上,卻被秦觀搶走,促狹地笑著說:“讓我再多看會兒不好麽?”蘇焱又氣又羞,便要去搶奪,秦觀偏不給,兩人在不大的室內追打成一團,又笑又鬧,動靜大了些,倒把樓下的周掌櫃吸引了上來,推門進來一看,登時傻在當場,直愣愣地盯著蘇焱半天緩不過神來。
蘇焱也沒想到周掌櫃會突然間闖進來,站在那裏呆若木雞地和他對視,直到周掌櫃先反應過來,訕訕地在門口笑道:“少遊啊……你這樣……其實也、也挺好……”然後就趕緊笑眯眯地把門給關上,獨自下樓去了。
那之後秦觀笑得前仰後合,蘇焱看周掌櫃剛才那神態就知道他必定這回誤會大了,搞不好就要以為她是有易裝癖的人妖,而現在又看秦觀這個罪魁禍趴在桌上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她簡直氣得要哭,剛想捶打他,卻見秦觀提了筆,在麵前紙上寫道:“香墨彎彎畫,燕脂淡淡勻。揉藍衫子杏黃裙,獨倚玉闌無語點檀唇。”寫完便一手拉蘇焱坐在自己腿上,笑看著她道:“這《南歌子》,我暫時隻想得出這上闕……”
秦觀本想寫詞來讓她消氣開心,卻不想蘇焱盯著這上闕出了神,臉上又浮現出隱隱的哀傷,秦觀一愣,剛想問她怎麽了,卻被她從手中拿過筆,在紙上毫不猶豫地寫下:“人去空流水,花飛半掩門。亂山何處覓行雲?又是一鉤新月照黃昏。”
秦觀不由一怔,見蘇焱填的這下闕雖然工整,卻是一片愁怨,明寫著苦苦等待負心人歸來的女子。這時卻見她回向著自己淺笑道:“你看,我和得可好?”他忍不住抱緊了她,在她耳邊低聲道:“好好的做什麽填這個?我又怎會離你而去?還是在你心裏,我就這般薄情?”
蘇焱隻笑著搖頭道:“隨便胡亂湊一闋罷了!又沒說這就是我的心思!切,別臭美,你要是走了,我拍手稱慶,才不會想你呢!”說罷,便依偎在他懷裏,不敢讓他看到自己眼中升騰起的水霧——這闕《南歌子》她早已背熟於心,而這“人去空流水”一句,此時卻讓她觸景生情,哀傷得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