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當晚蘇焱躲在自己門後,聽見隔壁廂房的秦觀進去之後,她又等了一會,確定他不會再出來了,才躡手躡腳地開了門向著樓下櫃台處走去。

那時周掌櫃正做打烊的準備,一回頭見蘇焱鬼鬼祟祟地過來,嚇他一跳,正要開口,卻見蘇焱伸手對他做了個禁聲的手勢,然後她靠過來,神神秘秘地壓低了聲音道:“把找秦觀的那些帖子都給我。“

周掌櫃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地望著她,蘇焱等了半天見他沒動靜,不耐煩地道:“快呀!”

周掌櫃這才反應過來,回身從台板下拿出那疊帖子,遞了給她,也小聲問道:“少遊,你拿秦公子的帖子要幹嘛?”

“嘿嘿,我是來替他回複的。”蘇焱得意地笑笑,一手拿過櫃台上的紙筆,蘸了蘸墨,就準備就第一封請帖做複,卻一下子被周掌櫃攔住。

“少遊,這不妥吧?秦公子的帖子,你哪能擅作主張替他回了?他既然不願意去,不去就是了,反正他詞寫得漂亮,那些人求還來不及,再說才子恃才傲物本身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周掌櫃一邊說,一邊就要把那些信函收回頭,蘇焱卻緊抓住不鬆手,板著臉道:“我也是為他好呀!你以為我吃飽了沒事撐的?反正這裏頭有些地方他總該去一下的……我、我就替他回兩三封就是,總行了吧?”

“哎呀少遊啊,我看你今天就像是吃飽了沒事撐的!”周掌櫃也板起臉孔來,隻是他裝得不太像,那副故作姿態的樣子讓蘇焱有點想笑,她反正很無賴地胡攪蠻纏,周掌櫃也就拿她沒辦法了,畢竟一個大主顧,平時小恩小惠地一直受著,拗不過她,最後也隻好任她去了。

蘇焱把帖子一起拿了過來,一時倒不急著下筆了,先看了看,又挑了幾封出來,再把剩下的還給了周掌櫃。掌櫃接了過去一翻,不禁笑了出來:“喲,少遊,這些青樓姑娘們的你怎麽就不回了?”

蘇焱被他說得臉上一紅。剛才她翻帖子時確實下意識地就把那些來自青樓名妓邀約的帖子都過濾掉了,本來也沒怎麽放在心上,這時候被周掌櫃一說,抬頭再見他一臉曖昧笑容,頓時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便趕緊低下頭去寫那幾封官差家的帖子,嘴裏隻憤憤地說道:“那些……那些反正我不回他也會去啊!幹嘛,我本來就隻替他回些重要的而已!”

“哎喲,這麽晚了,少遊你聲音可小些!”周掌櫃見她忽然帶了怒氣,先是一愣,又忍不住有些好笑。最近關於他們之間的謠言已經不怎麽聽到了,不過就他這大半年來的觀察,始終還是覺得這三人之間的氣氛有種奇怪的曖昧,可真要認真去探究好像又沒什麽……總之,複雜……

第二天蘇焱怕秦觀現她替他偷回了帖子找她算賬,一早就溜出了門,心想她反正先斬後奏,到時候人家上門請了他也非去不可,切,還沒成名就擺譜,真不知道他想什麽呢。她獨自一人晃悠到一處小茶館,進去找了個角落呆坐了半天,窮極無聊,便拿出昨天收到的嘉硯的信又看了一遍。

信上嘉硯也隻是絮絮叨叨流水賬地記載著前一個月的生活。蘇焱看著宣紙上藍色圓珠筆的娟秀字跡,忍不住地有些好笑,想這才是真正的古今結合,末了嘉硯提了一句,說不日要陪幼安啟程去京裏參加殿試。

看到這裏蘇焱不禁歎了口氣,想想人家辛棄疾多爭氣,都已經到參加禮部殿試的程度了,自己督促的那位卻連個州試都不肯參加,有時候真想就這麽放棄他算了,讓他自生自滅拉倒,但是……一想到自己讀過的那些透著他內心深處哀傷和憂鬱的句子,她終究還是放不下。

“我這個人……也太好心了吧……”一直在茶館胡思亂想到下晚,蘇焱才站起身來晃悠回月明軒。進了客棧她就拉住周掌櫃,問他秦觀知道了這事後是什麽反應,現在是不是出去了什麽的,掌櫃告訴她秦公子也沒生氣,隻是笑了笑,然後把剩下的帖子全部回複答應了後,下午就被人接走了。

蘇焱一聽,呆了一呆,半晌才問道:“他……他全部都回複了?”

周掌櫃點點頭,看著她笑道:“那不是嗎,青樓來的帖子都一起回了讓我找人幫他送去了呢,還跟我說今晚可能晚點回來,要是過了子時還不回來,就不用等他直接關門了……少遊,少遊?”

蘇焱卻隻是望著他,目光卻好像穿透了他看在什麽很遠的地方,直到周掌櫃拉她袖子,她才對著他木木地笑了一下,嘴裏胡亂地說道:“啊,這好,挺好的,好得不能再好了……”

“好什麽呢,少遊,你沒事吧?”周掌櫃見她忽然間心神不寧的樣子,不禁有點擔心。

“我……我沒事,我能有什麽事啊?”蘇焱臉上笑得哈哈哈,心裏卻是一陣沒來由的失落,奇怪了,為什麽聽到秦觀去赴了青樓女子的約自己會覺得失落呢?她最近不是還慫恿秦觀去的嗎?反正那家夥最喜歡那種地方了……啊!可是那混賬昨晚還義正詞嚴地說什麽他不是為了那些寫詞的呢!混賬,騙子!就讓他醉死在那裏算了!省得天天粘著她,攪得她心慌意亂的,現在看來她蘇焱總算是可以擺脫他那塊狗皮膏藥了!哈哈哈,就是啊,她幹嘛要生氣,應該拍手稱慶才對嘛!

…………………………

可結果為什麽她卻在自己房間裏等到眼看十二點了還沒睡呢?

蘇焱正趴在書桌上,巴巴地盯著麵前手表上的指針,眼看還有一刻,盡在鍾就到子時了,那家夥竟然真的還沒回來!虧自己還想問問他今天宴會有沒什麽好消息呢,也好向他表功,要不是她靈機一動擅自做主替他回複了,他能有這麽多好機會嗎?

可結果人家連個表功的機會都不給她……蘇焱想到這裏一陣窩火,可又找不到泄的對象,直起身來愣了半天,才喃喃地對自己道:“算了,他肯定在妓院喝花酒現在都不知道放浪成什麽德行了……我幹嘛要等他!睡覺睡覺!”

她邊說邊站起身來,剛要脫了外衣,卻聽到樓下客棧大門吱呀一聲,像是被人從外麵推開了。蘇焱隻覺得自己的心跳一陣加,忙走到門口豎起耳朵,果然聽見秦觀壓低了聲音在和掌櫃說話,然後就聽到他輕輕踩著樓梯上來了。

她趕緊回到書桌邊坐好,手裏隨便抄過本《詩經》裝模作樣地翻著,想著他一會要是看到自己燭火還未熄肯定要進來調笑一陣的,這也算是自己和他相處這麽久以來了解的他的老毛病了。哼,居然讓她等到現在,一會看她怎麽奚落他!花酒喝得快活是吧?左擁右抱很爽是吧?這麽大人了整天不幹正事……

這時就見秦觀的影子出現在了自己門前,停在了那裏,蘇焱屏住呼吸看向門口,心中想著他一會進來自己第一句台詞應該怎麽說,是“喲,秦公子,還知道回來呀?”還是“哎呀秦兄,怎麽回來得這麽早呀?”好呢?哪一句更具有諷刺意味?

可令她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居然就隻是在她門口頓了一下,然後就這麽過去了,壓根兒沒敲她門進來,而是直接進了他自己房去。聽到他關門的聲音傳過來時,蘇焱氣得把手裏書往桌子上狠狠一摜,偏那頁正好是《國風鄭風狡童》,她一眼看到上麵“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的句子,更是怒從中來,一抬手差點沒把那頁給撕了。她一時呆坐在椅子裏,隻覺心中又氣又急,卻又說不出到底為什麽事氣急,恍了半天的神,她“呼”地一下吹熄了麵前的蠟燭。

那之後有好些日子蘇焱就沒再見過秦觀一麵。每日裏她早出,秦觀晚歸,彼此間似乎都刻意錯過會見麵的時辰似的。直到這天晚上她和歐陽修在月明軒裏吃晚飯時,歐陽修笑歎了一聲道:“說起來咱們三人最近好些時候沒能一起喝酒了。”

蘇焱隻低頭吃飯,半天才悶聲悶氣地回道:“也沒多久,不就十一天。”

歐陽修看著她那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少遊啊,秦兄一不在你身邊,你話也跟著少了許多。”

蘇焱一愣,抬起頭剛要說什麽,忽然一個人從客棧大門外進來,兩人一起看過去,歐陽修就向著來人笑了出來:“說曹操曹操到,秦兄今天回來這麽早?”

秦觀見到他們,也是一笑,跟著就走了過來,在蘇焱對麵坐下後對著掌櫃叫道:“勞駕再上一付碗筷!”說完就坐在那裏,兩眼帶著笑意看了一眼蘇焱,卻見她“啪”地站起身來。

“歐陽兄,我吃不下了,頭疼,先上樓歇著,你們慢用。”說著她看也不看秦觀一眼,回身就往樓上走去。

蘇焱回到自己房內,先倒了杯茶一口氣喝下去才覺得平心靜氣了點。剛剛看到秦觀就那麽大搖大擺地進來她登時無名火起,尤其是他那張若無其事的笑臉,簡直不想再看第二眼!雖然現在仔細想想好像有點莫名其妙,明明又沒和他吵架,怎地就這麽不說話了呢?可是潛意識裏就是覺得他應該先向自己道歉!不過到底是為什麽事道歉呢……

她正胡思亂想著,忽然門外就傳來了敲門聲,然後是秦觀帶著笑意的聲音:“少遊,是我。”

蘇焱一驚,下意識地就想叫他別進來,可是嘴張了半天,卻說不出一句話,情急之下,她幹脆就這麽和衣躺上床去,然後把自己用被子從頭蒙到腳。

她剛把自己蒙好,就聽見房門被推開來,當下就在心裏抱怨:“混賬秦觀,擅自進我房間!”可是忽然間又覺得很想笑,趕緊強自忍住,屏息聽著他的動靜。

“少遊,你睡了?”秦觀似乎已經走到了她床前,正對著她輕聲說道:“真的睡了?”

煩死了,看到我睡了就趕緊出去!什麽嘛,十一天沒見人影的人現在有什麽話要和她說?還有什麽好說的,趕緊赴他的約喝他的花酒去吧!蘇焱在心裏沒好氣地罵著,又聽到他道:“既然睡了,那我也不打擾你休息了,我出去了。”然後就是他向外走去的腳步聲,緊接著,門吱呀一聲,又被關上了。

隨著這個聲音,蘇焱躲在被子裏大大地喘了口氣,心裏又是放心又是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落。在黑暗悶熱的被子裏了半天呆,她終於掀開被子坐起身來,歎了口氣,又悵然若失地回過頭去看向門口,卻一下子怔在那裏了。

隻見秦觀正背靠了門,笑吟吟地看著目瞪口呆的她:“怎麽,少遊,我把你吵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