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蘇焱通過這件事充分地體會到了揚州城民眾八卦的力量,代價是讓她整整兩個月沒敢踏出月明軒一步。別說月明軒了,她甚至連房門都不怎麽敢出,否則就會被門外蜂擁進來為了一睹傳聞中“雙秦戀”主角之一的好奇路人們上上下下打量個仔細,那眼神就仿佛她是什麽外星怪物一般。
據周掌櫃告訴她,外界經過那晚後傳出的最新流言完整版本為:少遊公子在舊愛陳公子走後心靈一片荒蕪,百無聊賴之下又來到膩雲樓尋歡。在得到東關街花魁紅綺姑娘的邀請之後,少遊公子已下定決心與她共度良宵。誰知關鍵時刻少遊公子依然不能對他的同性戀人們忘情,竟要臨陣脫逃!紅綺一怒之下決定霸王硬上弓,誰知最後關頭一直單戀少遊公子的太虛公子獨闖膩雲樓英雄救美,硬生生把少遊公子從紅綺身邊奪了去,並一路抱回了月明軒,此舉無疑是在向世人宣布他對少遊公子不渝的愛!而少遊公子也因此被他的愛情打動,把對歐陽公子的感情全部轉移到了太虛公子身上,據說少遊公子現在每日都不出月明軒,就躲在太虛公子的房中與他……(以下情節自行想象)。
蘇焱聽到後麵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也放棄了去辯解,徹底自暴自棄地任憑外界扭曲渲染。她隻能自我安慰反正她現在不是蘇焱是秦少遊,這事和她蘇焱沒半點關係什麽的來勉強讓自己心靈平靜。但她每天看到秦觀那副不但對這個謠言不以為然反而還經常拿這個來調侃她,比如“少遊你知道嗎?大家都說我們很相配”或者“少遊,我今天出去還被人說一定要好好待你”什麽的,她就恨不得和他拚個同歸於盡,但一想到就算死了搞不好也要被人說成他們是殉情,蘇焱隻能忍氣吞聲,繼續躲在客棧中采取鴕鳥政策——耳不聽為淨……
但這謠言中有一項倒是真的,就是蘇焱確實每天都去秦觀房裏,隻不過她是去逼他寫詞的。她先叫秦觀把他這些年來寫過的詞全部拿出來給她看了一遍。秦觀懶洋洋地翻了些出來交到她手上,蘇焱下來才現原來他已經寫過不少流傳後世的名篇,比如“妙手寫徽真,水翦雙眸點絳唇”的《南鄉子》,“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的《浣溪沙》,甚至“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的《春日》都有。她一邊看一邊忍不住地想原來這個看似玩世不恭的家夥骨子裏的驚世才華和那片多愁善感還沒死掉,雖然平時從他身上是一點也看不出來……當她翻到那正史中讓秦觀享譽盛名的《滿庭芳》時,更是連連歎氣。
隻見蘇焱把這詞向著秦觀一揚,沒好氣道:“為什麽連這都不見你表?”
秦觀接過來一看,淡淡道:“為什麽要表?”
“啊???”蘇焱皺眉瞪他一眼:“什麽為什麽?當然是因為這詞對你很重要!表了你就是‘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了啊!”
秦觀聞言卻是眉頭一皺,走到她身邊低頭望著她:“什麽‘山抹微雲秦學士’?此話怎講?後麵那句柳屯田,難道是在說柳耆卿?”
“啊……”蘇焱呆了呆,這才現自己不小心偷了正史中蘇軾戲評秦觀和柳永的話,秦觀在這闕《滿庭芳》開頭“山抹微雲”的抹字用得新奇新鮮令人叫絕,一個動詞寫活整個畫麵,人都說他“文也而通畫理”,就是說他寫詞手法俱是詩中之畫,畫中之詩,所以他才得了“山抹微雲君”這個美名。
可蘇焱這時候想改口也來不及了,隻得硬著頭皮道:“這話是我剛剛想出來的啊!就是說,你隻要把這詞表了你遲早能當大學士,還能和柳永齊名!如何?前途很輝煌吧?”
秦觀看著她,沉默了好一會,才歎了口氣:“我不想去考什麽功名,更不想當什麽大學士。”
“啊?你傻呀?哪有文人不想考取功名的?”蘇焱見他漫不經心的態度,頓時覺得肝火上升,她要不是因為很有良心地想著要報答他的“救命之恩”,所以特意來指點他一條成名捷徑,也好讓他的才華不致埋沒,佳作流傳千古……才懶得來搭理他呢!
“為什麽我要去考取功名,我現在這樣隨心所欲又有什麽不好?柳永不也說‘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麽?永叔還考取了功名呢,卻在朝中屢受排擠,你看他就過得很開心麽?”
“柳永那是‘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罷了,而且他後來過得很好麽?而歐陽兄則是……他現在不開心不代表他以後不開心啊!他以後絕對是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學家!他還要去掀起古文運動的革命呢……”蘇焱說到最後聲音細若蚊吟,呸呸呸!!她怎麽就這麽不小心又多嘴了呢?
果然秦觀詫異地看著她:“你又如何得知?還說得這麽肯定?”
“啊……那是因為我會看相啊!哈哈,這個,我一看歐陽兄那相貌就知道他絕非池中物!所以……所以才敢這麽斷言的!”蘇焱情急之下,隻得又往她從前的老本行上麵扯了過去。
“哦?我倒不知道少遊還會看相。那你看我呢?我以後又會怎樣?”秦觀聽她這麽說,倒是興致盎然,笑眯眯地問她道。
“你……”蘇焱被他這麽一問,反倒語塞起來。他以後怎麽樣?正史中秦觀三十六歲才中進士,政治上他與蘇軾一般傾向舊黨,哲宗時“新黨”執政,他被貶為監處州酒稅,徏郴州,編管橫州,又再貶雷州。宋徽宗即位時天下大赦,命複他宣德郎職務,返回京都,可他卻在返京途中經過藤州時就不幸去世了。
這是蘇焱在現代讀他詩詞時,秦觀簡介中寥寥數筆記述的作者生平。她一向過目不忘,這時也想起上麵還寫過秦詞後期憂傷文風的形成原因是因為他長期的顛沛流離,自然鬱結於胸,不得不之於外。而且後來長期的謫居生涯,也讓他看不到希望,為人為文,一任頹廢。蘇焱她在這裏過了一年卻也知道西宋盡管曆史展與北宋有所不同,但是該生的事依然無法避免,這個秦觀他,盡在也終究還是會寫下那些感傷陰鬱的字句,這個世界也許隻是換了個讓他成為“傷心人”的方式罷了……
可是現在坐在麵前的他卻是這樣年少輕狂,寫的詞裏更透著他那獨有的纖細婉麗,一時她真無法想象日後他到底會遭遇怎樣的變故才會導致心境的巨大改變。看著正帶著笑意望向她的這雙眼睛,蘇焱竟是怔在了那裏,心情沒來由地低沉下去。
秦觀見她呆,不由笑了出來:“就知道你說不出!想激我去考什麽功名也不想個好理由,倒說自己會看相!”
蘇焱咬咬下唇,想既然他的命運無法改變,便索性還是在她走之前助他一把,反正出名要趁早,也算是還他一個人情,當下便哼了一聲:“誰說我不會看了?我剛剛隻是在思考!我現在就告訴你,你知道臨安府的蘇軾吧?”
“名滿天下的才俊蘇東坡麽?倒是想不知道也難。”
“就是他。你去到他那裏,結識了他,日後自然會對你有利。”
秦觀聞言一愣,看著她半晌才道:“這是少遊你看相看出來的?”
蘇焱看著他,鄭重其事地點頭:“當然,那位蘇公子……他、他會很欣賞你的文才,一定會和你成為至交……”既然正史中蘇軾是秦觀的恩師,那麽這個世界他們也必定會以另一種方式交往的吧……而子瞻他愛才惜才,如果認識了秦觀必定對二人的文學造詣方麵大有好處,他們也將成為這西宋詞壇的豪放與婉約派的代表人……
“我不去。”秦觀拒絕得叫一個幹脆利落。
“啊?為什麽啊?”蘇焱氣結:“你是不相信我?”
“不是啊,可是我還沒和少遊你成為朋友呢,在那之前我就要待在你身邊,哪兒也不去。”秦觀說著,還挪了挪身子坐得離蘇焱更近些。
“喂!”蘇焱見他靠過來,趕緊往旁邊撤退,一邊沒好氣地回道:“我已經說過了吧?我這輩子都不會和你做朋友的!”
“那我就在你身邊耗一輩子好了。”
天哪!!誰來幫忙把他這塊狗皮膏藥從她身上揭開吧!!蘇焱欲哭無淚地看著身邊這個正笑得滿麵春風的男人,這種時候她不得不懷疑這個家夥難道真的是個gay?!簡直對她莫名其妙的執著!!他到底在想什麽啊?仔細想想正史裏秦觀也是二十九歲才拜在蘇軾門下的,那難道這個西宋的秦觀在那之前就要一直黏著她蘇焱不成?
神啊,可不可以明天就讓她回家……
這時身邊秦觀的聲音打斷了她誠心的祈禱:“少遊,你老是這麽讓我去寫詞,你是不是很喜歡我……的詞啊?”
“嗯?”蘇焱聽他這麽問,歪著腦袋想了想道:“喜歡是喜歡,不過應該排第四吧。”
秦觀聞言一愣:“那前麵三位都是誰?”
“蘇軾歐陽修辛棄疾。”蘇焱回答得不假思索,這確實是她從小到大心目中的不可逆排名。
秦觀聽了卻笑出聲來,卻又帶著不服氣道:“你此前居住臨安,喜愛東坡詞不奇怪;和永叔相處甚久,他的詞連我也很喜歡,可是幼安……你就讀過他一詞而已,怎的就如此偏愛?”
“這……這個……”蘇焱眨巴著眼睛,想總不能告訴他日後辛棄疾可是“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吧?當下也隻能胡扯繼續蒙他了:“雖然隻讀過他一詞,但也夠令我傾倒了,幼安他文采斐然,少遊斷定他將來必為‘人中之傑,詞中之龍’!”
“這……又是你看相看出來的?”秦觀盯著她的眼睛輕聲問道。
蘇焱還沒來得及點頭,秦觀卻歎了口氣,別過了臉去,頃刻,他低聲道:“既然如此,那我看來也是非去寫詞不可了。”
咦?蘇焱一愣,之前天天威逼利誘他去寫他也總是懶散敷衍,怎地突然之間就開竅了?
“少遊,”秦觀忽然又回過身來,笑看她的眼中盛滿了自信:“我要讓你最喜歡我的詞,秦觀我說到做到。”
蘇焱頓時黑線了……原來他是打的這個主意啊?且別說想不通他為什麽非讓要她這個不相幹的人喜歡才有興致去寫,就秦觀的詞她哪沒讀過啊?全部都讀了他也就排第四,而這裏的這個家夥都沒寫幾呢,居然還妄圖逆轉??
啊……算了,他能肯去寫已經不錯了……
於是蘇焱隻能扯著嘴角幹笑,同時心中不由自主地納悶,她到底為什麽要為這個家夥操那麽多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