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煙繚繞,滿室茶香。

一雙男手以匙舀了適量茶葉倒入素淨的白色瓷碗中,緩緩將熱水注入——

茶葉在碗中盡情伸展舒張,每一片皆是完整的漂亮全葉,茶湯色淨,毫無雜質,迎麵而來的濃烈香氣馥鬱,不需將鼻子湊近碗緣都聞得到。

以碗衝茶的步驟簡單且一目了然,執碗衝茶的那雙男手優雅修長、骨節勁瘦分明,捧著素碗湊到鼻前,邀請麵前接拿到碗茶的賓客們與他一同嗅聞茶香。

窨製真茶——近五年來大放異彩的東方茶品牌。

銷售的是東方窨製花茶,以別出心裁的時尚設計,包裝傳統的茶葉產品,加上實體門市獨具一格的品茶試茶體驗、網路媒體的強力推薦與販售,結合了文化與創意,在傳統茶市場上一枝獨秀,成為炙手可熱的文創產業。

今日,窨製真茶舉辦新茶試飲記者會,店內茶香驚人,執碗衝茶的男子也是俊逸驚人。

男子輪廓分明,五官立體,眼形狹長深邃,淡然中隱約藏著些許霸氣,一雙薄唇弧度優美,有股說不出的優雅性感。

明明該是溫文淡若的氣質,卻又充滿著不容忽視的強硬存在感,不過一件簡單的敞領襯衫微微卷袖,在他高大身形與優雅的衝茶動作襯托之下,竟也被他穿出一身風情。

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五十坪店麵,此時擠滿了前來采訪拍照的媒體,門外尚候著一串等著入內品茗之人,本該亂哄哄的場麵,卻被他那身渾然天成的沈穩氣勢震懾得鴉雀無聲。

四周一片沈靜,安靜無聲到每人隨他咽下碗內的第一口茶時,幾乎都聽見茶湯流過喉嚨的聲響。

咕咚——

色澤美麗的茶液溜過味蕾——

安靜、絕對的安靜。

門市內先是一片詭異的沈靜,而後瞬間爆起一陣驚異躁動,彷佛方才寧靜的片刻根本不曾存在。

「好茶!」、「完全沒有澀味。」、「天哪!你聞,連湯匙都是甜的……」

不絕於耳的讚歎聲、鼓掌聲,與閃個不停的鎂光燈。

無懈可擊的茶葉。

無懈可擊的品牌。

氣質非凡的男子站起來,一一向賓客們行禮的動作落落大方,唇畔優雅揚笑,卻又帶著令人不得不臣服的神秘氣勢。

他是尉真,窨製真茶的創意總監與烘茶師、窨製真茶的擁有者,一舉將品牌做起,並推至高峰的關鍵人物。

這裏是他的天下,這是他的茶品牌,在這裏,他睥睨一切,主導每人的味覺、嗅覺及一切感知情緒。

在窨製真茶裏,他是王。

★★★

「窨」字,音同「熏」,指的是以花入茶,使茶葉染上花香的技術,始於南宋,距今已有一千餘年的曆史。

約莫五百年前,鬥茶風氣鼎盛,窨製花茶風靡一時,江南文人聚集一帶興起了許多花茶的手工作坊。

今晨天未亮,作坊內掀起一陣天搖地動的,便是這間江南最大的窨花茶行。

「不好啦、不好啦!花管事落水啦!」一票夥計滿頭大汗地由屋外奔進來,揚聲高嚷。

「好好的怎會落水?花窨她不是去蓮池收茶嗎?」作坊主人聞聲從裏屋走出來,還在慌張係衣帶的動作顯示出他才剛醒。

「花管事就是去采昨日入茶的蓮,一腳踩空摔進蓮池裏。」夥計們口中叫嚷著落水的,便是這間窨製作坊中,鼎鼎有名的花管事——花窨。

「混帳!蓮池也就那麽點兒大,水才多深,你們不下去找,跑來找我做啥?」

「主子,咱已經找了大半個時辰啦!花管事明明就在咱眼前這麽撲通一聲掉下去,可咱怎麽找卻都找不著啊!」

「豈有此理!胡說八道!我隨你們去,若是等會兒找著了,你們下月的月錢通通扣一半!」作坊主人怒斥了一番,急急忙忙隨著夥計們往蓮池去,腳步越跨越急。

神佛保佑,他的搖錢樹花窨可得千萬無事才好。

她是江南手作工坊內最負盛名的烘茶師,更是從前福州最大茶行的茶園管事。

二十六歲的老姑娘,沒人在乎她嫁不嫁得出去,她一手以花入茶的技藝了得,本領高竿,就連他選茶挑茶時,都得仰賴她精準無比的味覺與嗅覺,他能敬她十分時,絕不敢隻讓她九分。

神佛保佑,就算作坊主人心中祈求了千次萬次,江南首屈一指的烘茶師花窨,今晨卻在自家作坊的蓮池內,平白無故地憑空消失。

★★★

「我已經說了,不可能、辦不到,沒得商量。」

窨製真茶的工作室內,尉真蹲在地上,一手拿著電話,一手拿著這次烘焙好的茶胚察看,口吻平淡堅定地對著電話那端的人表達意見。

「阿真,看在當年李伯伯好歹也拉過你一把的分上,這回你就幫李伯伯一次好嗎?」電話彼端聽來已有些年歲的中年男人溫言相求。

「李伯伯,你對我的恩情我一直沒敢忘,但這是兩碼子事,不能混為一談。你也知道,真茶目前狀況很不錯,這個月才發表了兩種新茶品,下個月至少有三個新點要開幕,若是平時就算了,但現在這時機真的不對。」

他年少時曾經誤入歧途,若是沒有李伯伯,就沒有現在的他,這份提攜之恩他向來感念,每月匯給李伯伯的孝養費與衣物吃食更是從沒少過。

但償還恩情有很多種方式,絕對不會是李伯伯眼下提的這一種。

「怎會不對呢?你這麽忙,正好需要一個人幫你打理家務,李伯伯跟你好歹也是情同父子,幫你請個管家也不為過吧?」

「李伯伯,你剛才是怎麽說的,你要不要再重複一次?」尉真聞了聞手中茶胚的香氣,確認這次烘焙應該沒有出太大的問題之後,起身,眯了眯眼,決定專心對付電話那端丟來的難題。

「啊哈哈哈,我剛剛哪有說什麽?不就說想為你請個管家嗎?」

「李伯伯,請容許與你情同父子的我提醒你,你剛才說的,是女兒已經大學畢業了好幾年,每天不務正業,沈迷cosplay,老是穿著古裝出去外頭參加動漫展,還上網賣作品集,你管她不動,想起我是一個很好的正麵教材,才想送她來我這邊一陣子,學學怎麽製茶做生意。」

「是嗎?我剛剛是這麽說的嗎?」李伯伯乾笑。

「是,你還說她不會煮飯不會洗衣不會擦地,在我這裏好歹可以學一下基本的生活技能。李伯伯,我既然已經夠沒時間分神家務了,為何還要讓一個不擅家務的人來練習家務?管家?想必您老是糊塗了吧?」

「唉呀阿真,你為什麽每件事都要記這麽牢,每句話都要聽得這麽清楚呢?斤斤計較的人生多麽了無生趣啊。」

「李伯伯,多謝你關心,我活得很好。」

「阿真,話不是這樣說——」

叮咚——

李伯伯話還沒說完,尉真的門鈴聲便響了。

「李伯伯,你等我一下。」

尉真高大優雅的身影走到門邊,三兩下簽收了快遞。

再熟悉不過的茶行外箱包裝、配合多年的快遞公司,這是茶商答應今日要送來的樣茶,他知道。

尉真簽收完包裹,鋼筆一放,拿起電話又道:「好了李伯伯,這件事已經不需要再談了。」他該去幾個網路平台後端查一下近日的出貨狀況。

「也對啦,是不需要再談了,那就這樣,你應該已經收到我女兒的行李了,她人下午就會到了,李伯伯在這兒先替小女多謝你的關照了。」

「什麽?」尉真聲調略揚,話筒那端的李伯伯已經快樂的收線。

他低眸睞向地上的紙箱,習慣性地挑了挑左眉,墨眸一眯,拿起美工刀劃開那個以茶行外箱掩飾的女性行李箱,眸中霎時風起雲湧。

很好,粉色行李箱,上頭還有無嘴貓圖案。

沈迷cosplay的少女,她的父親是隻老奸巨猾的狐狸,很不巧還是有恩於他的恩人。

尉真麵無表情地將美工刀丟開,才在猶豫是要等人到了連同行李箱一起扔出去,還是要先將行李箱單獨丟回去的時候,位於一樓的工作室外突地傳來一聲石破天驚的聲響。

砰!像重物墜地的聲音。

這整棟透天的工作室隻有他在使用,有什麽東西掉下來或是傾倒了?

尉真提步往外走,優雅地踩過地上的行李箱,才走到門口,便看見一名奇裝異服的女子倒在他的庭院裏。

瓜子臉、墨長睫,一身繁複古裝,發長及腰,上頭還插著一支白玉簪,腕上掛著玉鐲。

很好,李伯伯的女兒想必就是這位了。

Cosplay中毒是吧?這麽出場的確滿別出心裁的。

尉真走到她身旁,心中介意方才那聲砰然巨響,基於保險起見,蹲下探了探她鼻息。她的呼吸沈穩規律,渾身濃鬱蓮花氣息,看來就像睡沈了,和方才那聲巨響絕無關係。

尉真毫不猶豫地掉頭入屋,拿了杯水毫不留情地往她臉上灑——

「咳、咳咳——」花窨猛地坐起身來,從喉嚨中不停嗆咳出尉真有些莫名其妙的水。

怎麽回事?他往她臉上潑的水都沒有她咳出來的多。

而且,她臉上那對半睜迷蒙的鳳眼古典清麗,確實很有cosplay的本錢,不過尉真現在沒有心思管這個。

「跟你爸說我這裏沒有辦法收留你,我不需要什麽管家,還有,把你的行李帶走。」尉真將那個礙眼的無嘴貓行李箱扔到花窨身旁去,俊臉上麵無表情,嚴厲口吻絕對不善。

「咳、咳……對不住,這位公子,你說啥?什麽我爸什麽管家?」花窨邊咳嗽邊拍胸口,好不容易覺得自個兒舒服了點,一雙娟秀鳳目睜開了些,卻完全聽不懂尉真在說什麽。

對不住?公子?她未免也太入戲了吧?

尉真眉心聚攏,言簡意賅地重申了一次他的立場。

「滾。大門在那裏,不送。」

尉真手比了比庭院圍籬入口,回身步入屋內的臉上一臉嫌惡,隻覺自己遇到神經病,就連半秒都不想與她糾纏。

之前圍籬大門為了方便貨車與快遞進出總是沒掩,現在看來得好好關上才行,免得又有什麽cosplay重症患者跑進來。

花窨望著尉真的背影,動也不動地呆坐在原處。

怪了,這裏是哪裏啊?她不是在蓮池收茶嗎?方才那位公子長得挺俊,但穿著打扮得很怪,他頭發怎地那麽短?

再仔細瞧瞧,後麵那幢屋子長得也挺怪,一、二、三、四、五……樓蓋這麽高不會垮嗎?再有……嚇!花窨四處打量的眸光在對上尉真冷厲雙眼時瞬間收了回來。

那位公子倚在門框邊惡狠狠地瞧著她,臉上的表情像巴不得她這瘟神趕快離開一樣。

是了是了,他叫她滾嘛,還扔了一個什麽東西給她。

什麽嘛?那又不是她的,滾就滾,她花窨可是名聞江南的一流茶師傅,何時要這麽低聲下氣瞧人臉色?

花窨站起身,理了理衣裙便往圍籬外走,才出門,就被一輛輛疾行的龐然巨物嚇得往後縮,險些仰倒跌地的身子被衝上前來的尉真牢牢接住。

「走路不會看路的嗎?那麽多車,你瞎了?」看來李伯伯說女兒生活技能是零還是抬舉她了,她連過馬路都不會。

「多謝……你說這啥?車?」怎地跟馬車完全不一樣?花窨一臉驚詫,驚魂甫定,掀唇又問:「那呢?那叫啥?」

「公車。」尉真順著她眸光望去,很努力端出這幾年在媒體麵前訓練得宜的良好風度與教養,才能不對她翻白眼。

「那那個咧?」

「摩托車。」

「公子,請問這裏究竟是哪兒?」景色怪、人物怪、路上的車怪,這位公子說話的腔調也怪,沒有任何正常之處……這究竟是怎麽了?

她記得她失足摔入蓮池,怎地就到這兒了?

「台灣、台北、我的工作室。你究竟走不走?」

「我要走啊,是公子你不讓我走。」花窨指了指尉真攙著她的手。

「我不讓你走?好,你走吧。」尉真悻悻放手,危險地挑高一道眉。接下來方圓十公裏之內的交通事故都不幹他的事。

尉真正要折返回屋,嘰——前頭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煞車聲響,花窨硬生生被嚇退了好幾步。

「欸?她怎麽穿那樣?拍戲?攝影機在哪兒?」看熱鬧的摩托車停下來,引來幾個圍觀的路人。

「一今一古,又是穿越啊?」

「咦?男的有點眼熟……」

眼見湊過來的閑雜人等越來越多,尉真瞬間拎起花窨風風火火地往屋內走。

別開玩笑了,他辛苦在媒體麵前建立出來的形象,辛苦打下的窨製真茶招牌可不能就這樣在路旁被一個熱愛cosplay的瘋女人毀了。

「公子?」花窨實在參不透眼前這男子究竟要做什麽。

他一下拉她一下放她,一下要她走一下要她留,現在還筆直地拉著她進屋,明明就是同一張麵無表情的冰塊臉,怎麽一串動作裏有這麽多情緒啊?

「浴室在這裏,隨便你要洗個澡還是怎樣,總之,把你這身衣服換下來再走,你的行李箱內總有件正常的衣服吧?」尉真直接將花窨拉到自家浴室前,連同她的行李箱一起拋進去。

「浴室?洗澡?我的行李箱?」花窨走進去看了看,又疑惑地看了看腳邊行李箱,遲疑的腳步又踏了出來。

她的確是很想洗澡,但這裏麵不夠亮,看來也不像有地方可以燒水,就算要燒水,也得給她水,給她柴薪,給她盞油燈……而且,那行李箱裏麵裝的是啥,她也不知道啊。

「不然呢?」尉真難得善心大發,順手替她將牆上電燈開關打開。

嚇!花窨驚異地瞪著牆上的開關和天花板那盞漂亮得不像話的吊燈。

怎麽亮的?太玄了吧?

「你不是要跟我說你那裏隻有油燈,沒見過電燈吧?」有沒有這麽愛演?

「是啊,你怎麽這麽厲——」

砰!浴室大門毫不留情地在花窨麵前關上。

「也太無禮了吧?」花窨不可置信地望著闔上的大門,這下就算有山高般的問題也不想探頭出去問尉真了。

洗澡就洗澡,她自己找法子,難不成還怕他了嗎?

花窨在浴室裏轉了幾圈,幾分鍾之後,她就知道她錯了,她還真找不到法子。

「喂,公子……」花窨很沒誌氣地從浴室裏轉出來。

「怎?」尚未走遠的尉真心不甘情不願地停下腳步。

「裏麵那個大盆子是澡盆吧?但要在哪兒接水跟裝水?而且,這裏頭沒有可以燒水的地方吧?你都洗冷水嗎?還有,這個圓圓的東西又是什麽?它裏麵有裝水,但太少了,我連洗手都不夠。」花窨指了指旁邊的馬桶。

尉真冷冷地看著花窨手指的方向,發誓他畢生絕對沒有如此想掐死一個女人過。

別說拿馬桶裏麵的水來洗手了,就算花窨要把馬桶裏的水舀起來喝,他都不會阻止她。

好,她愛演,他絕對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打發她。

「馬桶、坐上去、上廁所、衝水,衛生紙。」尉真走過來,說得言簡意賅,比了比旁邊的卷筒衛生紙,又大發善心地將馬桶上的衝水按鈕按下去。

花窨差點沒被馬桶衝水的聲音嚇死。

「蓮蓬頭、打開、關起來、熱的、冷的、浴缸,泡澡。」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尉真迅速且簡潔的示範,就連一秒都不想浪費。

「欸?」花窨鳳目圓瞠,不可思議地望著眼前這一切。

「所有的清潔用品、浴巾。」尉真又比了比一旁的架子。

「哇!」這麽多瓶瓶罐罐,她怎麽知道該怎麽用?

「去。」尉真把她推進去,覺得此時願意與她瞎攪和的自己簡直人太好,等等出門買彩券一定中大獎。

「等、等等啦——」花窨不由分說地被推進去,浴室大門又再度毫不留情地在她眼前關上。

哎喲,這公子老是一張冷臉就算了,脾氣還不是頂好……這地方這麽怪,她真的什麽都不明白啊。

算了算了,先照著公子剛剛說的試試看好了。

接下來的幾分鍾內,總覺得花窨靠不太住,所以站在浴室門口聽著裏頭動靜的尉真便聽到一連串驚呼連連——

「哇,這樣真的就有水?」

「天哪,熱水耶,這也太方便了吧?」

「這紙好軟,拿來上廁所用也太浪費了吧?」對衛生紙的讚歎。

「啊啊啊!真的衝下去了耶!」這是對衝水馬桶的又佩服又害怕。

「哇啊!」一串可能因為蓮蓬頭水勢太強,一時拿不穩被嚇到的哀嚎聲。

她果真病得很重,就連獨處時也要演?

懶得理她。

尉真搖了搖頭,走到門口簽收了真正茶行送來的樣茶,信步踏入書房內工作。

★★★

抱著半研究半新鮮、半忐忑半有趣的心理,花窨為自己放了一浴缸熱水,然後拿起架子上那些瓶瓶罐罐察看。

洗發精、沐浴乳……謝天謝地,她看得懂上麵的字耶。

上頭有使用說明,她照著那方法,在自己頭上與身上搓出一大堆泡泡,然後拿起蓮蓬頭將自己洗得好香、好乾淨,接著裸足踩進浴缸裏,放任自己在浴缸裏盡情放鬆。

人間天堂……在這裏洗澡真是人生一大樂事。

本來,她還為她竟然能讀懂這些文字感到訝異,轉念又想,既然她不過掉進蓮池裏就能來到這兒,那能讀懂這兒的文字,又或是和那位怪公子語言能夠溝通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反正都已經離譜至極了,有差這一樁嗎?

隻是……好怪又好煩喔,眼下不知該如何回去,昨日入花的那些茶葉也不知順利取完了沒?

若無,倒可惜了今年開得甚好的那些蓮,又,王員外下的那一百罐蓮茶訂單能不能順利交?她怎會莫名其妙掉到這裏啦?

外頭那位公子一直趕她走,看來也不是挺想留她,而離開了這房子,她又有哪兒能去?在這處處奇怪的地方,她有辦法討生活嗎?還能靠著烘茶本事掙口飯吃嗎?剛剛那位公子說,她爸要她來當什麽管家?這當中有什麽誤會?這間屋裏,有很熟悉的茶香……

花窨胡思亂想了一陣,也琢磨不出什麽,隻能抱著且戰且走的心態走一步算一步。

她將心緒理好之後離開浴缸,好不容易才找到打開旁邊行李箱的方法,再度又讚歎又訝異地將那串很奇妙的拉鏈拉開,在成堆衣物中翻找自己能穿的衣服。

不翻還好,這一翻又是一陣瞠目結舌。

哇!這麽短的裙子、這麽短的袖子,領口還開得這麽低,這能見人嗎?

花窨把幾件不堪入目的衣服像扔蛇蠍毒蛙般地扔掉,終於才從箱底翻出了件長袖上衣和長褲。

咦?抹胸呢?褻褲呢?

花窨又仔仔細細在行李箱中翻找過一陣,最後隻找到一堆看來有點像褻褲的貼身小褲,然後,上頭有雙球突起的小衣是啥?是包覆胸乳的吧?可是要怎麽穿?

頭昏……啊算了!不管了!旁邊那很像抹胸的東西先拿來頂著先。

花窨把那些亂七八糟的衣服通通疊好放回去,七手八腳地穿了好幾件細肩帶背心當抹胸,又將長袖長褲穿好,有些煩惱地拉著行李箱走出浴室。

這裏的人都穿這些怪異的衣服嗎?她得好好觀察一下。

若是大家都這麽穿,她也得入境隨俗,不然就會像剛剛她在馬路旁時一樣,有好多車停下來看她。

花窨越想越鬱悶,她活了二十六年,來到這兒竟連該怎麽穿衣上廁所洗澡都不知道。

幸好剛才那位冷麵公子沒禮貌歸沒禮貌,心腸卻不壞,好歹也是借了她地方洗澡,還給了她一箱衣服。

等會兒見到公子時,還是好好向他道個謝,順便問問他能不能收留她一段時間,直到她找到回去茶行的方法好了。

想到這裏……咦?方才那位公子呢?

花窨找不到尉真人影,不知道現在得做些什麽才好,眸光巡到案上放著一碟一碟的茶葉,職業病使然,本能自然地走到那些茶葉前,逐一拿起細聞。

「別碰我的茶葉。」尉真冷冷地道。

他從書房內走出來,正好逮到鬼鬼祟祟的現行犯。

「這也算茶葉嗎?」花窨很認真地揚眸問他。

「你說什麽?」尉真危險地眯起了眼。

又是這個表情,花窨很仔細地看著尉真……看來這位公子很喜歡挑左眉眯右眼啊。

除了麵無表情之外,他臉上出現最多次的就是這個表情了,不過說實話,他這麽皺眉眯眼,不但不難看,甚至還挺好看的呢。

隻可惜,若他看茶的功夫能再好些就好了。

花窨頓了頓,一一指著麵前小碟,慢條斯理地數落道:「這些茶葉很糟,十碟裏隻有兩碟能用,這烏龍味不香,那鐵觀音色不美,那凍頂質不純——」

「都還沒將茶葉衝開,你這話未免也說得太滿。」

「煮一趟水多麻煩啊,連這點本事都沒有還開什麽茶行?」見尉真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悶不吭聲,花窨才愣愣地又問:「呃?你該不會就是開茶行的吧?」

誰跟她一般見識?

尉真麵無表情,半句不吭,不疾不徐提了熱水來,一一將桌上茶葉衝開,逐碗試飲。

確實,這次樣茶品質是不太好。

「什麽時候學的?」尉真淡淡地問。

李伯伯不是說她大學畢業後都待在家裏角色扮演嗎?

「學?你說茶?我還沒學會吃飯時恐怕就先喝茶了。」花窨笑了起來,可惜尉真隻覺得她很冷。

「不好笑。」

「誰跟你開玩笑了?你隨便到路上去問問,誰不認識我花窨?我可是江南第一茶師傅。」不服氣的花窨回話飛快,完全忘了自己身處何地。

「這裏是台灣,隻有竹南鬥南台南,沒有什麽江南。」原來她今天扮演的角色是烘茶師傅,尉真不涼不淡地道。

「你少瞧不起人了,我真的會烘茶啊,不隻會烘茶,我還會窨花茶呢。」雖然聽不懂這些地名是哪兒,但他擺明了不相信嘛。

就算這裏不是江南又怎樣?她還是一樣會烘茶啊。

「既然會,窨給我看。」滿嘴胡說八道,他就看她究竟能演到哪兒?

「請我窨茶要工錢的,窨給你看又沒什麽好處。」花窨氣悶地道。

想她花窨響當當的名氣,人人見了她也要左稱一句花管事,右敬一聲花師傅,來到這鬼地方之後,她衣服不會穿,澡不會洗,還被人看輕至此?

「你想要什麽好處?」尉真眯了眯眼。

「若我會窨花茶,你讓我留下,包吃包住,每月再給我銀錢五千。」花窨心念一動,乘機開口。

想到一連串關於穿衣吃住的煩惱與外頭那些恐怖的車陣,不管怎樣,先有個地方安身再說。

「若你窨得令我滿意,我讓你留下,包吃包住,每月再付你薪水五萬。」李伯伯說要讓她來當管家,補貼他的就是這個價碼。

「好,成交!窨茶的東西在哪兒?今日要窨什麽花?」急著想要找到安身之地的花窨被尉真一把抓住。

「慢著,你叫什麽名字?」窨茶手續繁複,窨一趟茶,他至少得先留她十天,這十天裏總不能不知該怎麽喚她。

真服了李伯伯,他連女兒叫什麽名字都沒告訴他,就把人扔來了。

「花窨。」

「好,李花窨。」李伯伯姓李,女兒自然也姓李。

「什麽李花窨?我姓花名窨,窨製花茶那個花窨。」他沒事幫她冠個姓幹啥?

「李花窨,我是尉真。」尉真很明顯不想陪她玩這種無聊的角色扮演遊戲。

「尉公子,我已經說我不姓李了!」這人怎麽如此蠻橫?花窨急急跺腳。

「尉真,不是尉公子。」尉真糾正她。

「你要叫我李花窨,我就要叫你尉公子。」花窨古典迷蒙的丹鳳眼瞪著他,說什麽也不肯讓。

「隨便你,窨茶的東西在那裏,在窨茶前,先去把你的頭發吹乾。」尉真實在很難把視線從她長得不可思議且半乾不濕的發上移開。

在她洗澡之前,他一直以為那是假發。

「我已經擦乾了。」

「去吹乾,浴室裏有吹風機。」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吹風機是啥?你別淨顧著指使我,好歹也教教我吧。」

「那就去窨茶,然後等著感冒吧。」很顯然,某位大人並不想教。他剛才在浴室裏教她的還不夠多嗎?

可惡透了!這人半點仁心也無,還能了悟什麽茶心啊?

花窨早忘了她本來還想向尉真道謝這回事,悶悶地往尉真方才手指的方向走。

等著瞧吧!她一定要烘出一個教尉真突眼掉下巴,還會痛哭流涕地跪在她眼前說他真的錯了的好茶。

開什麽玩笑,她花窨可是江南第一茶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