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後來葉庭妤總是拿這件事來取笑她,說她看起來就像老鷹捉小雞裏麵的那隻老母雞。

巫靜妍一整個無語問蒼天,還是回葉妤一句老話──「愛上帥哥,是很辛苦的!」

她這輩子,算是栽在明春樹手上了。

剛剛過了群魔亂舞的萬聖節,天氣陰涼舒爽,偶爾下起了絲絲小雨,為汙濁的城市洗風塵埃。

距離上次去葉彤妤那裏小聚,也已經過了一個多月了。

明天晚上,他們受邀去參加小真和賈尼克的結婚派對,因為賈尼兄的親友大都在法國,所以明晚出席的,大部分都是小真的親友。

就當作是女方歸寧了。

這個邀請讓明春樹相當驚訝,他一直以為小真那天一開始失常的反應,是因為賈尼克之前曾經追求過巫靜妍,所以心懷芥蒂。

賈尼克也為此沾沾自喜,覺得小真這麽大剌剌的表達對他的在乎,實在太有誠意,聽說,當天晚上就求婚成功,高高興興地宣布他要變成台灣女婿。

而巫靜妍自從聽見他們訂婚的消息之後,眼角即梢那股濃到化不開的喜悅,簡直要讓人誤會是她要嫁女兒了。

明春樹看在眼裏,心裏有說不出的詭異。

「靜妍,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中看又重用的男人蹲在陽台地板上,正在組裝剛剛宅配到家的木作花架。

正在移植盆栽的巫靜妍裝傻,學他笑得如沐春風,「哪有?」

明春樹的手頓了一下,才把架好的花架扶正,將盆栽擺放在上頭,「那你跟小真是怎麽回事?你們很熟嗎?怎麽會親自拿喜帖來給你?」

小真還一臉誠懇,賈尼克則笑得像個傻瓜。

女人的友誼,也有「不打不相識」這種模式嗎?

還記得那天,就在他們戰戰兢兢的想要化解一觸即發的尷尬場麵時,巫靜妍突然一把拉住小真的手臂往洗手間的方向走,臉不紅、氣不喘地睜眼說瞎話──

「你的假睫毛掉了,我幫你。」

那強悍堅定的眼神讓明春樹遙想起當年那個白衣藍裙的青澀少女……

他和賈尼克假藉抽菸的名義臥底在男用洗手間企圖竊聽,對於那短短十分鍾左右的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還是一頭霧水。

他發誓,他聽見了嚶嚶嗚嗚的啜泣……

結果巫靜妍若無其事的走了出來,小真還窩在洗手間老半天,才慢吞吞的踏步而出,一看就知道重新補過妝了。

「我還是覺得你跟小真之間有不可告人的事情。」明春樹完成了巫靜妍指派給他的任務之後無所事事,乾脆拿出浮摩斯追根究柢的精神,打算要問個水落石出。

巫靜妍不動聲色地修剪玫瑰,「我跟她哪有怎麽了?那天算是第一次正式見麵吧!」

喀擦!喀擦!你這個狀況外的男人,今天怎麽突然神經過敏?

「所以在那天之前,你就見過她?」他捉住了語病,緊迫盯人。

剪刀懸在半空中,然後被輕輕地放下。

「春樹,你真的不記得她嗎?她跟你當了三年的國中同班同學。」

唉……明春樹真是男版的紅顏禍水,她以後是不是會常常遇到這種狀況啊?

有必要大家一起愛上同一個人,都十幾年過去了,還要念念不忘嗎?

明春樹那雙深邃眼眸一愣,整個人瞬間變成了一個很帥的呆子。

巫靜妍也不過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為那個死心眼又扭扭捏捏的小真搖頭歎氣,「不記得也沒關係啦!」

那幾年,忘記了最好。

沒想到明春樹一反常態,忽然小心翼翼地追問細節,「那……你們聊了些什麽?我們都看出來她哭了。」

同班同學啊!這兩個女人到底說了些什麽?

「忘了。」她默默地收拾亂的花肥和花材等雜物,不時的睨了一眼故作鎮定的明春樹。

「沒什麽重要的,我要進去了。」

她洗了洗手離開陽台,明春樹本能的跟了上去。

「我……靜妍……」他的理智告訴他一切沒事,因為巫靜妍還在這裏,她幾乎時時刻刻都跟他在一起。

可是他內心缺乏安全感的野獸暴躁的張牙舞爪,好像嗅到危險的氣味。

「明春樹,你幹嘛一直問小真的事情?喜帖上有她的電話,你要不要直接打去問她?」

巫靜妍不耐煩地板起臉來,那好久不見的挑釁神情也讓明春樹的末稍神經劈啪作響。

「說的也是,還可以順便回憶一下當年的同窗生活,我們一定會很聊得來。」明春樹接下戰帖,一挑眉就翻找出那張喜帖,還真的撥了手機。

結果是賈尼克接的電話,因為明春樹說了一大串讓人有聽沒有懂的法語,還講了整整十分鍾才掛斷。

巫靜妍若無其事地打掃環境,就算好奇,也埋在心裏。

氣氛冷凝,這是他們兩個同居以來最接近冷戰的一次了。

明春樹這時也冷靜了下來,沒有在陽台時的焦躁不安,他甚至還跑去洗了個澡,在浴室裏待了比平常還久的時間,才慢條斯理的裸裎著上半身走出來,慵懶性感的倚著牆壁,拿著毛巾不太認真的擦乾自己還滴著水的頭發。

原本在翻閱雜誌的巫靜妍癟了癟嘴,已經穿上室內鞋保暖的小腳丫自作主張的朝他走去。

「坐下,我幫你。」她順手拉過一旁的木椅,自動接手那條微濕的毛巾,沉默的幫這個在她眼皮底下垂首的男人擦著半長不短的頭發。

「明天晚上如果你不想去,我們就不去。」巫靜妍忽然打破沉默,她剛剛才想到明春樹如果去參加小真的婚宴,可能會麵臨什麽……

那個小村落也就這麽多的人口,左鄰右舍的孩子往往一路從國小、國中,甚至高中職的時候都是同一間學校,然後才會各分西東。

明天來的賓客裏麵,有多少人跟小真一樣對明春樹念念不忘?

會是單純敘舊的同學會?大家嘻嘻哈哈、吃吃喝喝,再各自歪歪斜斜的離席,還是會變成流言蜚語的溫床?你一言我一語,一句話變成一段話,一段話變成一篇感言,如雪球般越滾越大。

一想到會有人拿猥瑣不屑或自以為清高的眼光在他背後指指點點,巫靜妍又有想要丟青芒果的衝動。

她好不容易安撫一個小真,讓小真放眼未來,追求幸福,可是她有能力扭轉這麽多人的記憶,讓他們選擇性的遺忘嗎?

明春樹坐在逆光處,表情晦暗不明。

他靜靜地抬起頭來,看著眼前拿著毛巾愣怔憂慮的小女人,忽然伸手抱緊她的腰身,把自己埋守在她的胸前。

「你去,我就去。」他有她,所以一無所懼。

那雙小手毫不猶豫的摸著他的後腦,讓他安歇在柔軟的胸脯,讓自己的心跳聲安撫他方才焦躁的靈魂,還有自己當下的惶恐不安。

沒人發現,在上帝的鏡頭下,他和她,就像是完美契合的大小齒輪。

「不管別人說什麽,嚼什麽舌根,翻什麽爛帳,你都是我的春樹。」巫靜妍緊緊的閉上雙眼,把自己小巧的下巴靠在他的頭上。

她收緊雙臂,堅定的神情像一頭扞衛伴侶的母獅。

明春樹嘴角抽了抽,想像個成熟男人一樣的微笑,卻又像個孤單的少年紅了眼眶。

「我知道……」他粗嘎的嗓音泄漏了激蕩的情緒,「你知道了……」

他同樣圈緊雙臂,用依賴回報她的陪伴。

然後他緩緩地說,他需要親自跟她說──

「我沒有辦法回到過去,沒有辦法否認自己做過什麽事情。」他好像又看見那個開雜貨店的少婦拉他走進燈光昏暗的房間,然後把他媽媽寫在字條上的柴米油鹽裝在塑膠提袋裏,讓他踩踏著夜色回家。

巫靜妍把臉埋進他被陽光照耀出深淺光澤的發絲,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我也沒有辦法告訴你,我是無辜的,那時候的我,明明知道是錯的,還是做了。」明春樹的拳頭握緊,仍是緊緊扣住眼前的小女人。

他還記得母親頂著新燙的發型,穿著剛剛拿回來的新洋裝,興高采烈地搭車去隔壁村子。

他知道她要去父親那裏,她要去跟父親的第五個老婆炫耀,多半還想要讓父親多看她一眼,像那些得花枝招展,在他麵前閑晃的女孩一樣。

「她好開心,隻要我聽話,去她要我去的地方……」想到那些**的過往,明春樹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弄疼了巫靜妍。

那一聲輕微的悶哼將他從回憶中拉了回來,直覺的鬆了手。

「沒事,然後呢?」巫靜妍把他的手放回原來的位置,對他鼓勵地笑了笑。

明春樹一臉的迷惘,不懂她怎麽還能用這麽乾淨的眼神看他。

「你到底聽懂了沒有?我剛剛在告訴你,我曾經和村子裏很多老公不在的……」

他瞪著巫靜妍,被她吻得說不出話來。

這女人,當真被他寵壞了……

他高昂的情緒慢慢平靜,狂亂的脈搏也漸漸恢複正常,巫靜妍緩緩的退開來,雙手捧著他優雅的臉龐,直視他殘留少許陰霾的雙眼,「我懂。」

「然後呢?」她彎身坐上明春樹的大腿,讓自己舒舒服服地倚著他光裸的胸膛,雙手環抱著他。

他的喉頭滾動吞咽,不自覺得挪了挪坐姿,讓她可以更舒服一些。

「然後,我才發現,那些人早就和我媽談好了條件。」他摸著那頭細滑膩手的長發,眼神空洞,「我開始不聽話,開始躲著我媽,躲著那些……那些女人,我常常偷偷跑去找其他的兄弟,盡量不在家裏吃飯,甚至跑去學校過夜,早上再偷偷溜進家裏洗澡換衣服。幸好大哥那時候會偷偷給我零用錢,還讓我去田裏幫忙打零工。」

明春樹苦笑,忽然低下頭去看著懷裏那張若有所思的小臉,「我那時候最喜歡去上學,就算你每次看見我都沒有好臉色,可是讓你瞪一眼,我也可以高興得很久很久……」

他說得很開心,巫靜妍卻紅了眼,把自己埋在他胸前好久好久。

然後,她突然抬起頭來,凶狠地瞪視他,「你媽呢?現在在哪裏?」

明春樹看著她明明眼角掛著豆大的淚水,卻一臉凶巴巴的模樣,他的心裏五味雜陳。

「她死了,我國中畢業那年的暑假,她就死了。」明春樹一臉的平靜,沒有怨恨,也沒有遺憾,「一個人死在那間房子裏,屍體放了好幾天,才被人發現。」

巫靜妍的肩膀垂了下來,重新窩回他的臂彎,手指下意識的在他的手臂上來回摩挲,不知道是在安慰他,還是在安撫她自己。

「我覺得其實我媽早就死了,在她第一次吸毒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他有時候甚至覺得他母親是故意設計他的,她總是會摸著他的臉說他越大越像那個花心又無情的男人,那眼神讓他毛骨悚然。

「那就忘了她吧!像我忘記我媽一樣。」她說的話聽起來異常無情,勾起了明春樹的好奇心。

「我隻見過你爸爸。」他拂開她垂落臉頰的長發,細心的塞進她小巧的耳廓後頭。

「因為我隻有爸爸。」巫靜妍像貓咪似的眼眸半掩,隻差沒發出喵喵聲,「我媽在我上小學的那一年自殺了,屍體是我放學以後發現的……」

她突然歎了口氣,好像看破紅塵的得道高人,「因為她發現我爸是同性戀,而他愛的那個男人,是她的外國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