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光峽

趕在第一場大雪落下前,宋芮妮由紐約回到了已經居住五年的月光峽,比她原先預定返回的時間慢了五天之久。

而那個讓她延遲回返的禍首蘇曼曼卻沒有與她同行,在臨行前因事取消了原定在她家度假的計劃。

她真不知該怎麽說她!罵她重色輕友,有了愛人就將朋友丟諸腦後嗎?去!

宋芮妮一邊嘀咕,一邊將車子停在鎮中心,麵對廣場的“月光畫廊”前,然後熄火下車,朝自家店鋪大門邁步。途中她停下腳步,目光掠過充斥整齊街道上,穿著五顏六色滑雪衣的男女遊客……

多年前,在她就讀藝術學院第二年時,在一場與父母一同出席的宴會上,她驚訝地得知表麵和諧的父母竟然已各自有了外遇且早巳離婚,更巧的是四人還在這個宴會上意外碰上了麵。

後來在返家途中,她父母在車上起了嚴重爭執,因而出了車禍雙雙過世,而當時同在車上的她卻隻受了一點輕傷。

父母驟亡後,男友便拋棄了她。這樣的雙重打擊令她性格丕變,最後是在兩位好友的支持下才順利畢業。

畢業後,友誼深厚的三人各分西東,她是在一次因緣際會下來到月光峽旅遊並愛上這個令她心情恬靜的小鎮。

於是五年前,再受不了紐約那個大都市的她毅然決定搬到月光峽來,並開了一家“月光畫廊”。

有時,在某些寂寞孤單的日子裏,她會忍不住想著,如果當初那個以為她父母過世便一無所有的男友知道,光憑父母身後遺留給她的保險金,就足以讓她一輩子吃喝不盡,他是否會一如往昔,繼續用虛飾的態度“愛”著她,而不是選擇拋棄她?那麽她是否永遠也不會體會到一個男人可以絕情到什麽地步……

因著這樣的打擊,她了解到自已有多麽幼稚、盲目,也讓她再不敢信任自己對男人的判斷力,生怕會重蹈覆轍,再次受傷。

此時此刻,唯有月光峽平靜恬淡的生活才是她需要的,孤獨則是她精神永遠的歸依……

一絲沁涼染上宋芮妮小巧的瓊鼻,她驚覺自己竟然就站在街上發起呆來,自嘲地咧開嘴,微一甩頭,抬起腳步往前,用力推開“月光藝廊”的玻璃大門。

隨著掛在門上的鈴當聲響起,她的腳步倏地輕快起來。

*

二十分鍾後,咖啡濃鬱的香氣彌漫在精巧擺置的藝廊空間。

兩名員工加上宋芮妮,三人圍坐在畫廊一隅的吧台旁,每人手中一杯冒著熱氣和香氣的咖啡。

“我不在的這兩個星期,店裏一切都還好吧?”宋芮妮雙眼緩緩在店裏梭巡一圈,看著這由她自己設計的地方。

原本隻是不想讓自己太過空閑,卻意外讓這間“月光畫廊”在她手上成功經營起來,有時想想也覺得不可思議。

即使畫廊的盈虧對她的生活毫無影響,可事業成功增加了她的自信心,卻是毋庸置疑。

“原本以為大雪未下,離滑雪旺季還早,遊客會比較少,誰知根本就不是那麽一回事,畫廊的生意好得我和琳玉差點忙不過來,想喊救命……看來咱們月光峽是愈來愈有名氣羅!”二十五歲、有著一頭栗色濃發的亞瑟一開口便念了一長串。

宋芮妮眼中冒出笑意,“唷!你該不會是心疼女朋友太累吧?!”瞟著一旁臉上掛著甜笑的琳玉,她眼中的笑意加深,口氣卻變得一本正經,“畫廊賺錢不好嗎?畫廊生意興隆就表示不會賠錢,不會賠錢就表示你們兩位的薪資絕不會被‘延遲’,所以……”

琳玉噗哧一笑,接口道:“所以我們兩個沒事時就應該努力求神拜佛,請神保佑我們畫廊生意興隆,這樣我們的薪水也可以一直領下去。對吧?老板。”

宋芮妮失笑,“對。說不定你們還可以終老月光畫廊,薪水一直領到退休喔!”

亞瑟也跟著笑了起來。“對了,怎麽沒有見到蘇小姐和你一起來店裏?她還在你家?”他和琳玉很熟悉蘇曼曼的畫作,卻一直無緣見到她本人。這回聽說她要來月光峽小住,他們已然迫不及待想見見這位畫家。

宋芮妮微皺下眉,“她臨時有事,所以取消度假計劃了。”

“什麽?取消了!”亞瑟一臉驚訝失望。

“嗯。”宋芮妮點頭。

“你延後幾天回來,不就是因為等她同行嗎?”琳玉臉上的表情與亞瑟相差無幾,同樣覺得失望。

“沒辦法,她有事嘛!我隻好自己上路了。”宋芮妮似不以為意地聳聳肩。“反正你們以後還有機會見到她的。”

“你不生氣?她害你在紐約苦等,然後又放你鴿子!”琳玉懷疑地著著她。

宋芮妮眸光一閃,“好吧,我是不怎麽高興她臨時取消計劃,還耽誤我返家的日期,可是我也沒那麽笨……我吃她的、喝她的、住她的,還高高興興逛遍各大美術館藝廊,你們覺得我這種無言的抗議方式如何?還不錯吧!”

亞瑟和琳玉不約而同地笑了。

“好了,審訊可以結束了吧!雖然這回你們見不到人,可曼曼新的畫作應該在下星期就會運到;屆時你們就觀畫思人,聊勝於無羅!”宋芮妮眼中露出揶揄之色。

亞瑟和琳玉聞言,更加笑得不可抑止。

*

一個星期後,蘇曼曼的畫作如宋芮妮所言,運抵月光畫廊。

隔天上午,宋芮妮比平日更早一些來到畫廊。在用過咖啡及簡單的早餐後,她便窩進畫廊後邊兼具休息、辦公的寬敞工作室,小心仔細地拆卸畫作的外層保護包裝,打算盡快將畫作上架展出。

一個鍾頭後,地上零亂堆著木片、泡棉等雜物,宋芮妮正打算將最後一幅麵的外層保護包裝拆下時,琳玉走進了工作室。

“老板,你忙完了嗎?”

“怎麽?外邊忙不過來,需要人幫忙?”宋芮妮停下手上的動作轉過頭,看著一向笑臉迎人的琳玉此刻臉上怪異地浮著像是興奮的紅暈,甚至連神情也顯得有些緊張僵硬。

“老板,你能不能出來一下?有個客人指名要喝月光峽最棒的卡布其諾。”

月光峽本地的居民絕大部分仍遵循傳統喝美式咖啡,可宋芮妮卻偏好濃鬱口味,於是畫廊內備有兩台特別訂購煮咖啡的機器,以及多種上等咖啡豆及各種配料,平日除了滿足自身口欲外,也不時請來客品嚐。

她絕佳的手藝讓本地居民也喜歡上花式咖啡,所以月光畫廊除了販賣畫作藝術晶外,還賣起咖啡來,也不時有受本地居民指點的遊客上門一探究竟。

“月光峽最棒的卡布奇諾?!”宋芮妮奇怪地看著琳玉,“店裏的每一種咖啡你不是都會做嗎?”琳玉早就學會了各種煮咖啡的訣竅。

“我是會做啊!可今天兩手就是不聽使喚嘛!隻好來搬救兵了。”琳玉表情有些忸怩尷尬。

“不聽使喚?”宋芮妮不解。

“唉……就是緊張嘛!”琳玉更加不自在。

“你講清楚點行不行?”宋芮妮疑惑地觀察著琳玉臉上的表情,“是什麽事,還是什麽……人,讓你緊張地連咖啡也煮不好?”她突然想起琳玉有個毛病,那就是一見到“帥哥”就會興奮過度……看來外邊八成來了個超級帥哥,才會讓她緊張至此。

見老板猜著,琳玉立刻一臉興奮的說:“那個要喝卡布奇諾的男人長得好帥,他才朝我微微一笑,我就不行了……要不是連煮兩杯都搞砸了,我也不會跑到後麵來請老板親自出馬。”

“一見到長得帥的男人你就這度興奮,不怕亞瑟生氣啊?”宋芮妮不敢領教的搖搖頭,走進一旁的洗手間將手洗幹淨。

“哎!亞瑟早就習慣了!”琳玉站在洗手間門口為自己辯解,“而且我隻是‘純’欣賞,有什麽不可以?”她嘀嘀咕咕地表明自己“純潔”的立場。

宋芮妮將手拭幹,走出洗手間,一臉好笑的看著她,“你想怎麽欣賞帥哥都隨你,不過還是趕緊將人家指定‘最棒的卡布奇諾’送上吧!”她朝外走去,嘴上還不忘調侃。

就算在久遠以前的思春期,她也不記得自己曾有這種崇拜帥哥的心情,所以她怎麽也弄不明白琳玉心中到底是怎麽想的。

*

來到吧台旁朝店內看過去,一道不容人忽略的男性背影旋即映入宋芮妮的眼簾。

微微一愣後,她轉頭用眼神詢問身旁的琳玉,待琳玉肯定地點頭,她目光迅速再轉回那道身影。

她緊盯著他,心中升起疑惑。

為什麽這個背影會給她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覺,仿佛她早在別的地方見過——

正當她心中疑惑時,那名正欣賞著牆上畫作的男人似有感應到她的目光,轉過身來——

生平第二次,恍如觸電般強烈的電流竄過宋芮妮的四肢百骸,引發她全身一陣戰僳。

瞬間,她發現自己的目光被一雙充滿魔力魅惑的熱力黑眸定住。

“是你!”她訝呼出聲。

藍洛奇!

再沒有比這事更讓她感到驚訝的了。她竟然會在月光峽見到藍洛奇?!在她的認知中,月光峽這種非國際知名的觀光區並不是他會選擇度假的地點。

是她!

看著站在吧台旁的嬌小女子,藍洛奇難掩心中的驚訝與驚喜。

是那個和他有著一麵之緣,擁有一張東方古典美人臉龐的女人。

而她臉上那雙大且靈動的丹風眼仍如他印象中美麗動人……

雖然已經很多年沒有產生過這種迫切的心情,可當數星期前他在藍氏宅邸花園中看到她時,他心中便迅速產生一種想馬上弄清楚這個女人是何方神聖的衝動。

可惜他當時被大哥叫到書房去了,而等他由書房脫身,回到宴會,她已杳無蹤影。

而今日,他不僅在這家“月光藝廊”見到隻在紐約販售的蘇曼曼的畫作,還意外的見到了這張尚未在他記憶中消失的動人臉龐……

諸多想法在瞬間竄過藍洛奇的腦中,他勾起一抹笑容朝吧台走近。

“你是畫廊的老板。”他肯定地說。介紹他來這裏品嚐咖啡的本地居民說得很清楚,畫廊老板是一名華裔女子。“你也是蘇曼曼的朋友?”後麵這句話就帶著三分疑問了。

他的笑容充滿魔力,如同強烈電波般射入宋芮妮悸動的心田……宋芮妮努力忽視自己加速的心跳,以及身旁的琳玉因見到他的笑容所發出的抽氣聲,閃避地微垂眼簾,方能口氣鎮定地回應。

“是的,我是‘月光畫廊’的經營者,也是蘇曼曼的朋友……”她瞄了一眼他方才欣賞的油畫作品,“而你是藍洛奇先生。”

“你果然認識我!”藍洛奇笑容加深,融入一絲欣喜。

他正納問她看著他的目光中怎會帶著熟悉,原來那並不是他的錯覺,她真的知道他。

“不,我不認識你。”宋芮妮迅速否認。“隻是蘇曼曼是我的至交,而你是藍柏昱的弟弟,幾回我在紐約時,曾有機會在遠距離見到你幾回,所以才會知道你的身份。”

“這可真巧!”一旁的琳玉忍不住插嘴,一臉驚歎欣羨,“在紐約你們曾見過麵卻彼此不相識,結果反倒在這個離紐約千裏外的度假小鎮結識……這不是所謂的緣分是什麽?”

藍洛奇讚同地朝琳玉眨眨眼,再笑看向宋芮妮,“這位小姐說的沒錯,能在這裏認識蘇曼曼的‘好友’,可見我們的緣分不淺……對了,我尚未請教你貴姓大名?”

“宋芮妮。”宋芮妮眼神一閃,感覺心跳更加急速。幸好多年來應對客人讓她練就出壓抑自己真實情緒的功力,所以她可以勉力維持鎮定的表情,不至於讓對方察覺她此刻的心慌意亂。

“好美的名字……”藍洛奇在心裏反複念了幾遍她的名字。因為二哥的關係,他和蘇曼曼並不算陌生,可他卻從不知蘇曼曼有這麽一位至交好友。

“你太客氣了,藍先生。”宋芮妮眼神微沉,“請你稍待一會兒,你所點的卡布奇諾很快就準備好……在等待期間,就請琳玉為藍先生介紹畫廊裏陳列的畫作。”她用公事化的語調客氣的說完,便朝身旁的琳玉示意,再匆匆向藍洛奇點個頭,旋即轉身走進吧台。

藍洛奇的目光過於侵略且帶著莫名的親呢之意,讓她心中警鈴大響。前車之鑒尚不遠,所以她選擇這幾年對付追求者的方法,那就是視而不見、閃躲為上。

見她眼神乍然變得冷淡且迅速拉開距離,藍洛奇嘴角笑容微斂,卻也不再進逼,從善如流地轉頭。“那就麻煩琳玉小姐了。”

他並不急。反正她居住地此地,他才不怕找不到機會多認識她。他藍洛奇可也不是隨隨便便挑對象的,既然看上宋芮妮,他就不會輕易放手。

藍洛奇才踏前一步,遠遠看著女友對別的男人笑得燦爛的亞瑟已按捺不住的走了過來。

“還是交給我吧!”他瞟了女友一眼。

“好。”看清男友眼中的暗示,琳玉暗自吐吐舌,不敢有二話。

“你是?”藍洛奇有趣地看著微微對他散發敵意的男子,心中感到好玩。

“我是亞瑟,畫廊的接待解說員。請先生隨我來。”亞瑟客氣地作個手勢。

看清亞瑟看著琳玉的目光,藍洛奇終於明白他的敵意因何而起。

“請帶路。”他微笑同意。

隻要這個亞瑟不是因宋芮妮而打翻醋壇,他都無所謂。

*

“既然蘇曼曼肯將一部分畫作交給你,而且你畫廊裏陳列的作品也並非全然是無名之作,你怎麽不幹脆就在紐約開店,反而選擇到這種小鎮來?”

堅持坐在吧台前的藍洛奇,慢慢飲下一口香濃滑順的卡布其諾,十分滿意地咂咂舌,對吧台內的宋芮妮露出讚賞的笑容。

本地居民的推薦並未誇大其詞,這杯卡布奇諾的味道真是太好了。

“我不缺錢。”

暫時被藍洛奇強硬的目光留在吧台內的宋芮妮有些苦惱。她實在不想理會對方丟來的問題,可對方那熱力十足、閃著不達目的誓不休光芒的眸子實在很難令人視而不見,於是她隻好簡單的回答。

“不缺錢?什麽意思?”他微怔,眼神有一絲茫然,“是說你不在意畫廊有沒有賺錢,還是說就算賠錢也沒關係?”

“你以為呢?”宋芮妮直視他迷人的眸。

“看你畫廊裏展示的畫作水準,要說你不賺錢,恐怕沒人會相信。”他打趣地睇著她,不在意她的眼神變冷。

宋芮妮唇角微抿,沒有回答,心中有些惱怒他的交淺言深。

真是好笑,她的店賺不賺錢幹他什麽事?他一徑追問,到底想幹什麽?

“有人在背後支持你嗎?”他猜測著,心中卻覺得懷疑,畢竟他一點也不覺得她渾身上下所散發出的獨立自主氣是假,而她眼底的堅強與對他的疏離也是真實無偽的。

所以,就他目前所觀察到的來看,她根本就不像是個依恃他人過活的女人。

“是你的父母?”他猜道。“還是——”

“我的父母已過世多年!”宋芮妮再忍受不了的打斷他的“嗓音”,眉宇間泛起惱怒之色。“要不要再猜點別的?!”

她從沒想到,會有一個男人可以在三言兩語間便打破她一向冷靜的心情且惹火她!

她尖銳的聲音令他一愣,眼中迅速泛起懇切,“芮妮,對不起,我不知道……”

他承認自己是故意招惹她的,隻因他實在不喜歡看到她疏離的神情。但他絕對不是想要惹起她心中的感傷。

“沒關係,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宋芮妮別開眼,冷硬的語氣中透著一股不知所措的惱意。

這個男人如一隻變色龍般,令人難以預料。前一刻他才竭盡猜疑之能事挑起她的火氣,可下一刻,他卻又用這麽誠懇真誠的口氣致歉,讓她高漲的怒意迅速消弭……

“芮妮?”藍洛奇舉起手在她麵前揮了下。

宋芮妮立刻回過神,發現自己竟然直勾勾瞪著他失神。

“對不起。”她迅速振作起來,惱火的心緒令她反守為攻,“不知道藍先生對畫廊還有什麽想法,何不一次問個清楚,也省得心中‘難受’!”

藍洛奇驚訝地看著她迅速的反應及主動出擊,唇角不覺逸出微笑。“如果我問,你會老實回答嗎?”他忍不住再探她的底限。

她的個性十分堅強也很有趣,讓他除了更受她吸引外,心中對她的好奇也愈發加深。

“不會!”她硬聲道,臉上現出兩朵惱怒的紅暈,一雙大大的丹風眼裏射出寒厲。“你大可在這裏慢慢猜測我是依恃著‘誰’或是‘什麽’擁有這家店,就如同本地某些居民茶餘舨後所談論的‘主題’,但我沒有任何義務要給你答案。”她忍住想罵出口的話,直直瞪入他的眼底。“現在,請恕我失陪,我還有事要做,藍先生想留想走皆請自便!”她口氣粗率的說完,旋即頭也不回地朝畫廊後邊的工作室走去。

她要冷靜,好遠離惱怒情緒,也遠離惹起這一切情緒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