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夏日將近尾聲了。

狩獵場上,是一匹白色駿馬,及一匹更為高大的黑色駿馬。黑色駿馬上坐著的高大男人,牽著後頭的白色駿馬,兩匹馬在已近黃昏的獵場上,一前一後緩慢前進著。

若非白色馬上側坐的女子,沿途不斷發出求饒聲,這黃昏下並轡而馳的畫麵,會來得安詳靜謐許多,畢竟,微風吹得正舒爽,黃昏的斜陽橘亮得那樣綺麗。

“求求你,我想下來了……”

“你這話說的次數我都數不清了。打皇城到獵場這一路上,我可曾讓你摔著?”他朝後轉頭,揚眉探問,一張臉淨是笑。

他打定主意了,今年秋狩,要讓茉兒一路陪著,趁著夏末,她得學會坐馬……他隻要求她安安穩穩地坐著。

“是……沒有。”

“那你還怕什麽呢?這白駒,是皇城豢養的馬匹中性子最溫,也最聰慧的馬,你隻須安安心心坐著,輕拉馬韁,它就會乖乖載你到你想去的地方。”

“可是……可是,我想下來了,這馬顛得我頭好昏。”她聲音聽來虛弱。

軒轅棄朝後再望了一眼,往獵場旁的大樹走。他先行下了馬,再將她由馬上抱下來。

“真的頭昏了?”見她落地,雙腳站得不甚穩當,他俯首笑問。

也許真是頭昏了,茉兒主動靠人他懷裏,甚至伸出雙手,圈住他的腰身。

“很難受嗎?”軒轅棄皺攏了眉頭,擔心她真顛得身子不適,他不該勉強她騎那麽長一段路。

“我沒事,隻是……你能不能讓我這樣靠一會兒?風吹得好舒服。我想靠著你,好像從來沒這樣靠著你。”

軒轅棄有些震動,她的話溫溫軟軟的,卻敲入他心裏。他拉下環著他的那雙手,輕而易舉地抱起賴靠著他的小女人,往大樹底下走,坐了下來,讓她整個人靠躺在他身上。

“這樣靠躺著不更舒服些?”

“嗯……”她輕應聲。

風吹著,獵場邊一玄黑、一雪白的兩匹馬,往獵場中奔去,似是懂得玩鬧,在綠翠的草原上竟馳起來。馬蹄奔馳聲,隨著風傳入茉兒耳裏。

她輕合眼,沒睜開的意思,聽著馬兒奔馳而去的蹄聲,低語:

“棄,馬兒跑了。”

“是啊,馬兒受不了你的欺侮,都跑了。”

“我才沒欺侮它們。”她淺淺笑著,仍閉著眼。

軒轅棄低頭看她,像朵未綻的茉莉般,柔柔怯怯地躺在他身上,她的神情,幾近安詳。近來麵對他,幾乎沒再見她有恐慌的模樣,她似是完全不怕他了。

“怎麽沒有?你明明就欺侮了它們!別看白駒性子溫,它的速度在皇馬中,可是數一數二的,大概隻有我的愛駒勝得了它。你一路上都不讓它顯露本事,這不是欺侮它,是什麽?”

“說不定,它根本不想跑快。”

“誰說!它要不想跑快,怎會一得空就往獵場狂奔?”

“它往獵場狂奔,才不是因為想跑快。”她輕聲道,語氣裏隱含著神秘,那雙眼仍是舒服地合蓋著。

“那你說說,它為什麽跑?”

“是因為它跟我一樣,都怕你,才會跑得遠遠的。”她臉上有抹促狹笑意。

兩個人忽然都沒了聲音,茉兒沉默是等著軒轅棄回應,而軒轅棄……則是陷入茉兒一時無法理解的沉默裏。

許久、許久……久得茉兒能清楚聽見枝丫上鳥兒細細碎碎的吱喳聲,久得似乎連風都靜下了,她才聽見軒轅棄說:

“你還是怕我?還是想離開嗎?”他的聲音有點兒低。

茉兒睜開眼,撐起身離開了他的胸膛。

“我已經……不怕你了。可我……是真的想離開……我想離開的不是你,是那座關得我喘不過氣的皇城。棄,你看不出來嗎?我不適合你的皇城。

從夏初至夏末,我甚少離開你的寢宮,因為你不準,因為你說有人會……找我麻煩。關了我將近一整個夏天,你還要關我多久?

夏天過了,有秋天、有冬天,來年又是春天,接著又是另一個夏天了,你想留我多久?從你的寢宮,換成了中宮,你要一輩子關住我嗎?棄--”

軒轅棄隻手搗捂她的嘴,不想讓她再說下去。

“你不想離開我嗎?真的隻是想離開皇城嗎?”

她直直凝望他好些時候,才堅定地搖頭,拉下他的手,說:

“我想離開的是皇城,不是你。”

經過一個夏季,軒轅棄對她的用心,她不可能毫無體會!

他雖讓她盡量待在寢宮,但怕她悶,總盡可能挪空陪她。

他曉得她不愛葷食,偶爾也陪著她吃些簡單素菜。

夜裏即便有幾回兩人同寢,他至多緊抱她入眠,說他期待大婚來臨。

他的好,她感受得明白。

“白駒跑得快,性子也溫和,哪天你要是忍不住想逃離我,別忘了挑它騎,才逃得遠。”

軒轅棄拉緊她的掌心,先是說笑。接著,換了認真語調。

“茉兒,我要你留在我身邊,就算是被我關著吧,你留下來。”

茉兒再朝他望過一眼,躺回原先的姿勢,又合上眼,開口前幽幽歎了口氣。

“那白駒有名字嗎?”

“沒。”他順手攬緊了她,當她是願意留下了,盡管他聽見了她歎氣。

這是入夏以來,唯一一回他們討論去留時,她沒明白拿言語反駁。

“沒名字,怎麽喚它回來呢?”茉兒扯開話,曉得“去留”這個問題,她跟他談不出結果。

“吹個口哨子,就回來了。”

“不成、不成!我吹不響口哨子,給它起個名兒,不好嗎?”

“好,你愛怎麽給它起名,都依你。”

“你為它起名字,我腦袋不濟事,起不了好名字。”

“是嗎?”

“嗯,你幫幫忙,給它個名字,下回再騎它,我好叫它名宇,跟它套套感情。”

“這回騎得這麽害怕,你還想下回啊?”

“你勉強我跟你來這獵場,不就是希望我能騎得好些,往後能陪你來嗎?”

這話讓軒轅棄窒了窒,想起纏他許久的問題,他一直沒問。

“太醫說,經過近三個月的調養,你身子好多了。最近夜裏也沒見你骨疼再發作,你是不是真的好多了?”

茉兒不懂話怎會從白駒的名字,扯上她的身子。她睜了眼,但沒挪開身體,回答:

“是好多了。太醫的藥方,比師父的更能緩毒。”

“毒是太醫製的,他自然更清楚該用哪幾味藥緩毒。我告訴他,要不能讓你晚上安睡,他的腦袋在他身上,放不了多久。

“棄……”她語氣略帶責備。那毒明明是他下的,現在還怪人解不了毒,這不是為難人嗎?這樣想想,也挺讓人想發笑。她扯開唇,露了抹笑。

“你啊!何時改得了這蠢習慣?老為別人想著。我不會真要了他的腦袋,那些話不過是讓他做事警醒些。”他捏了捏她的頰,這些日子,她看起來不那麽瘦伶伶,臉上掐得出一丁點肉了。

“你怎麽從馬兒的名,牽扯到我的身子?”

“你的身子既然好多了,你的能力,恢複了吧?”

“能力?”她疑惑地反問,然而沒多久便理解了他問的是什麽。“你問我知人心的能力嗎?”

“嗯。恢複了嗎?”他朝遠處望的目光,轉而低俯,瞧見懷裏的她,沒再微合雙眼。

“雖然身子好些了,但不知為何,就隻餘兩成力。怎麽?你希望我能完全恢複嗎?”

“兩成力……表示你還是多少能知曉,身旁人心裏在想些什麽,是嗎?”

“大多是些模糊意念罷了。”

茉兒又閉上了眼,聽著軒轅棄胸膛發出的規律跳動聲。

“茉兒……”

“嗯?”

“你會……”他停頓下來。

“怎麽樣?”

“會背叛我嗎?”

“……”她依然靠著他,盡管他的問題,讓她再次睜開了眼。

沉默了好片刻,茉兒輕聲反問:“你覺得我會背叛你?”

“……我希望……不會。”

他說--希望……不會?

不是說--不會。

那麽,他是認為,她有可能背叛他了,是嗎?

為什麽?為什麽他竟以為她會背叛他呢?茉兒沉下臉,連帶地覺得心也沉了。

“茉兒……要是你背叛了我,你就騎著白駒逃吧。你一定要逃遠了,逃到我找不到你的地方,越遠越好。要不,我會很痛苦,會不曉得該先殺了你,或者殺了自……”

茉兒急忙伸手遮去了他要說的話,回了句:

“我若背叛了你,你什麽也別多想,隻管殺了我,自己好好活下去,懂嗎?”

他忽然動作極大地緊攬住了她,低首埋入她芬芳的頸彎裏,沉著聲說:

“茉兒,答應我,答應我你絕對不會……不會背叛我。”

“我不會,絕對不會。”茉兒被他摟緊了,聲音顯得微弱。此時她心上流轉著一份不安的疼痛,不期然想起歐-禦,衝動地想說些什麽,卻忍住了。

那些話要是說出,就是擺明要讓歐-禦入死罪了,倘使歐-禦想通了,她不是白白害了他?

茉兒最終仍是忍下了,她不斷告訴自己,她並不十分明晰歐-禦的想法,也許,他並不是真想……

“你還沒給白駒起名字呢!”她換了輕快的語氣,軒轅棄突然展現的脆弱,讓她心疼,她想說些別的話題,改變眼前沉重的氣氛。

“白駒的名字……就喚它‘茉莉花’吧。”

“天底下,哪有人會給駿馬起個花名字的?”茉兒淺笑道。

“是你要我起名的,我隻想叫它茉莉花。”

“好唄,就叫它茉莉花了。它要是聽了自己的名字,使性子不肯前進了,你可要負責。”

“行,我就負責拿鞭子抽它,還不簡單。”

“算了,我還是想想法子,讓它喜歡茉莉花這個名字實在些。”

“你明白就好。”

她隱約感覺,這些日子,宮廷內的氣氛有些詭異。

也說不上如何詭異,就是忽然覺得那些來來去去的守衛士兵們,似乎比往常緊繃些。

入秋後,天氣轉涼,軒轅棄曾差人送來幾套稍厚的錦織衣裳。

自入秋以來,軒轅棄變得更忙了。

這個月裏,她隻見了他兩回。

一回,他來時碰上她晚膳,他坐著陪她進食,要人溫了壺酒,一個人靜靜喝著酒。

直到她飽食放下銀箸,他才若有所思地朝她望,忽問:

“茉兒,你有沒有什麽事……想告訴我?”

她搖著頭,不明白他為何如此一問。

那晚,軒轅棄僅在寢殿留了一盞茶時間,她搖頭後,他沒再開口,喝罷那壺酒後,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話:

“我願意相信你,希望你別辜負了……我的相信。”

放下酒杯,他一刻也沒多待,便走出寢殿。

另一回再見軒轅棄,他手上拿了個厚布包裹、長條狀的東西,進了寢殿,他把東西往床炕下擱。他當時隻淡淡對她說:

“這東西我先擱這兒,別去動它,也別讓人知道床炕下有東西。”他沒說厚布裏包裹的,究竟是什麽,她也沒問。因為軒轅棄的樣子,像是不想再談。

那一晚,他抱著她,像有心事的模樣。她曉得軒轅棄一夜末睡,曉得一定有什麽事正困擾著他,那一夜,她閉著眼努力裝睡,同他一般竟一夜未眠。

不曉得為何,她總覺軒轅棄知道,那晚她也是整晚宋睡,她不認為她努力裝睡,能瞞過軒轅棄。

然而隔天晨起,軒轅棄一句話也沒說,望著她時,仍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此刻回想來,軒轅棄近來老用若有所思的目光看著她。

茉兒身後伴著小紫兒,在禦花園裏散步。再過七日,就是中秋了。這幾日,她心頭總是煩躁。

自八月後,她沒再見過歐-禦,總感覺有什麽要發生。近日她更是猶豫著,該不該將那些她感受到的模糊意念,告訴軒轅棄……

茉兒走入涼亭,望著天上一輪月,思索。陪在一旁站了好些時候的小紫兒,開口說:

“主子,要不要歇息了?已經很晚了,外頭風又大,受涼就不好了。”

茉兒轉望小紫兒,記不得從何時起,小紫兒跟小淩兒兩人,全改口喊她主子,不喊她茉兒姑娘了。

她也改不了她們的執意,隻能任由她們主子、主子喊。

近日小紫兒、小淩兒兩人,各輪流一日,總有一人陪著她直至就寢。

“你也累了吧,要不要先去歇息?我還想在花園裏多待些時候。”

“那我就陪著你。王交代過,你身邊一定要有人。”

茉兒沒轍地歎息起身,她總不好真讓小紫兒陪著她累。

“我們回去吧。”才跨出涼亭,有人擋住了她們。

“茉兒姑娘,可否單獨一談?”

茉兒抬頭看見許久不見的歐-禦,遲疑一會兒,轉身又入了亭子,對小紫兒說:

“你先到前麵等我,我同侍衛長說幾句話就過去。”

“是。”小紫兒福了福,臉上有幾分不情願,但仍聽話地退出涼亭,退到聽不見兩人談話的地方。

“歐公子有話請說。”茉兒直至小紫兒走遠了,才開口。

“我有樣東西給茉兒姑娘,請你務必貼身收妥了。”

“東西?”

歐-禦自衣襟拿出一長形紅布條,他背對著小紫兒的方向,正好擋去小紫兒的視線。

“這塊布條請茉兒姑娘現在就收妥了,別讓人看見。”

盡管茉兒滿是疑問,仍先依了歐-禦的意思,順手將布條收進貼身袖袋裏,那袖袋裏另外還收著師父給的錦囊,她一直貼身戴著,沒離過身。

茉兒知曉歐-禦是刻意立在她麵前,不讓小紫兒看見他給的東西。

“請問歐公子給我那塊布條,有何用意?”

“時候到了,你就會明白。答應我,別讓人瞧見了,請你務必要隨身藏著。碰到要緊時候,你隻要拿著布條,自然不會有人傷你。夜深了,姑娘請早些安歇,在下告退了。”

歐-禦轉身想離開,卻讓茉兒扯住。

“歐公子,你還是執意……”她頓了頓,實在不想把話說白了,但歐-禦莫名其妙地給了她一塊布條,不肯說明用意,讓她十分不安。

她一直希望歐-禦打消妄念,希望別再有殺戮。會不會她的希望,隻是一廂情願的奢想?

“……你還是執意……犯上?”

歐-禦轉回身子,直直俯視茉兒,他瞧著茉兒拉著他的手,竟笑了。

“倘若如此,茉兒姑娘會揭發我嗎?”

茉兒覺察到自己不當的舉止,立刻移開手,有些急地開口:

“你以為我不會嗎?歐公子為什麽聽不進我的勸……”

“茉兒姑娘若是真要揭發我,我隻有一句話:為你死,我無憾。我這條命,本就是你救回的,死在你手裏,也算值得了。”

他一說完話,就頭也不回地走掉。

茉兒卻是震在原處,久久動不了。

歐-禦,擺明了要她為難。若是說了,論罪,歐-禦必死無疑;但若不說,歐-禦萬一真聽不進她的勸犯上了,又該如何?

茉兒想不透,一塊紅條布,能有什麽作用?!

然而她是真的不想,因為她幾句話,就害死一條性命。

皇城起了火光,這場火起得突然,在夜深人靜的二更天裏,銅鑼聲震天價響……

軒轅棄躺在茉兒身旁,並沒睡著。連續四日了,他都睡在茉兒身邊,等的就是這一刻。

聽見外頭的銅鑼聲,他一點也不意外。若真要說他有些許意外,也僅是意外對方竟提早了,因距離中秋尚有三日。他聽聞著外頭動靜,嗅出了血腥味道。

已入睡的茉兒,讓外頭慌忙奔走來去的吆喝聲驚醒。

軒轅棄翻了身,定定看著原本睡沉的茉兒一下子驚醒,初睜開的眼裏頭,有茫然與慌亂,仿佛是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情。

她真不曉得嗎?!

小紫兒好幾日前回報他,歐-禦找過她,她支開了小紫兒。

她當真什麽都不知嗎?一刹那裏,軒轅棄著實猶豫了。然而,小紫兒也未真聽見什麽,除了看見茉兒曾拉扯歐-禦片時……

她為何拉住歐-禦呢?他們究竟談了些什麽?

茉兒說過,她不會背叛他。

軒轅棄望她一眼,眼裏閃過猶豫,隻一下子,便作下決斷。

抄起預藏在床下的厚重裹布,他拿出裏頭的佩刀,再看了眼驚坐於床炕上的茉兒,最後他仍是決定選擇相信!相信茉兒不會……背叛他。

他握緊了她的手,低聲說:

“你不要離開寢宮。”

外頭吵鬧聲更大了,原本奔走打火的聲音裏,多了恐慌的呼喊聲--

“有刺客、有刺……”

隔著門,兩人都聽見刀劍揮舞聲,方才喊著刺客的人,似已命喪刀下。

“棄……”茉兒多少有了譜,外頭發生的,是她最不願意見到的。

她……是不是真的錯了?還在猶豫當兒,她被軒轅棄拉離床炕。

軒轅棄動作飛快,疾步至陳列了幾項珍玩的架子前,移動了一個花瓶,

架子立即往後退去,是個密室。推開密室那一刹那,裏頭兩盞火把頓時亮起,他將茉兒推進密室。

“別慌,我出去看看。你聽話待在裏頭,不管外頭發生什麽事,都別出來。”說罷,他瞬間將密室關合。

“棄,我……”他隻聽得茉兒喚了他一聲,沒法兒聽她接下來想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