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九龍子不是誰來喂,都會眉開眼笑……」

「我這麽沒節操嗎?」螭吻轉過頭,睨她。

“有!你去問全龍骸城的人,不會有第二個答案!”

鰫兒想實話實說,不過,罷了,畢竟眼前……不正有個「例外」?

九龍子有節操,當然有節操──驚蟄給的,他說不吃,就不吃!

「驚蟄爺找來的食物,上至陸路,下達深海,有好些鰫兒見也沒見過,九龍子都不想嚐嚐?」太有違九龍子天性──好吞、好食。

「想呀。」螭吻坦言:「有好幾回,口水險些滴下來。」

尤其是珍珠鯨奶茶,光聽名字,他就好想喝。

「那……為何不吃?」鰫兒不解。

「當有個人,用那種眼神,要喂你吃東西,再美味的食物也變得難吃。」螭吻涼道。

「哪種眼神?」鰫兒還想問清楚些。

“那種,很不真誠的眼神。”螭吻回道,隻是,默默答於心裏。

鰫兒沒有機會細問,背後,冰冷眸光的主人,已然逼近兩人所在之處。

驚蟄佇立於螭吻麵煎麵冷,眼,更冷。

「究竟要我尋來何物,你才願意吃?」他問得直接,不拖泥帶水,今日便想要個答案!

「你幹嘛非要我吃?你不是討厭我這『死小鬼』嗎?不是連顆糖包子,也不給吃?」螭吻不遑多讓,要問,大家一起問。

他也很想知道,這位「叔叔」,幹嘛不去糾纏其他「姪兒」?

「糖包子那一事,我道歉,希望你原諒,而我所能做的……補償,便是見你開心,吃下我帶回的食物。」

謊言,驚蟄說來,未見結巴,臉色不變。

「……」螭吻看著他,淡淡打量,良久不說話。

「你想吃什麽?無論陸地人市,或是各大海域,隻要你開口,我便去找。」驚蟄又道,神色很堅定。

螭吻維持撐頤動作,眼不眨、口不動,似乎正在思忖。

驚蟄耐性等著。

雖然心裏想:“這死小鬼,八成隻是放空,故意要他等、要他急,最後再仰高顎,賞他一句「我就是不想吃你的東西」。”

他錯料了,小人之心,度了死小鬼的君子之腹──

「那,你知道,西海溝之南,鎮邪山之下,有一種鯊口花?聽說,它五年一結果,果長如茄,水藍澈透──你若采鯊口果回來,我保證,一定吃。」

腮,仍是輕輕托著,那雙黑亮的眼卻彎彎笑了。

驚蟄頭一點,二話不說,轉身便走。

「呼,可以清靜好一陣子了。」螭吻喝起茶,悠涼一笑。

「九、九龍子……鯊、鯊口花……不是超凶猛的肉食海花?」

鯊口花,顧名思義,花形似鯊口,鋸齒狀邊緣,猶若鮫鯊張大嘴,正欲鏷咬獵物,不單外型像,連花的尺寸,亦等同於一尾小鯊,吞隻大鮪也沒問題!

「不,什麽超凶猛,是──超超超超超凶猛。」螭吻替她補上四個漏字。

「那九龍子怎要驚蟄爺去取?!」豈不是……刁難人嘛?

「是他自己問的呀,我有問必答,我真的挺想吃鯊口果,還沒人……有命去采。」所以謎樣的果物,他最感興趣了。

「九龍子,您……」太壞了。鰫兒不由得替驚蟄擔起心來。

「放心啦,他不會傻到去取。」螭吻擺擺手,口氣慵懶,要鰫兒別煩惱。

從頭到尾,螭吻就沒希冀過驚蟄能取回鯊口果。

會提出來說說,純粹要驚蟄知難而退。

一聽見鯊口花,再蠢,再沒見識的人,也會立即放棄。

所以,驚蟄的轉身,定是落荒而逃吧。

刻意擺出嚴肅的臉色,是想掩蓋窩囊,一定是的。

「鯊口花的果實,不結於外頭,而是生長在花壺內,要將手探進鯊口花不難,難的是,花壺裏填滿凍狀汁液,顏色是挺粉嫩的,卻是腐蝕性極強的酸液,拿根枝椏去撈,攪沒兩下,嘖嘖,枝椏融成蜂蜜,還會滴下來……」

每條誤闖鯊口花的小魚,連片魚鱗都不剩。

「最堅固的龍鱗不怕酸液,可是一沾上手,那股刺癢感,鑽進骨髓深處,想撓撓不到,又奇癢無比,龍鱗也擋不住。」螭吻他知道,因為,他試過!

再強烈的食欲,被癢意所侵襲,入嘴的東西也嚐不到美味。

況且,不是每朵鯊口花皆會結果,他試找了三朵,沒能尋到果物,隻換來七日之癢,簡直苦不堪言!

這便是鯊口花之果,無人取過,無人願取的緣故。

「遙想當年,我求父王幫我摘顆鯊口果回來,我父王倒反過來求我別討那種東西,妳瞧,連堂堂四海龍主都無法采擷,驚蟄……叔叔又憑什麽?」叔叔兩字,喊得不情不願。

明明比他大哥、二哥年輕,輩分卻高出一截。

「萬一,驚蟄爺執意要取,受了傷,發生不測,可如何是好……」鰫兒是姑娘家,心腸柔軟……不,是九龍子太鐵石心腸。

「我都說了那麽多,妳還覺得他會去取,我也沒法子。」

螭吻聳肩,懶得再安慰人,愛窮操心,便去操吧,不管她了。

「人家隻是怕『萬一』嘛……」鰫兒噘嘴。

「怕,妳就跟去瞧瞧呀。」

「鰫兒才不要,驚蟄爺更可怕……」比起鯊口花。

「有什麽好可怕的。」螭吻嗤笑。

「臉呀……」還有渾身散發一種……拒人千裏之外、難以親近的寒息。

「那叫臭,不叫可怕,臭臉大冰塊。」

「九龍子,您真的一點都不怕他耶……有好幾回,聽見您拒絕他的示好,鰫兒好擔心驚蟄爺會惱羞成怒──」

「惱羞成怒又如何?他想與我打一架,我奉陪呀。」又不見得打不贏。

螭吻外貌稚嫩,十來歲不過,每每見他,總以為他還是個孩子,然而,龍齡與凡人相較,不知大過多少輪。

「……聽說,驚蟄爺雖未成龍,但武藝幾乎已屬『龍』等級,可惜,蛟再如何修煉,就是有道瓶頸在,若他是龍,不知會比現今……強上幾倍。」

假如,將「龍」比擬為大米缸,「蛟」便是小酒罈,兩者天生容量差異,即便同時裝滿,酒罈遠不及米缸裝得多。

螭吻覷她一眼:「妳倒很清楚。」

「大家偶爾聊到嘛。」魚女們湊在一塊兒非便是閑磕牙這些。

「他運氣不好,要是投胎到我家,一出生就是龍子,興許『戰龍』便輪他做了──妳的意思,是這樣吧?」

「鰫兒沒這麽說!」不要扭曲她的語意!大龍子和二龍子,這先後兩任「戰龍」,全都很好!

「倒也是事實,他的運氣,真糟,生來非龍,靠修煉成龍,又遲遲等不到,鰫兒妳說,他是不是很倒楣?」螭吻口氣風涼,卻無惡意。

「鰫兒說,驚蟄爺確實倒楣,連想向人示好,都被騙去采鯊口果。」是你!鰫兒說的就是你啦!

「哈哈哈……」有人毫無反省,一連串朗笑。

接下來的日子,確實清靜許多、許多。

隻是,每個人見到螭吻,頭一句問話,大抵都是:

「奇怪,驚蟄咧?怎麽跟在你後麵?」

他才是想說「奇怪」的一方吧?

從何時開始,他和驚蟄被歸類同一掛?

有他,就一定要有驚蟄?!

「奇怪,驚蟄對誰都不好,為何獨寵小九?」

再不然,便是諸如此類的疑問。

是呀,奇怪耶。

那位「一表三千裏」,甚至不屬同的類「叔叔」,到底打什麽主意?

為一顆糖包子過意不去?啐,去騙小孩子吧!

他瞧驚蟄,不是多有自省能力之人。

歉疚呀、失禮呀、靦腆呀,全非驚蟄會有的情緒──雖然相識不深,但他確實認定,驚蟄是這樣的個性。

冷情冷性之人,會單為某人,千裏迢迢去取鯊口果?他真的一點都不信。

八成,跑了吧?

也好,別再追著他,動不動就竄出來,要他吃這喝那的。

美食當前,又必須強忍不吃,故作傲氣,遲早得內傷!

今日,九龍齊聚,難得圍成一大桌,聯絡聯絡感情。

螭吻一坐定,等著哥哥們問出同一句老話──“驚蟄呢?沒跟著你一塊兒?”

很意外,沒人問。

眸光由大哥開始,一路掃到八哥,還是沒人問。

真是……不太習慣。

「今天,怎麽沒人問我,驚蟄叔人呢?」螭吻忍不住自個兒提了。

他還以為,那問句,已經變成三餐問候語,早上問一遍,中午再一遍,晚上又一遍。

幾名龍子回視他,彷彿這是多幼稚的問題。

「何必廢話問?人,不是走過來了嗎?」

四龍子努努下巴,看向螭吻身後,正逐步接近的身影。

聞言,螭吻回頭,果然看到驚蟄腳踩穩健步伐,穿過碧紅珊瑚林,往此處走來。

太意外見到他,螭吻一時反應不來,隻是瞠著眸,忘了要眨。

驚蟄已到他麵前,手中之物,擱置螭吻桌上。

果長如茄,水藍澈透,像琉璃燒製的精巧玩意兒,數數共有六顆。

「鯊口花之果。」驚蟄說。

螭吻這才回過神,口吻訝異:「你當真去取了?!」

「你不是說要吃?」驚蟄答得理所當然。

「你沒聽說過鯊口花的事?!尋常人根本不會去自找麻煩吧?!」螭吻沒看鯊口果半眼,反倒瞪向他,像是瞪著……一個瘋癲之徒。

「因為你要吃。」驚蟄仍隻有單一答案。

而這答案,勝過了取果的困難。

「給我看你的手!」螭吻嘴上說著,動作更快一步,直接拉過來。

慘不忍睹。

驚蟄雙腕上的護甲,幾乎融蝕殆盡,隻剩半圈勉強掛在那裏,指一摳,殘屑掉了下來,護甲之下的手,自然無法幸免。

蚊有薄鱗,不及龍鱗堅硬,麵對鯊口花汁液,連龍鱗都護不住,更何況是蛟的薄鱗!

驚蟄的兩隻手臂又紅又腫,呈現極不自然顏色,不知泡進多少朵的鯊口花之內,更不知泡了多久。

「你不要你的手嗎?!讓魟醫瞧過了才來?」螭吻問了個自己都可以否決的問題。

「沒有。先送鯊口果來。」驚蟄神情平靜,好似傷了手的人,並非是他。

“嘖!我就知道!”

「我先帶他去找魟醫!」螭吻匆匆對兄長們說,拉著驚蟄直奔藥居。

幾位龍子誰都未先開口,隻是瞧著──感情挺好的「叔姪」走出視線,良久過後……

「那個驚蟄叔……意外的,是個好長輩嘛。」四龍子突然冒出一句。

幾雙眼全瞟過去,其中,沒有附和的,隻有毫不苟同,以及──

“你那隻龍眼看到,驚蟄是個好長輩?”

“他若是,咱們幾個怎麽一點也沒被疼愛過,別說鯊口果,連路邊的小海栗,都沒吃過半顆!”

鯊口花汁液並無劇毒,隻是沾上皮膚,不是件好受的事。

魟醫調配一缸藥汁,讓驚蟄浸泡雙臂,未達一個時辰,不許起來──這番話,魟醫不敢命令之,隻敢用請托的商量口吻。

倒是一旁的螭吻,雙手扠腰,喝令道:「我沒點頭之前,你的手,不許離開藥缸!」

魟醫以為,接下來……會聽見驚蟄冷冷回嘴,但,沒有。

驚蟄很乖、很聽話,雙臂伸入缸中,一直浸至上臂,維持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