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阿鬥」的身分是假的,是刻意塑造出的假象以掩旁人的耳目,讓人以為現任家主是個不學無術、不務正業的二世祖,除了聚眾取樂、敗光家產外,什麽也不會,藉以逃開無謂的紛擾。

事實上鳳揚塵才是隱身幕後的主事者,他智勇雙全、運籌帷幄,很多事他不出麵卻默默地操控著,將鳳氏家族往前推進,不讓他人有覬覦的機會。

身為皇商,尤其做的是朝廷的民間采辦,他和宮中的關係相當密切,權力之大,如同一方藩主,除了少了封號和藩地,他所經手的貨品皆是民間極品,其中的利潤需要疏通的和管道絕非一般人所能想像,荷包滿滿又擁有首屈一指的人脈,對某些人而言,這是極大的誘惑。

例如豐王爺,他是先皇後所出的皇嫡子,卻在皇位之戰落敗,由賢妃所出的皇長子即位為西寰帝,對於此事他始終耿耿於懷,一直致力廢止無論男女,由長子、長女繼位的舊製,從此皇位繼任者皆為皇後所出的嫡子所出,皇後無子則改為由皇貴妃之子,再其次是四妃。

皇後之弟的國舅爺恰恰相反,他巴不得自己的外甥女能坐上九龍寶座,他這母舅也跟著沾光,聲勢水漲船高,到時外戚幹政把持朝綱,縱使他當不成萬歲爺,撈個九千歲當當也不錯。

除卻朝廷官員的助力外,他們更需要民間的力量,百姓的聲音足以扭轉局勢,如果能控製住大半的商行,等於把有錢人掌握在手中,有錢有勢有人脈,何愁大事不成。

想當然耳鳳揚塵就成為他們拉攏的對象,送金、送銀、送美女、送寶馬、送各式各樣的奇珍異寶,許以令人心動的好處收買他。

對此鳳揚塵避之唯恐不及,選擇當個「阿鬥」來避禍,他隻想當個規規矩矩的商人,不介入黨派之爭,當官還沒商人來得快活,他何必蠟燭兩頭燒給人當槍使。

因此鳳家表麵上是四大美婢持家,由四婢出麵處理商行事務,這也是鳳揚塵狡詐之處,他明白那些官老爺瞧不起女人,不屑與女流之輩交手,因此由向晚她們頂住,他樂得當個扶不起的阿鬥。

此事知情的人並不多,全是些親近的親信,向晚是四婢中唯一知曉的,因鳳長京退位前有事先告知,好讓兩人能完美地配合,不露出一絲破綻。

疏雨知道一些,但不敢肯定。香羅性情直率,深信不疑。年紀最小的春濃隻管吃飽就好,其他事一概不理,反正她上頭有三位姊姊頂著,天塌下來也不會壓到她,對她而言,二爺是什麽樣的人不打緊,隻要給她安身的屋簷,二爺就是她的衣食父母。

既然鳳揚塵不出麵,那劣茶的事自然便淪為向晚處理,因此她上了一趟回春堂。

「徒兒呀!這茶葉真的不錯,生津止渴,入口回甘,嗯!這茶孝敬得真好,不枉我把一身醫術教給你。」茶好、人也好,對著美人品茗,人間一大樂事。

誰曉得當年一場高燒差點燒壞腦子的小娃兒,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還醫毒雙修把他拿手的絕活全學精了,成為他雷仲春最得意驕傲的關門弟子,讓他欣慰青出於藍又勝於藍,稍稍感慨這一輩的年輕人真是不得了,長江後浪推前浪,讓他們欷籲歲月不饒人。

其實邪醫雷仲春不過才三十來歲,還不到發疏肚突的年歲,由外表看來更是頂多二十四、五歲,是個瀟灑俊挺的好兒郎。

隻是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覺讓他自覺老了,看著向晚漸漸長成嬌俏的姑娘,個子抽長,肌膚越發水嫩,皮膚吹彈可破,他就有「為人父」的感傷。

「師父認為好喝就多喝點,徒兒加入曼陀羅花和夾竹桃的汁液和曬幹的花瓣衝泡而成,有滋陰養顏的效果。」牛黃和生地的用法……嗯!加三減二,多三錢養氣,少兩錢顧脾,但又和天麻藥性……

「喔!曼陀羅花和夾竹桃,那不就是花茶,徒兒用意甚佳……呃!等等,為師記得這兩種花草……」他臉皮一僵,笑得有點顫抖。「有毒。」師父教過。

「所以……」他慢慢地放下手中的茶杯,想著該用什麽藥催吐,他剛才好像有看到切好的山根。

「師父是用藥高手,百毒不侵,徒兒想找人試試新藥,思來想去,師父不就是最好的藥人,想必不介意徒兒在你身上試藥。」這茶的確好,喝多了會上癟。

「什……什麽不介意,你這個孽徒,師父什麽時候百毒不侵了,師父也是血肉之軀,會生病、會中毒,時候到了也會死,你快把解藥給師父,師父便原諒你的大逆不道。」他怎麽就糊裏糊塗中了她的毒,人家說最不設防的就是最親近的人,他果真被自己人陷害。

「沒有解藥。」她不費那工夫。

「沒有解藥?」他一聽,臉色一黑。其實他能自己製解藥,讓他臉色發黑的是「愛女」的心狠手辣。

「師父可有感到不適?」向晚捧著一本舊醫書,來回比對藥方和藥量,朱唇輕抿一口花草茶。

「哎呀!你還喝,那茶有毒,你想連自己也毒死不成。」這個傻徒兒,莫非是鑽研醫術到走火入魔了?連毒茶也喝得津津有味,麵不改色。

螓首微抬,秋水瞳眸睞視。「師父說過萬物相生相克,隻要用對地方,毒也是藥,反之,用藥失了分寸也會害人,醫和毒不分家,就看怎麽用。」

雷仲春聽懂她的暗示,將一指放在脈搏上為自身診脈。「意思是這茶無毒,你用相克法將毒抵消?」

嗯!脈搏快了些,但無大礙,隻是他現在有微微的亢奮感,想蹦躂到樹上摘青梅,釀一壇青梅酒。

「喝多了還是有不良的影響,微毒積在體內沉澱成毒素,久而久之便戒不了,成了癮頭,越喝越多越上癮,少則三年,多則五年,飲者將形容枯槁,奄奄一息。」最後步入死亡。

「這是害人的玩意兒,你想用它做什麽?」難怪鳳太爺說這丫頭有本事,隻要給她機會,她會一飛衝天,如鳳翔啼。

「師父別急,待會有你忙的,徒兒在此祝賀師父生意興隆,財源滾滾,客如雲湧。」蔥白纖指將一小縷散發撥到耳後,向晚氣定神閑將看到一半的醫書摺頁,夾入素白花箋做記號。

「什麽生意興隆、客如雲湧,我這個回春堂不是鳳陽酒樓,客人一多表示病患多,你想讓西寧城的百姓都到我這兒看病……」話還沒說完,前頭的藥鋪就傳來吵雜的人聲,聲音有男有女,為數還不少。

回春堂說是藥鋪,實則更像大雜院,一共有五進院子,前一進開鋪子看病抓藥,賣賣滋補養氣的藥材,第二進院子是曝曬藥材的大埕,三、兩間小屋當儲存用,曬幹的藥草便往這兒堆放。

三進院子住著雷仲春,由幾個端茶、鋪床的小丫頭伺候著,他不重視吃食,故而隻辟了一間小蔚房,由位孀婦大娘掌廚,照應飲食。

這兒還有間素雅的小閣樓,青竹為籬,女蘿附牆,小小的池塘野荷蔓生,魚蝦任長,一叢白芒長在池塘旁,野趣十足,這是向晚的私人小天地,每回來回春堂便會在此小歇一會,看看書、賞賞荷,飲一壺清茶。

四進院辟成藥草圃,一窪一窪的分成各小區,雷仲春的興趣是嚐百草、種毒花,一些具有藥性,古怪的花花草草全往圃子裏栽,三日才坐堂一次,其餘空閑日子全花在他心愛的毒花毒草上,一頭鑽進去便不知日夜,廢寢忘食。

最後的院子小了些,有個大廚房,十來間排成一排的小平房,平時讓家在外地的鋪子夥訐居住,有時忙得回不了家的掌櫃也會在此暫住一宿,若遇重症者或不便移動的病人,挪一挪還能住人,食宿費照算。

「師父,還不出去賣笑迎客,這回來的全是出手闊綽的富商大戶,包管你賺得銀錢滿缽。」兩隻手怕是不夠收錢,恨不得有三頭六臂,右手診脈,左手收銀。

「啐!不肖徒兒,居然把風度翩翩、氣宇軒昂的為師當成青樓花娘……」雷仲春嘟嘟囔囔地走向前頭,口中猶自咕噥,腹誹收了個不窩心的小徒,成天算計自個兒師父,想把師父賣了好數銀子。

回春堂內盛況如潮,患者蜂擁而至,原本足以容納五十來名病患的堂鋪竟擠滿一個又一個的人,密密麻麻數也數不清,起碼有百來個,景況十分驚人。

而外頭擠不進來的人更多,主子加下人排滿一整條街,痛苦哀叫的,漫天叫罵的,哭哭啼啼求醫的大有人在,把回春堂藥鋪圍得像市集一般’吵得叫人聽不見在說什麽。

「安靜安靜!妙手回春雷大夫來了,你們一個個排好別往前擠,神醫醫術精湛,別人治不好的疑難雜症到了咱們雷大夫手中肯定藥到病除,各位耐心點,不要急,很快就會輪到你……」

嘖!這小子真誇大,把他當成無所不能的神仙了。雷仲春瞟了一眼喊話的小學徒,勾唇一撇嘴。

「老人家請坐,我先瞧瞧你生了什麽病……」

嚇!這是人嗎?怎麽瘦得皮包骨,上好的綢衣緞袍穿在身上像掛了一塊布似的,空空蕩蕩,風一吹還能飄呢!

雷仲春赫然一驚,診脈的手不自覺地抖了一下,他駭然地瞧瞧眼前的「老人」,那凹陷的雙頰,浮腫的雙眼和微紫的唇色,分明是四十不到的壯年,怎麽身體枯槁如六旬老者?

再看看其他的患者,幾乎是如出一轍的症狀,穿著華衣美服卻神色有如餓了大半個月的難民,哈欠頻頻,全無精神,有時還會頸子歪一邊抽搐,流涎、鼻水止不住,一副虛脫無力的樣子。

他斂下思緒,清清喉嚨,「咳咳!這位老爺說說你身上有什麽不適,我診斷診斷好配合下藥。」唉!這是腎虛,肝火鬱躁,**過度落下的虛弱,「那裏」也應該瞧瞧吧!怕是磨破了皮。

但雷仲春不能明言,隻能隱晦地暗示。

「……大……大夫,我就是全身無力,老是覺得暈,一下床就腿軟,一個東西兩個影,把燒柴的黑丫頭看成杏花樓花魁柳絲絲,就把她……呃!給辦了。」就著柴房那髒地方要了好幾回,下頭都磨出血了,爽快過後才打了個激靈,怎麽是個貌不驚人的黑炭頭,他居然吃得下肚,還當成天女下凡。

「嗯!嗯!是幻覺。」他想起徒兒給他喝的那杯茶,也有少許的風茄花,也就是曼陀羅,會讓人產生幻覺,喉頭灼熱,一股熱氣在體內流竄。

「雷大夫果然是神醫,一眼就能看出我的病情,神醫快救救我呀!我還不想死,隻要能治好我的病,多少錢我都願意付。」他還想多活幾年,等著抱孫。

雷仲春搓了搓下顎,故作沉思。「別擔心,我想一想……嗯!能治,我寫個方子你找掌櫃抓藥,三碗水煎成一碗,一日三服,先喝個三、五日瞧瞧,症狀會舒緩些……喔!我多開一帖塗抹的藥膏,抹哪兒不用我多說,用藥期間要戒色,不然藥性會打了折扣。」

一聽完,喬老爺滿臉通紅,連忙拿著方子道謝,急切地抓藥去,一錠金元寶的診金差點忘了擱下。

而後又有老太爺、小少爺、富家太太接連著診病,大同小異的病狀看多了也沒趣,頂多依患者病情輕重酌量開藥,在藥劑上加加減減,過與不及都不好。

診了十餘名病人後,一名羞答答的女子戴著遮麵的帷帽上前,看得出是出身良好的閨閣千金,天青色水紗袖蓋住細白小手,隔著一層衣診脈,聲若蚊蚋。

為了男女有防,人有不道外人知的隱密,雷仲春特意拉了繪有「蓮年有魚」的竹簾子隔開,讓姑娘家稍稍安心。

「……你是說多夢,吞咽困難,白天特別困乏,昏昏欲睡,到了夜裏怎麽也睡不著,翻來覆去作著……咳!春夢?」

帷帽下的小臉紅得快滴出血來,死命地絞著鴛鴦繡帕。「我不喜他的,可夜夜入夢來,對我……大夫,我不想的,每日清晨一醒來褥上濕了一大片,我好怕是入魔了,可廟裏的平安符和香灰就是不管用。」

「他是誰?」雷仲春開藥方的同時不忘伸長耳朵,聽聽小姑娘的閨房情事,關心病人是大夫的職責嘛。

「他……是我一名遠房表哥,暫住我家東廂房,原本我不怎麽搭理他,後來他送了我一罐隆盛茶行的茶葉,我一喝就出現異狀……」剛開始隻覺得躁熱,身子發燙,輾轉難眠。

「茶葉?」他想到自己剛喝的茶,莫非有些關聯?

「我本來想戒卻戒不了,一日不喝便渾身難受,越喝越多,癮頭越大,前兒個茶葉沒了,我……我想著那茶味就手腳發顫……」她說著說著抽泣起來,一旁服侍的丫鬟連忙為她拭淚,小聲安慰。

等候看病的人群中出個耳尖的,他聽到「隆盛茶行」四個字便高聲地嚷嚷,說他也是喝了隆盛茶行的茶才口舌發麻,四肢無力,昏昏欲睡提不起勁。

一顆小石子投入湖中激起漣漪,一往外擴散,一個人起了個頭,其他人也跟著呼應,你一語我一言地交頭接耳,把整件事矛頭指向信譽卓越的隆盛茶行。

回春堂一下子全鬧起來,眾人七嘴八舌的,吵得為病人看診的雷仲春不得不出麵平息紛亂。

「大家也別吵了,我在後頭聽了老半天,似乎問題出在茶葉上,各位若有疑慮不妨上隆盛茶行問問,總要把事情搞清楚了才安心,我也不好白賺你們的診金。」開一樣的方子他也心虛得很,受之有愧。

一聽大夫開口了,拿了藥的,未看診的,還走得動的,一窩蜂地群起鼓噪,挽袖衝向隆盛茶行去。

鳳陽酒樓,身著淡黃底撒花煙羅如意月裙,藕色對襟長衫的疏雨正和向晚對著酒樓新上的菜色,兩人肩靠著肩討論哪一道菜該如何命名才能扣著雅字,哪一道又該用什麽顏色的盤盛著,哪一道菜客人吃膩了要撤下,花椒、甜醬、酒釀要下多少比例才合適。

民以食為天,吃得飽不如吃得好,吃得好不如吃得巧,吃得巧不如菜色稀奇,越是罕見的越叫人想貪個鮮,鳳陽酒樓日日推陳出新吸引老饕的目光,何愁客人不上門。

疏雨的手藝沒人不說一聲讚,她每一道創新的菜肴都經過精心設計,由嘴刁的向晚評論,隻要她一點頭,這一道菜肯定大受歡迎,爭著點食的老爺夫人們大排長龍,隻為一飽口腹之欲。

不過做生意講究的是手段,他們推出的新菜一天隻賣二十份,釣足食客胃口,畢竟東西多了就不稀罕,吃不到才更叫人心癢難耐。

因此鳳陽酒樓天天客滿,連開了幾家分店還是人滿為患,有言道:一入西寧鳳陽開,食遍天下胃袋空,不入鳳陽不知飽,一菜一湯一勺淋,方知胃中好滋味。

向晚與疏雨討得正熱烈,外頭倏地傳來一陣哭嚎聲。

「姑娘,救命呀!快救命……要殺人了,大慈大悲的玉麵觀音救救小的一家子的命吧,小的給你磕頭,請姑娘大發慈悲,無論如何也要保住小的一家子的命,小的日日給姑娘燒長生香……」

「向晚姊,是誰又在大吼大叫,亂沒規矩的,前門的老張沒把人攔著嗎?吵得咱們不得安寧,先一棒子打出去再說。」好不容易得了個空閑能嗑瓜子閑聊,偏偏就是不得安生,老有人來打擾。

「咱們春濃好大的威風,耍起主子的派頭了,人家上門來求見向晚準有大事發生,你攔著要人去死不成,沒聽見出人命,活不下去了嗎?」白得一千兩黃金的香羅笑得嘴都闔不攏,大方地取一百金大擺席麵,準備在鳳陽酒樓宴請鳳宅內所有的下人。

「人家沒那個意思,隻是咱們四姊妹好久沒在一起聚聚了,人家想向晚姊嘛!想在她身邊撒撒嬌。」平常各忙各的很難碰到頭,同在一宅子裏居然咫尺天涯,想見一麵還得透過下人傳話。

打從鳳氏分家後,二房、三房搬出去自立門戶,空出來的院子也就多了,不管內宅的鳳揚塵由著她們去分配,如今四個大婢女各有自己的院子。

以花為命名,向晚所居的院子是「海棠居」,裏頭植滿各色海棠,一明兩暗三間樓屋,她住在明間,另規劃出一間清雅的小書房,其餘兩間暗房分別給了底下的小丫頭和看守小門的婆子、嬤嬤。

疏雨的「辛夷院」,香羅是「淩霄院」、春濃是「秋菊苑」,半個主子的她們各有八個丫頭,分一等丫鬟和二等丫鬟,一等丫鬟能近身伺候,二等丫鬟隻能忙外頭的事,未經傳喚不得入姑娘們的閨房。

「那我和疏雨你就不想呀!亂沒良心的小妮子。」香羅假意抱怨,拿起算盤假裝要打人。

「見你們容易呀!一個在帳房,一個往廚房找,我十次有八回找得著人,可是向晚姊是轉個不停的陀螺,一下子在前廳,一下子在書房,一下子出門上茶山了,

一下子又被咱們二爺拖住也不知往哪去,我次次尋人次次落空,累死我了。」人家說神龍見首不見尾,向晚姊就是那條飛得奇快的龍,沒長雙翼是追不上她的。

「那倒是,她是我們姊妹中最忙的,真不曉得她哪來的氣力攬下這麽多事。」疏雨掩著唇笑。

向晚的忙碌是有目共睹的,大家瞧見了隻有心疼沒有嫉妒,隻有她們姊妹才知道她有多辛苦,要管好宅子裏的事,又要應付外麵的商行,還得不時打發鳳氏旁支一些上門要錢的窮親戚,另外得頂得住無端而起的流言流語。

不過最難的一件事,當屬應付鳳氏家主鳳揚塵,這些日子他也不知轉性了還是「阿鬥」得更徹底了,大手筆地撒銀子給向晚添金添玉,買些華而不實的首飾、玉石屏風、暖玉床什麽的,甚至買了一頭小牛大的大狗看門,讓人看得一頭霧水。

外頭傳著二爺要將向晚收房了,正室指望不上,側室倒是跑不掉,先納個俏佳人,後頭三名美婢也不遠了,起碼撈個姨娘做做,二爺享盡齊人之福。

「苦命人也隻好多費心了,你們也別給我閑著,該去做什麽就做什麽,疏雨把菜單先放著,我待會再看,春濃去繡莊瞧瞧,天雨青趕出來了,八月要上貢,香羅把帳收回來,盤算盤算年底有多少入帳。」不得不承認,當初各司其職的安排省了她不少煩心事。

「呋!攆人了,得了得了,我去和我最愛的銀子親近親近,對了,疏雨,我要燉得軟爛的壇子肉和三絲白菜燉,晚一點送到我屋裏,我嘴饞。」人不可靠,銀子是她摯友兼親娘。

香羅笑著離開側廳,腰上垂掛的一對雙魚玉玦發出玎玎響,搖曳生姿,婷婷綽約。

隨後疏雨和春濃也走了,兩人邊說邊笑往後院走去,舉止親昵地就像親姊妹,讓向晚不禁想起幼時和她為伴的文若荷和貞秀等人,她們是她記憶深處最難切割的牽掛。

想著想著,她有些感傷,皇宮生活似乎離她越來越遠,夜深人靜時分望著天上一輪明月,母妃的麵容是模糊的,她幾乎要忘了自己是漫天大火中匆忙逃出的杜清淺。

砰地一聲,雙膝落地,闖進側廳的男子重重的磕頭聲拉回向晚飛遠的思緒。「姑娘呀!救救小的,小的真的沒有要害人,他們冤枉小的了,小的祖上三代是開茶行的,一直配合鳳家供應茶葉給朝廷,小的哪敢砸了招牌賣出不好的茶,姑娘替小的做主,別讓那些沒天良的給冤了……」

「沒天良……你覺得冤了?」

她疏懶地掀眸一睨,兩眉中間的觀音痣聖潔高貴,似打趣地盈盈笑,以指點點粉腮,目色華若芙蓉,瑩潤有澤。

「姑娘,小的敢對天發誓,小的茶葉沒有問題,肯定是旁人造謠生事往小的身上潑髒水,隆盛茶行開了幾十年也沒出過這種事兒,分明是栽贓嫁禍,好讓我們的茶葉進不了宮。」光是搭上朝廷這條線一年有多少進帳呀!難怪同行會眼紅,搶著來分一杯羹。

「既然開了幾十年怎麽還會出紕漏,你沒防著內神通外鬼?你以為鋪子裏的夥計、掌櫃全是身家清白,每個人都忠於東家不會被收買?」偌大的庫房竟無一人防守,要在茶葉上動手腳實在易如反掌。

聽輕而易舉進入探查的木犀回報,庫房一包一包的茶葉像廉價的柴薪隨意堆放,既無做好防潮,牆麵也有些許裂縫,微微沁著水,茶葉自然易潮濕。

「這……」他隻想著是別人陷害他,沒想過鋪子裏是否出了內賊,那麽多茶葉怎麽可能是一人所為。

「先起來說話吧!地上涼,跪久了傷膝……咦!你這一身狼狽是怎麽回事,臉都被抓傷……」向晚喚了人送上傷藥,讓茶行老板擦藥。

隆盛茶行的東家叫段青山,茶行傳到他手中是第三代,他一邊抹藥一邊兩眼淚汪汪的述說鋪子上發生的事,說到激動處還會義憤填膺地握拳揮兩下,好示憤慨。

他身上的衣服是被怒氣衝衝的客人給撕爛的,一群人圍著他又打又罵,還有人踹呀踩的給了他好幾腳,臉、脖子、手臂上的傷全是給抓出來的,發帶不知被扯到哪去,一頭淩亂的發被扯掉好幾撮,他在夥計的掩護下才逃出來,還有不少人追在他後頭喊打喊殺呢!

匆匆忙忙逃走之際,鞋也掉了一隻,他就像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有家歸不得。

「姑娘,小的沒活路呀!你要不替小的出頭,小的隻有一根繩子吊死在樹頭了……」他悲悲切切地抹淚。

「說得嚴重了,段東家,還沒到絕路呢。」繩子她替他備好了,隻要別吊死在鳳宅門口。「木清,去把其他茶行東家和有關聯的商行全請了來,有嫌疑的一個也別落下,多帶些人去,誰敢不到就對他們說了,廟小供不起菩薩。」

不知哪鑽出的木清應得歡快,帶了百來名護院走出大門,浩浩蕩蕩的一列人聲勢浩大,路人見狀看到威武雄壯的護院衣著上繡著鳳氏家徽的圖樣,知道是鳳家辦人了,沒敢擋路,無不退避三舍。

辦事效率極高的木清一一請出商行的東家,連掌櫃也一並帶了。

不到半天工夫,該到的人全來了,段青山也稍做整理,換上家裏拿來的衣服和鞋襪,打理好一頭亂發,也有幾分人樣。

隻是臉上的傷太明顯了,一條條血紅色抓痕,想遮掩也遮掩不住,讓人看了怵目驚心。

「向晚代替我家二爺請各位前來,相信有關隆盛茶行的茶葉有問題一事,各位或多或少有所耳聞,段東家請了我主持公道,我想大家合作多年了,不免僭越了。」向晚語氣輕柔,卻帶了股令人不得不服的懾人氣勢。

幾十個大男人麵麵相覷,麵有驚色,惶恐不已地互相看來看去,額際、掌心直冒汗,不曉得該做何回應。

「不過向晚也不會隻聽信片麵之詞,總要找出個是非對錯,既然段東家說他的茶葉是極好的,並無摻假,向晚便找出同一批茶葉,當場泡給各位品味品味。」怎麽有人臉色變了,往後退了一步,這般怕死嗎?

向晚皓腕一抬,兩名容貌婉約的丫鬟送上光澤溫潤的紫沙壺茶組,她纖指如雲筍般溫壺、衝壺,瀝掉第一泡澀茶,滾水再泡開,茶葉在茶水中舒展。

略等一等,明顯的茶香溢出,她將茶湯倒入茶海,手勢優美如琴上撥弦,將茶海的澄黃色茶湯分杯一傾,茶色轉為黃綠色,香氣有餘卻不足。

如此反覆多次,佳人烹茶如作畫,美不勝收。

「現在每個人手上都有一杯茶,向晚先飲一盞,各位東家、掌櫃也望不吝賜教。」分好了茶,她細細一酌,紅唇映白瓷,玉顏宛若桃花開。

一位嬌柔的小姑娘都喝了,在場的男人哪好意思說不喝,於是所有人都仰頭一飲,一滴不剩。

又過了一會兒,以絹帕拭唇的向晚才向眾人發問。「此茶飲下如何?」

一名精壯的青年率先站出來。「喝完後身子很熱。」

有人開口了,其他人也不落人後的開口。「有點苦,不是好茶。」「頭昏昏的,想吐。」

「手麻了,不太好使力。」「俺……俺看到娘了,她十年前過世了……」

另一個蓄養不少家妓的大老板更直言道:「想女人了。」

換言之,隆盛茶行的茶葉不純正,不隻不純還是粗糙的劣品,茶葉滾開了不是草褐色,且能見碎開來的梗葉,雖香卻有雜味,入口甘而後味澀,香卻不濃醇,應是摻入了某種與茶葉相仿的香料。

「姑……姑娘,小的沒……沒有作假……」段青山驚得都結巴了,口齒不清。向晚麵露為難地搓搓茶葉渣子。「不假也是次級品,你以次充好犯了商家大忌,恐怕我也難以替你開脫。」

「姑娘……」他死定了,一家生計敗在他手中!

「不過,也不是全無挽救的餘地,你這批茶葉是向誰進的,把人找出來,或許就沒事了。」光辦他一人何須勞師動眾,她總要鎮鎮這些自以為瞞天過海、欺上瞞下的老滑頭。

一聽尚有轉圜處,為求自保,段青山咬出自己的妻舅。「小的是跟滿春茶園進貨,茶園的主人叫穆清三,小的二妹便是嫁予他為繼室。」

「滿春茶園穆清三……嗯!木清,那人帶來了沒?」戲要演得全,一個不能少。

「帶來了,他鬼鬼祟祟的拎著包袱想跑,我一捜呀!包袱裏頭居然放了好幾張銀票,一共三千兩。」他一個月才多少月俸,真是好不甘心呀!作奸犯科、偷雞摸狗果然是一門好賺的行業,他入錯行了。

一見事跡敗露,紅著眼眶的穆清三也不敢有所隱瞞,將事情和盤托出,他的茶園遭蟲害血本無歸,整座山的茶樹全被啃得精光,而他早就打上收購契約的,交不出新茶要照價賠償十倍,賠不出來的他隻好鋌而走險。

而段青山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明知穆清三的茶葉是擺了多年的陳茶,還是以市價的兩成買下,打算混入準備送進宮的好茶葉魚目混珠,叫人察覺不出異狀。

先前試賣給一般高門老爺、夫人,也不見被拆穿,他便壯了膽子,認為萬無一失。

他以為手段高明,其實愚不可及,宮裏的貴人可是養尊處優,豈會喝不出其中的差異,隻要一小片茶葉混雜了,輕抿一口便發現了,哪由人心存僥幸。

偷雞不著蝕把米指的就是他們這種自作聰明的人,便以為行事天衣無縫,高估,殊不知,其一舉一動全在旁人的掌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