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橘衣少女求著,聲調輕柔。

“這都鬧了七個白晝、七個夜晚了,您不能再不管了。”

在少女們的注視下,姑娘擱下茶碗,舒暢的伸了個懶腰,衣裳滾落許多木蓮花瓣,綢衣顏色變得淡了些,卻多了淡雅的花香。

“那麽,你們就引那個人,去把啼哭的鬼吃了。”她輕盈的離開座位,白嫩的裸足落地之處,都有桂花鋪地,沒讓裸足沾到半點灰塵。

“可是,那個鬼挺可憐的。”黃衣少女怯怯的說,抱怨歸抱怨,這會兒倒是有些不忍心了。

嫩軟的裸足,踏入斜曬入廳的日光,滿地的木蓮花瓣收圍,化為一雙舒適軟靴,不大不小恰恰合腳。

在日光的照拂下,她閉上雙眼,感受這一天的溫度,也做了最後決斷。

“願賭服輸。”

啼哭不已的小鬼,還不到黃昏就被嶽清吃了。

城裏不再有鬼哭。

別說是哭,眾鬼噤若寒蟬,躲的躲、藏的藏,全都不敢現身。

就連人們也提心吊膽,忙著把祖宗牌位藏在隱蔽的地方,隻要聽見嶽清來到附近,就急忙關門落窗,護著祖宗牌位瑟瑟發抖。

硯城裏一時人心惶惶、鬼心慌慌。

但嶽清的舌頭,自從飽餐張家十八代後,不論吃什麽都不是滋味。就像有人愛吃甜、有人愛吃鹹;有人嗜食山珍、有人嗜食海味,而他獨沽一味,就是愛吃鬼。

小鬼脆,女鬼嫩,老鬼咬起來喀喀作響,新鬼鮮裏帶點腥,舊鬼陳裏帶點黴,不論是哪種鬼,都是無上的美味。

想起飽嚐張家祖宗十八代那餐,他就回味不已,饞得輾轉難眠,長舌垂在嘴外。

下著秋雨的那一日,一匹棗紅色大馬停在悅來客棧前,皮膚黝黑的高大男人,領著馬隊送來新茶,等著客棧收貨付錢。

張掌櫃死後,嶽清名義上就成了兩間客棧掌櫃,聽到有人通知,過了半天才意興闌珊的來到。這陣子不論是悅來客棧,還是來悅客棧,他全都無心經營。

皮膚黝黑的男人等得不耐煩,看見嶽清漫不輕心,大手猛拍木桌,喝聲問道:“張掌櫃人呢?”

嶽清陡然雙眼一亮。

味兒!

就是這味兒!

他抬頭看著桌邊的馬鍋頭,興奮得舌頭抖顫,滴下更多口水。

餓得太久嶽清,喉裏發出獸的低咆,猛地衝上前,張口對著膚色黝黑的男人咬去,用力得上下顎都脫臼了。

攻擊來得太突然,男人雖然率領馬隊,騎術精湛,動作敏捷,左手臂卻還是被咬下一大塊肉,鮮血咕嚕嚕的往外直冒。嶽清哪裏舍得,連忙趴在地上,珍惜的舔掉每滴血,吃得津津有味。

這滋味特別好,跟別的麽都不同,他當然不能放過,沾血的臉抬起來,朝著受傷的男人獰笑。

“你也是鬼。”

他樂不可支。

“還是個好吃的鬼。”

說完,脫臼的上下顎張大,大得可以吞下一頭牛,長舌嗖地竄出,迫不及待就要抇美食吞下肚,填補饑餓許胃。

當抖顫舌尖即將碰著膚色黝黑的男人時,甜脆的嗓音響起:“別動。”

簡單的兩個字,卻比兩座大雪山更沉重。

嶽清咚的一聲,緊趴在地上,別說是身體,就連人見人怕、鬼見鬼驚,顏色比青苔更綠的長舌都動彈不得,舌尖的血被唾液慢慢稀釋淡去。

木的芬芳隨風而至,柔軟的綢衣暖暖的貼上男人的身軀。綢衣先是平貼,而後衣料下慢慢浮現少女軀體線條飄渺的煙霧聚攏,逐漸化為實體,清秀的臉兒、細致的五官、纖纖的雙手、的雙足由龔實,因為來得太匆忙連身子都遲些才趕到。

姑娘抬起男人鮮血淋漓的左手,輕撫第一下就止了血,再撫第二下就止了疼。

“去找鬼醫過來。”她吩咐著。

眼見姑娘出現,人們不敢感慢,有人立刻拔腿去找,過沒多久卻又氣喘如牛的趕回來,趴伏在地上,誠惶誠恐的回答。

“鬼醫怕被吃,幾天前已經躲起來了。”

姑娘靜了一會兒,才望向受傷的男人,輕聲的說道:“那就回木府吧。”

木府的大廳裏,鬼擠鬼,擠得水泄不通。

看見姑娘攔阻嶽清的人,急忙跑回去,拿出藏好的牌位,告訴祖宗們這個好消。這家的祖宗,告訴那家的祖宗,很快的就傳得眾鬼皆知,全都趕到木府裏,求姑娘解決這件事。

隻是,全城的鬼都湊在大廳裏,實在太過擁擠。

但即使再怎麽擠,眾鬼們還是恭敬的在姑娘的圈椅旁,讓出寬敞的空間。然而,受傷的男人卻被個莽撞鬼踩著,濃眉不由得擰起。

纖纖的小手,掀開桌上的茶盞,用瓷蓋輕敲一下杯緣。

除了膚色黝黑的男人之外,其餘眾鬼咻的一聲,全都被收進茶盞裏,擠得不成形,。當瓷蓋落下後,他們就浸泡在溫熱的茶水中,踩著杯底舒展如地毯的茶芯,小小聲的交談。

灰衣人送上由姑娘親自吩咐,左手香剛剛特製妥當的膏藥,上前要替男人療傷,卻被姑娘阻止。

“放著,由我來。”

地位尊貴的她,向事事都人服侍,但唯獨是對他,她非得事必躬親。白嫩的小手拿起藥膏,替男人敷在傷口上,動作輕柔,不願再弄疼他。

“你這傷口,是讓鬼咬了。”她說道。

“但是,咬我的是個人。”

“他雖是個人,卻有餓鬼的舌。”

她看著藥膏剛敷上,才幾眨眼的功夫,被咬掉的血肉就長了回來。

“之前,他贏了賭約,所以能吃鬼。如今,他卻連別的鬼也要吃。”

正在說著,遠處就傳來餓鳴的聲音,比雷聲還要響,杯子裏的眾鬼怕得瑟瑟發抖,震得茶盞喀啦喀啦亂動。

“我要吃鬼!我要吃鬼!”

饑餓難耐的嶽清,雙眼發著青光,顧不得硯城裏人與非人間流傳已久的禁忌,來到木府前放肆,在石牌坊前大呼小叫。

自從硯城建成後,木府的主人始終備受尊重,極少被冒犯,但餓極的他神智混亂,被蠕動的舌頭控製,聲音愈嚷愈大。

硬眉硬眼的灰衣人,領著他進入木府。他的腳還沒踏進大廳,舌頭卻先探進來,氣急敗壞的嚷叫:“你把鬼都藏到哪裏去了?”

他無禮的質問,衝著姑娘直嚷。

“快點把鬼都交出來,我要把他們都吃了。”

坐在圈椅上的姑娘,拿著銀剪,耐心剪著一迭灰紙,頭也不抬的問:“你這舌頭是哪裏來的?”

她剪著剪著,拿起來端詳,之後繼續又修整。

“不關你的事!”

“隻要是硯城內的事,都由我所管。”

她輕描淡寫的說,將灰紙留著一刀未剪,朝嶽清拋去,隻說了一字:“圈。”

灰紙落地成了灰衣人,全都長得一模一樣,個個袖手相連,將嶽清困在圈子裏。不論他左衝右撞,又咬又抓,灰衣人們就像銅牆鉄壁,最後又餓又累的他,挫敗的倒在地上,流著口水餓到直抽搐。

“你這舌頭是哪裏來的?”姑娘又問。

“如果我說了,你就不能藏著那些麽鬼。”

饑餓蒙蔽理智,他還要討價還價。

姑娘歪頭,神情略微稚氣,彎著紅唇甜甜一笑。

“好。”

坐在一旁的男人雖然吃驚,卻沒有說話,反倒挑起濃眉,露出莞爾的神態。

“是萬壽橋老屋裏,一個餓鬼給我的。”

嶽清匆匆說,舌頭又滾出嘴,朝著姑娘所索討。

“快把鬼放出來,我要吃!吃到一個都不剩!”

“我沒說要讓你吃。”她伸出手,銀剪的光芒閃過,才輕易的一剪,就把連日為非作歹的餓鬼舌剪斷。

嶽清發出慘叫,捂著嘴巴翻滾,一縷縷的魂魄,卻從他的指縫間溜出來。張家十八代的祖宗,還有張掌櫃都逃出來,飄在一旁怨恨的看著他。

“按照約定,我這就把鬼放出來。”

姑娘放下銀剪,掀開瓷蓋,敲敲茶盞邊緣,浸了茶水的鬼魂們,逐一飄出來,都繞著嶽清轉啊轉。

翻騰的餓鬼舌失去憑依之後,漸漸失去活力,最後終於不再**,爛糊糊、綠黏黏的軟癱在地上,而舌頭被剪的嶽清,喉嚨也陡然束起,緊得無法喘氣,掙紮一會兒後就窒息而死。

他的魂兒飄怱怱的,剛從腦門冒了個頭,就被張掌櫃一個箭步上前,三魂七魄全拉出來,牢牢掀著不放。

“同樣都是鬼,你們可要好好相處。”

姑娘和善的吩咐,讓眾鬼一批又一批的湧上去,把新麽淹沒不見。

黝黑的強健手臂,從後方探來,將她抱回圈椅上。

“以後,可別再忘了穿鞋。”

比起嶽清的下場,男人更在乎她的雙足上,難得的沾了些灰塵。

大廳角落,沒能來得及跟上替姑娘墊腳的木蓮花瓣,因為自責而枯萎,鮮妍的顏色變成深褐,連香氣也消失,被灰衣人收拾走了。

“知道了。”

宛如十六歲少女般清秀的容顏,仰望著男人的臉龐,微笑回答,嬌嬌的伸出雙手。

“抱我去洗腳。”

男人彎唇一笑,欣然同,抱起輕若羽毛的她,往大廳外走去。

之後,姑娘派灰衣人去老屋察看。

灰衣人日夜不離,守候了十多天,卻始終沒看見餓麽出沒。

從此之後,那間老屋也不再鬧鬼了。

第五章 借過

太陽從東方升起。

潤暖的晨曦,映得山巔終年不化的積雪耀眼如金。凍了一夜的冰雪,在暖陽下化為涓涓細水,一滴滴從山巔淌潤而下,滙集在雪山下,流入形似如硯的城。

看似平常的早晨,其實並不平常。

勤奮的人們,在今日都停下工作。

賣餅的沒開爐、賣菜的沒采菜。賣符咒的沒有磨朱砂、賣衣裳的沒有穿針線。該是白晝工作的,起得特別早;該昃夜裏行走的,熬到天亮還不肯闔眼。

不論是人與非人,全都興致勃勃,忙著要在今日出遊。

就連木府裏也忙碌得很。

灰衣丫鬟們在繡榻旁,等到姑娘終於揉著眼醒來,才連忙上前,輕手輕腳的扶她坐起,侍候著洗潄、梳妝,直到烏黑的長發,也用玉梳整理妥當。

之後,她嬌慵的穿上綢衣、套上軟靴,離開閨房的同時,漫不經心的用衣袖,拂過門外盛開的茶花。

灰袖先被染紅,而後潤豔的色彩,很快浸染整件綢衣,映襯著姑娘的肌膚更是白晳細致、吹彈可破。

灰衣人等在門外,樹下備好舒適桌椅,還有冒著煙的熱茶,以及做成各種茶花模樣的點心。朱砂紫袍、緋爪芙蓉、花鶴令、粉霞、紅露珍、九蕊十八瓣、滾繡球等等,全都芳香可口。

當她坐下之後,灰衣人奉上一鉢泉水。

“時間到了。”

姑娘望了望天色,接過那鉢泉水,往鋪著石磚的庭院,揮袖酒出,一滴都不留。

濺灑的泉水,落地後就渲染開來,彼此連接再連接,不僅變得愈來愈廣,更變得愈來愈深,沒一會兒就化作深深的水泉。

隻是,泉水映出的,卻不是庭院裏的景。

水的另一麵,有著古老的石砌欄杆,欄杆旁是等待已久的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人都仰高著頭,望向邊的大合歡樹,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深深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