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劍 十八

月下滿池的荷花都已經謝了,枯篷壓著荷梗垂下去,顯得有幾分蕭條。一片雜草萋萋的空地上麵倒插著姬野的虎牙,三個孩子晃著腿坐在水邊。

“死人臉跟你約的是什麽時候?怎麽還不來?”羽然等得不耐煩了。

“時候已經過了,他再不來我們就走,本來說好一對一,大家最後比一次的,他總也不服我。”

“死人臉最近是不是怪怪的,看他那個樣子,像是快要餓死了。”

“不知道,不過他的力氣真大。”姬野摸著胳膊肘,“上次在校場跟他試手,把胳膊震傷了,在南淮城裏還真的隻有他是我的對手。”

“這真是個鬼地方!”羽然看著荒涼的池塘。

“別那麽大聲!”姬野把她的頭壓下去,“鬼知道有沒有人還在巡邏。這是花瀾苑,這池子水跟鳳凰池是連著的,夏天很好看,現在荷花謝了唄。你等我一會兒,我去岸邊幫你摘個蓮蓬吃,每到降霜前一個月,蓮蓬最好。”

“你吃過很多啊?”

“這個池子一半的蓮蓬是我吃的,”姬野聳聳肩,“反正也沒別人采。”

“吃貨!每次還來分我們的棗子,有蓮蓬也不知道**來給我們嚐嚐!”羽然去抓他的耳朵,被姬野閃開了。

“哪那麽容易**去啊?等我下次換件大號的皮甲,也許能在胸甲裏麵藏幾個。”

“才不要!沾了你的汗味,沒法吃了。那你跟阿蘇勒分好了。”

“我吃過的啊。”呂歸塵在一旁說。

“你也吃過?”

“剛才姬野不是說他吃了一半麽?”呂歸塵小聲說,“另一半是我吃的……”

“唉!無聊死了,我們不必這麽鬼鬼祟祟的吧,這半天也沒看一個人路過,”羽然終於忍不住從橋下的陰影裏探出了腦袋,“這個真的是東宮啊?”

“東宮就是這個樣子的啊,”呂歸塵苦著臉,“你以為東宮是什麽樣子的?”

“我聽你們說,當然以為它是滿地金紗,宮殿裏麵都是雲霧,到處都是香味,而且漂亮宮女成群結隊的地方!要是早說這個地方這麽偏僻,不如去鳳凰池那邊釣蝦!”

“煜少主的宮裏跟你說的有點像,不過外麵可就不一樣了。我聽路夫子說,這裏本來是百裏國主家的祖業,先祖讀書的草廬和陵墓都在這裏,所以才把東宮修在這塊地方,讓儲君守護祖產。好些地方都有典故,不能輕易修繕的。”呂歸塵說。

“那我要去煜少主的寢宮看!”

“這個……”呂歸塵為難起來。

“沒事沒事,一會兒我去武庫裏麵偷兩件禁軍的甲胄,等到煜少主睡著了,我們從你園子牆上那個缺口偷看,沒事的,”姬野揮了揮手,“我先去摘兩個蓮蓬,你們先別出來!”

他一貓腰閃了出去,警覺地左右看看,輕輕提著步子上了拱橋。他知道橋對麵淺水灘裏麵摘蓮蓬最容易。

上到橋頂,他忽地愣住了。

他看見了幽隱。幽隱就站在橋的對麵,一身的白衣,頭頂束著白色的帶子,寬大的衣服被風吹著,像是套在一根竹竿上。靜悄悄的,幽隱沒有出一絲聲音,隻是直直地看著姬野。姬野在心裏悄悄哆嗦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身上有點粘粘的冷汗。

“幽隱你遲了!”他大聲說。

幽隱沒有回答,轉身走了。

“幽隱你幹什麽?”姬野本想追上去,但是他心裏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覺令他煞住了腳步。

幽隱回了頭,他嘴邊帶著陰陰的笑,舉起了右手,“北辰之神,穹隆之帝;其熠其煌,無始無終!”

姬野像是被雷轟中了,他看見了幽隱拇指上的扳指,他也明白這枚扳指代表著什麽。隻是他從未想過天驅的標誌會落在這樣一個人手裏。

“我知道你也有,”幽隱低低的聲音飄來,“我看見過你把它掛在鏈子上,我們必定是要決戰一場的,你跟我來。”

他又轉身離去。

聞聲的羽然和呂歸塵跟了上來,看見姬野正立在橋心呆。姬野忽地轉身去草地上拔了虎牙,緊緊跟上了前麵幽隱的背影。羽然和呂歸塵也隻能跟在他的後麵。幽隱走得並不快,沒到轉彎的地方,他甚至會留下來等他們一會兒,隻是始終保持著距離。三個人跟著他走,才現其實東宮的地形仿佛巨大的蜘蛛網,有許多長廊的出入口都已經廢棄不用很久了,可是這時候幽隱毫不費力地找到了這些通道,把他們帶往一個未知的所在。呂歸塵漸漸也開始迷路了,他一般隻是在倆楓園周圍出入。

幽隱停在了沒有點燈的宮殿門前,這裏幾乎是舊宮的中心了,寂寥得連蛙聲都沒有。幽隱駐足,回頭冷冷地看了他們三個人一眼,眼睛在月下似乎反射著白光。他推開大門,徑直走了進去,姬野三個彼此看了看,跟了上去。經過大殿門前的時候呂歸塵打了個哆嗦,指著高處的匾額:“湄……湄瀾宮!”

姬野隨著他的指點看去,果真是“湄瀾宮”三個字。他心裏有種極其不祥的預感,覺得有什麽事情不對。

“你認識剛才的道路麽?”他問呂歸塵。

“不認識。”

“湄瀾宮你是來過的……我也來過……”姬野覺得頭皮麻,“可是這個路,怎麽不對呢?”

“東宮裏麵有幾個湄瀾宮啊?”羽然湊了上來。

“隻有一個。”

羽然默默地抬頭看著天空,一輪圓月高懸在天心。

她喃喃地說:“真像是個紙糊的月亮……”

“我們還是不要跟著他進去,幽隱這個樣子,好像有什麽不對。”

“不好找退路……這是‘安’,”羽然低聲說,“是幻術的結界,這周圍是被人下了很重的幻術,以前聽說河絡有這樣的本事。今天的月亮本來不該是滿月的。我們剛才走過的和看見的其實也都是假的,我們隻是在宮裏麵繞***……死人臉把我們誆進來了。”

呂歸塵急忙回身去推背後的門,才驚訝地現那扇門根本推不開,似乎是他們走進來之後,有一個飄忽的影子就悄悄鎖上了門。

“東宮真是個鬧鬼的地方!”姬野握緊了虎牙。

“我們跟過去看看,”羽然大著膽子,“‘安’也沒有多麽可怕,隻是我們分辨不出來而已,他也許真的安排了人埋伏我們,早說這個人最沒有信用的!”

三個人背靠背地蹭著走進了這個全然不同了的湄瀾宮,呂歸塵先抬頭,已經沒有百裏煜掛在椽子間的金紗。他揉了揉眼睛想看清楚些,可是沒用,一切都是那麽真實,羽然說的‘安’似乎根本就不存在。

“他要叫我們跟他下去。”姬野在宮殿最深處現了些什麽。

羽然和呂歸塵跟過去,看見轉石地麵上忽然洞開了方形的入口,細長的甬道深深地通向下麵,兩側點著蠟燭,像是招魂的燈籠。

女人把打散的頭綰起在頭頂,用一個銀箍卡住了根。她在銅鏡裏端詳自己的臉,沉靜而茫然。她以水洗去了胭脂和粉妝,隻剩下一張幹幹淨淨的臉,螺髻高聳的式改成了束起的直,襯得她的臉有些小,看起來顯得更加年輕了,一如十四年前在八鬆的時候。她輕輕摸著自己的臉,不知道是幻覺抑或是時光的回溯,這麽多年來她一直覺得自己在心裏其實已經很老了,就要被南淮城的塵埃掩埋了。可是如今恢複了舊日的裝容,才驚詫於自己依舊保有的青春。

她站起身,把桌子上的銀刀掖進了黑色束身甲的腰帶中。雍容貴麗的宮裝大裙被拋在了角落,她這件貼緊全身不留一絲縫隙的軟甲把身形勾勒出來,帶著一絲妖嬈,卻又矯捷如獵豹。她猛地推開了門,大口地呼吸著月夜下的空氣。

空氣流入,像是冰涼的水從喉嚨中泛起,把全部的塵埃都洗去了。

她站在門檻上了,還差最後一步就可以離開。她環顧自己寄身十幾年的這件屋子,就像一個蝸牛的殼。周圍如此的安靜,靜到黑暗裏像是有人在說話。

“貓兒,往前走,不要回頭……”

“貓兒,不要看我!我這裏是沒有路的!”

“貓兒,回到山裏去,忘掉一切,你本來就該是自由的!”

她站在那道門檻上,猛然回頭!

“貓兒……”

眼前一切景象慢慢地都模糊了,像是那個男人的魂魄還在周圍輕輕地遊蕩。有無數次她都覺得在最深的夜裏,曾經有人站在床邊安靜地看著她,她伸手去抓,手裏空空如也。她害怕那種椎心的寂寞,那麽她離開了,那個男人的魂是否也會對著空無一人的床鋪,一再地去挽,手中始終空空如也。

她想要退回這間小屋裏再次把一切都鎖在外麵。

“走吧,忘掉一切,你本來就該是自由的。”另外一個聲音在耳邊說,那個人黑衣的身影站在高空皓月之下,懶散的笑容裏有溫暖的味道。

她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

她咬牙,一躍而出,張開雙臂,仰望星空!

終於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