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劍 十三
鳳凰池。
月色正濃的時候,照得水麵清幽幽的水波飄漾。一艘方舟停在池邊,夜色中它的船身明顯比一般的船大,甲板上幾乎可以跑馬。鳳凰池通著順風渠,再接著一條建水的直流,江上的大船可以一直順溜而上進入南淮城,鳳凰池也掘得深,大可以容下平底的大船。
船上的人舉起了手,強健的水夫以長杆撐起了船身,把它緩緩地推離岸邊。這樣的大船出航不容易,風帆太大,不到深水可以轉圜的地方是不便打開的。
馬蹄聲從黑暗中傳來,大船已經從船塢漸漸地滑進深水裏,水夫們回頭去看動靜,船艙裏也有剽悍的武士按刀出來觀看動靜。
一匹馬上竟然人擠人的坐了三個孩子,三個人都氣喘籲籲的下馬,第一眼看見大船,其中那個女孩就揮著手大聲喊了起來:“停一下停一下,搭一條板子給我們跳!”
鳳凰池上的遊船有個舊俗,多半不避諱孩子,免費搭船就叫做跳板子。
“這不是遊船!”武士拒絕了,“這是要出航去雲中!”
“不管你是不是遊船了,救命啊救命啊!”女孩子把手攏在嘴邊,放聲大喊。
像是追著她的聲音而來,黑暗中有人舉著星星點點的火把,紛亂的馬蹄聲傳來,也不知追來的有多少人。
船艙簾子掀起,年輕人的聲音從裏麵傳來:“怎麽回事?”
“幾個孩子被人追,”武士回報,“打了算了。”
“給他們一條板子,讓他們跳上來,”年輕人慵慵懶懶地說,“女孩子的聲音真是漂亮。”
“是!”武士立刻揮手示意。
船上的水夫向著岸上拋出了浮木和繩索製成了浮橋,正好可以貼近岸邊,為了穩住船身,水夫們升起了一半風帆,隱約可以看見整張帆都是青灰色的,揮著巨大古老的圖騰。羽然領頭,姬野和呂歸塵跟在後麵,三個人沿著浮橋抓住了船舷邊的繩索,浮橋立刻被撤了回來。岸上推船的水夫們再次力,把整個大船徹底推進了水裏。
“哇!得救了得救了!”羽然不顧自己裙裾和軟鞋上都是水,興高采烈地高舉了手。
呂歸塵和姬野卻累得一左一右歪到在船舷邊。
岸上追趕的駿馬在水邊拉著馬急停,遠遠看去竟然有五六十人,每個人都打著火把,手裏提著家夥,隻不過有人是提著鐵刀,有人卻是提著板凳腿。為的是一些禁軍裝束的年輕人,剩下的都是市井裝扮,個個都是怒不可遏的神色。幽隱上去狠狠的一腳,把一個水夫踢進水裏,惡狠狠的看著船上,他身後書館的夥計卻都指著船上叫罵,別的水夫湊過來想圍住他們,卻被禁軍的少年們拿刀逼住了。
“追啊追啊追啊!”羽然還不依不饒的,衝著岸上比鬼臉。
“丫頭,你到底犯下了多大的事情,這麽多的人追著你要你好看?都不像是善類呢,”船艙裏的年輕人並沒有出來,隻是低低的笑語。
羽然往裏麵瞟了幾眼,看不到人,隻好衝著岸上一指:“一幫癩蛤蟆,是他們先找事的!”
她的話激怒了岸上的人,雷雲正柯和彭連雲一起大吼起來:“你說誰是癩蛤蟆?不想活了?”
羽然的手遙遙的指點著人群後麵的方起召:“就是那一隻……那一隻,對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她想起了這個新學會東陸俗語來,不禁眉飛色舞。
所有人都回頭去看方起召。他漲紅了臉,像是一隻怒的公雞,也不管丟臉不丟臉,暴跳著衝著船上大吼:“臭婊子,別以為自己是個什麽東西!我家任何一個燒火的老太婆都比你好看,我家裏的漂亮女人,我排著玩玩到我死也沒個玩!我不過是逗你開心,你說誰是癩蛤蟆?”
“哦,逗我開心啊!”羽然也不生氣,衝著岸上比了一陣子鬼臉,眼珠子骨碌碌的一轉,湊過去在姬野臉上輕輕蹭了一下。
“那我失望死啦!就不等方公子家大業大的來娶我了,我找別人去了!”
方起召死攥著拳頭,簡直恨不得一頭栽進水裏淹死,他一生之中從未受過那麽大的羞辱,更不能容忍自己敗給一個無家無業的“小妾生的雜種”。
羽然高興起來,又覺得似乎跟姬野太過曖昧,轉頭看見呂歸塵那張清秀得近乎女孩的臉就在身邊,也把嘴唇湊過去蹭了一下,繼續跟岸上的方起召比鬼臉。方起召終於受不了了,竟然一**坐在地下嗚嗚大哭起來,周圍的人全愣了。
呂歸塵呆呆地站在那裏,茫然地摸著自己的臉,他知道羽然隻是耍了一個小小的詭計,極快地在靠近耳朵邊擦了一下,並不是親吻,都不知道貼沒貼上。可是這是他一生第一次跟一個女孩那麽接近,雖然蘇瑪以前就睡在他的帳篷裏,可是他並不覺得到有什麽不妥。而這一次,他能夠感受到羽然的呼吸噴在他耳邊的一絲一縷的感覺,他知道自己臉紅了,身上卻輕得像是可以飛起來,方起召坐下去哇哇大哭的時候,他卻像是要高興的喊出來。
“真是個禍水啊。”船艙裏的人笑著說。
“誰是禍水?”羽然不高興了。
“別氣。要當禍水可不容易,長得絕美都不夠,姿容冠絕顛倒終生,悲喜自有妍態,為禍少則幾十年多則千百年,那才叫禍水,”船艙裏的人笑著解釋,“這是讚美,禍水也是百十年才出那麽一個的,而且還不一定都能讓你碰巧趕上。人一輩子隻能活六十年,連個禍水都沒有見過,豈不是虧了?也不枉我今天救你們。”
“真的?”羽然瞪大了眼睛。
“能算上禍水的,譬如薔薇公主,為禍至今已經七百年了,說書的還在不停的說她,這流毒怕有千年也不盡了。你到底闖了什麽禍事,弄得那麽多人要追你們。”
羽然扁了扁嘴:“其實我們就是跟東宮那幾個人有過節,其他那些,不過是因為我逃跑的時候把他們書館的大棚子扯塌了而已……”
“不過……而已……”船艙裏的人大笑,“好一個不過而已,那麽我們做個交換。你唱歌歌兒給我聽,也算謝我救你們一場,我就幫你賠了那個大棚子。”
“不是不唱就要被趕下去吧?”
“不趕,”船艙裏的人還是笑,“但是船到池心讓你們下去遊泳。”
“那就唱唄。不過,你可不知道那個棚子,很大的棚子,賠起來……”
“你別是扯塌了百裏公爵的宮殿,別的都還好說。”
“你這麽有錢啊?”
船艙裏的人笑笑,反問:“你叫什麽名字?”
“羽然,”羽然扯起身邊的姬野,“這個是姬野……”
她又扯了扯呂歸塵:“這個是……”
“阿蘇勒,”姬野小聲提醒她。
“對!阿蘇勒,”羽然點頭,“我們三個是朋友。”
“都是好名字。”
“那你叫什麽?”
“我姓江。”
“姬野,你有種的就下來!不要縮在船上當烏龜!”幽隱冷冷的聲音從岸上傳來。
“烏龜在這裏!烏龜在這裏!”羽然高高舉起呂歸塵的手跟他對喊,“你想搶烏龜就上來!我們在這裏有風有月,還不冷,想等到明年夏天來了再上岸呢!”
年輕人的笑聲中,大船的所有帆全部升了起來,把巨大的陰影投在所有人身上。主帆上巨大的圖案完全展現在姬野麵前的時候,他戰栗著仰視,那是一隻圓形的徽章一樣的圖案,傳說中可以翼展千裏大風展翅翱翔在雲中,纖細的雲紋中,隱藏著難以覺察的雄霸。大船順風猛然加了,順著水道越過了重重的波影,飛一樣飄行在月色中。
從沒有做過大船的呂歸塵簡直驚呆了,衝到甲板最前麵迎風眺望。
細如纖絲的歌聲在行駛的風中忽的拔起,婉婉的轉了幾遍,順著風流飛向天外。呂歸塵回頭看去,羽然靠在風帆的橫桅上唱著這他聽不懂的歌,就像在書館中羽然唱的最後一。大風把她的裙裾和頭呼啦拉的吹起來,她輕輕踮著腳尖,像是隨時會隨著風飛走,呂歸塵幾乎想上去拉住她。可是他不敢,隻是留在原地默默的聽,水夫和船工以及候在船艙口的武士也都沉默著。呂歸塵想到他所聽說過的寧州土地,青色的林地上秋天落下枯黃的葉子,其中有一片就在風裏旋轉、旋轉、旋轉……
永遠不會真正飄落。
像是一種縹緲的感情。
他的臉又一次紅了起來,風吹在紅熱的臉上,有種喝了酒一樣輕飄飄的快樂。
“她在唱什麽?”他問身邊的姬野。
“她在唱說,紫槐花開放的季節,讓我說愛,愛飛翔的蒲公英都要走了,讓我們唱歌,那些唱歌的鬆樹都結籽了,讓我們永遠都在一起。讓我們說愛,讓我們唱歌,讓我們永遠都在一起。”姬野顯然沒有唱歌的天賦,隻是難聽的哼哼。
“這是……這是羽族的歌麽?”呂歸塵神往著,“原來羽族是這樣唱歌的啊,你真了不起,還懂得羽族的文字。”
姬野抓了抓頭:“我哪懂羽族的神使文?隻是總聽她這麽唱……”
歌聲中隱約有一聲低低的喟歎,和歌聲一起飄散在風裏。
“昨日青絲,塚間紅骨;月色晚來枯,吊唱相和無;悲喜總無淚也,是人間白,劍膽成灰;琴木蕭蕭也,弦盡時秋風悲回,莫問從頭;英雄總無路,天下千年酒,不解此一愁!”
“這……這是什麽街頭巷尾的歪詩,也拿來充大雅之堂?”陸先生惱怒起來,狠狠的把手裏的試卷扔在地下踩了兩腳,轉頭怒視寫詩的塵少主。
他忽的愣了一下,現窗邊的孩子似乎根本就沒有聽見他說話,隻是撐著頭望著窗外,唇邊帶著一絲出神的笑容。
窗外的玉蘭開了,大朵大朵的潔白如玉,呂歸塵隻想到揭下麵具的刹那,那個女孩子灑落的一瀑流金般的長,像是夕陽下的鐵線河一般,那麽的溫暖和讓人懷念。
[曆史]
曆史上的胤末燮初,無休止的戰爭橫貫了整整二十年,巨大的軍費支出和民夫征調使得東陸大地始終彌漫著家破人亡的哭喊聲。
而在商會巨額資金的支持下,西南的宛州是亂離之世的唯一樂土,失去家園不堪重負的流民大量的流亡宛州,他們在街頭巷尾以零工、乞討和偷竊為生,所以事實上所謂宛州在亂世時代的繁華勝景,也不過是一時的粉飾和畫皮。以南淮城為例,越過飛簷交錯的紫梁街,街背後的陰暗處汙水散著令人窒息的惡臭,流民們饑餓的目光聚集在破弊的屋簷下,他們有的就此餓死,有的懷裏帶著匕,以端詳獵物的眼神看著往來的人。
而奇怪的是,在燮朝成書的《燮河漢書·風物誌》中犀利的揭露了當時宛州的真實生活,卻把南淮寫作了人間天堂,在以鐵骨成名的燮朝史官中,這樣的粉飾是絕無僅有的。野史稗聞中對於這件事的描述或者可供參考:起稿於神武三年的《燮河漢書·風物誌》的第一篇就是《南淮城誌》,當時的燮羽烈王召來了史官,親自描述了自己童年所見的南淮城。他說:“南淮是一座繁華又安靜的城,生活富足安樂,不尚武力,民風柔弱。如果說比喻,就像織錦,雖然缺乏剛強,但是流光溢彩。春天時候各家的花圃都有五色的鮮花,街頭有擔花販賣的人,但是孩子們總是鑽進別人家的花圃裏偷摘,把偷來的花再販給街頭擔花的人,種花的家裏都罵無賴,可是對著孩子也不便作……”
他沒有注意到這時階下史官們已經開始交頭接耳,帝王的眼裏閃著憧憬的光,他繼續說著:“夏來就是泛舟,湖上總是彩船相連,一眼望去數不過來,那時候不滿十五歲的孩子都可以免費搭船,俗語叫做跳板子,到了近岸的時候幫著下去拖船靠岸即可。那時候就有少年借著跳板子的機會,把歌兒舞女褪下的衣服偷了典當,被現了就當即跳船,俗語叫做水飄子。”
他的唇邊浮現了笑容,目光凝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整個人的神氣都變了,像是真的看回了二十年前的春夏秋冬,看到那些跳板子水飄子的無賴少年活潑潑的身影,聽見他們的笑聲。
“秋天是南淮最好的時候,十裏霜紅開了,有錢的人家飄船看花,一上午都看不盡鳳凰池上的秋玫瑰,秋天南淮會起霧,霧氣裏麵,秋玫瑰的顏色尤其豔麗。滿城的桃棗也都熟了,果樹的樹枝一直伸到各戶人家的牆外,拿著長杆直打過去,後麵跟著一個人接,滿筐都是果子,我們叫做打秋風的。到了冬季也不下雪,偶爾有霜……”
“大都護!”史官終於不能再記下去了,“史書是後世的鏡鑒,請大都護三思!”
“三思?”羽烈王竟愣住了。
年紀最長的史官膝行而前:“書上有記錄的,單隻前朝喜皇帝九年一年,南淮城裏就餓死流民不下九千人,城外的亂葬坑都填滿了。又有筆記說南淮當時,買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入青樓根本不需付錢,隻需給糧五升,俗名稱作父母糧,就報了十六年養育的恩情。宛州貌似繁華,其實是吃人惡虎,大都護也曾說亂世之酷,升鬥之民最苦,是以有拔劍而起一統天下的誌願。可是這樣寫出來的南淮,無異於粉飾骷髏啊!”
“放肆!”羽烈王勃然大怒,“這是我親眼所見的南淮,你們這些深養在學宮裏的夫子,不過憑著幾本來曆不明的筆記,怎麽能跟我說粉飾骷髏?”
“大都護即便要殺,臣子也是要說的!大都護難道以為天下人都是瞎子,隻有大都護所見才是真的麽?臣祖籍就是南淮,親眼所見,災年餓殍橫死城郊,根本不容入城,難道也是假的麽?”
“你!”羽烈王拔劍上前。
白色頭的年輕人擋在了史官的麵前。
“西門閃開!”羽烈王怒喝。
欽天監的西門博士按下了羽烈王的劍。
“大都護,”西門博士說,“你所記的,都是假的!”
“西門你……”羽烈王的容色急變,“你也不信我麽?”
“我信不信又如何呢?”西門博士的聲音像是古潭深水一樣沒有一絲波紋,“南淮是不是那個南淮都無所謂,可和你偷花跳板打棗子的人,都已經不在了。”
羽烈王默默立在大殿中,佩劍蒼然一聲落地。少頃,他從史官手裏抽過記錄的紙卷,大步回了書房。
第二日內監去書房請羽烈王早朝,現他趴在案上睡著了,胳膊下壓的紙卷上是他親筆寫完的《南淮城誌》,帝王在裏麵固執的說:“南淮者,人間之勝境。無饑饉災荒之屬,裏巷中常聞笑聲,***徹夜夏不閉戶,唯少年頑皮,是為一害……每春來之際,輒有竊花者、彈雀者、釣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