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銅之血 六

雨蒙蒙的草原上,一隊輕裝的騎兵艱難地挺進著。

接連下了那麽久的大雨,放眼看去,無處不是灰茫茫的一片,辨不清東西,甚至早晚都分不清楚。罩著麻布的鐵鯪甲被洗去了油,透出一股濃重的鐵鏽味,腰間的佩劍一歪,就倒出一潑酸澀的帶著鐵鏽的雨水。雖然今天雨終於小了起來,可是土地依然是泥濘的,馬蹄踩上去打滑。已經丟掉了多餘的輜重,人馬還是疲憊不堪。

領頭的武士並不披蓑衣,隻是舉著自己黑色的大氅擋在頭頂,雨從他濃重有力的眉毛上匯成一道滑落,滲進他臉上刀刻般的皺紋裏去。

年輕的副將策馬逼近他身邊:“將軍,還是紮營歇歇再走吧!頂著雨走了這麽些天,兄弟們都累得不行,不紮營歇息,隻怕再過兩天就頂不住了。”

將軍並沒有回答,卻從馬鞍的側袋裏摸出了一個絳紅色的錦囊,抖開來,是一麵旗幟。他將旗幟遞給了副將:“雷雲孟虎,把它掛起來,我們已經到了。”

“已經到了?”雷雲孟虎瞪著眼睛。

踏上北陸的土地,他們這樣疾行已經足有一個月之久。這場驚人的大雨實在不是上路的好時候,沿途除了偶爾有小隊牧人,他們連個村落也沒有看見。縱然不下雨,也隻能看見鐵雲壓頂的天空和泥濘的草地。跋涉在這裏,甚至都會懷疑傳說的蠻族王城是不是真的存在。

雷雲孟虎不明白對著這片迷茫的雨幕,將軍何以有這樣的信心。

他還沒將旗幟捆好在自己長槍的杆上,後麵的戰士們中已經爆了歡呼聲。他回頭看去,那邊鐵灰色的雲層中有一片近乎透明,亮得令人心頭一喜。很快地,燦爛的陽光從那個雲縫中透了下來,那個缺口迅地擴大,高空上似乎有股疾風正在驅走烏雲。騎兵們驚訝地看著這片變幻莫測的天空,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被水洗過一般的澄澈碧藍色在天空的一隅出現。

“彩虹!彩虹啊!”一名騎兵大喊。

雷雲孟虎看過去的時候,真是一道半弧形的虹,從那一隅碧藍色直貫到遠方的地平線。那樣純淨的顏色,仿佛一個夢幻般懸在半空,東陸的虹從不曾美得那麽令人驚歎。

“這裏看見彩虹,很美吧?”不知何時,將軍已經策馬到了他身邊。

“是!以前都沒見過這麽長的虹。”

“北陸就是這樣,”將軍笑笑,“一切簡簡單單。一片綠草,滿眼都是綠的,天晴的時候,仰頭都是藍的,一道彩虹,半天都是它的顏色。不像東陸樓宇相連,哪裏看去,都滿是人。”

“有山!有山啊!”那邊又有騎兵高喊起來。

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陽光籠罩了這片尚且泥濘的草原時,一座籠著雲霧、仿佛接天而起的大山就出現在他們背後。陽光照在山頂輝然泛著金色,雲在靠近山頂的地方遊蕩。他們冒雨跋涉這麽久,竟然從未想過竟是從這座巍峨莊嚴的大山邊擦過,此時忽然看見,有如神跡一樣令人讚歎。

“是彤雲大山,”將軍說,“我們蠻族心中的神山,神山下的草原是朔方原,我們已經到了。”

他頓了頓,放聲高唱起一歌謠。他的聲音絕說不上清澈悅耳,甚至有著撕裂的感覺,但是他的聲音卻像是上接著天空,穿雲裂石,在天與地間回蕩。

雷雲孟虎默然地高舉起那麵刺繡著金菊花的旗幟,旗幟在風中招展,一時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歌聲把每個人的心神帶往這片大地遼遠的古代。

直到將軍唱完,餘音還久久不絕。戰士們都擁了上來。

“拓拔將軍,是蠻族的歌麽?”一個百夫長感慨地問。

“是啊。銀羊寨的歌,要是翻譯成東陸文字,是說……”拓拔山月沉思了片刻。

“千裏彤雲山,並跨日與月。

天女傾銀瓶,流出雪嵩河。

神山做天柱,雪河飲神馬。

駿蹄飛踏處,寸寸碧草生。

山神嘯雲間,常聞虎豹聲。

男兒生來鐵筋骨,跨我駿馬兮,向遠方。

天河水如乳,育我萬千人。

女兒生來唇抹朱,牧我銀羊兮,守故鄉。“

“這……這是蠻族的歌麽?”一名騎兵露出諂媚的笑容,“蠻族的歌,真是遼闊豪放,小人們第一次聽見,覺得東陸的詩歌,真是差得遠了!”

雷雲孟虎露出一分譏誚的笑。身為蠻族的拓拔山月將軍最初在下唐飽受東陸士族的白眼,連士兵也不服他,而如今他身居高位,連蠻族的詩歌也被人讚到了天上去。

拓拔山月卻隻是淡淡地笑了笑,出神地望著彤雲山:“其實這歌,你們終究也不會懂的。”

“來了!來了!”守望的騎兵疾馳過來,揮舞著手臂大喊。

拓拔山月猛地轉身:“來了?列隊!”

天地盡頭,呼啦啦忽然湧現出近千柄白色的大旗,仿佛天雲降下,在草原上翻滾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