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陸太醫」

「病人能氣餒,可大夫萬萬不能絕望,須知醫者父母心。來,這瓶小周元丹你隨時帶在身邊,每日午後服一顆,於血氣滋補養身極有功效,然而切記,這藥是以毒攻毒,不可多吃,否則反成大害,切記切記。」阮阿童心下既是感動又是傷感,猶豫很久,最終還是道謝接過了。

太醫院門上的牌匾,墨字飄逸神秀地書寫著「天下無藥」,意思便是期許世上人人無病無患,終有一日,或可天下真正無藥。

據說這還是先太後親手提的字,因為她身子骨向來弱,自小便是用藥培成,可惜就算有再多的太醫、再好的藥養著,還是芳魂早逝

據說,先太後是心疾之症過世的。

「先帝後宮佳麗三千,寵幸過的美人無數……」她抬起冷得像冰的手輕輕拭去眼角的淚,苦笑喃喃,「不幸愛上君王,不幸坐上後位,又有哪個能不傷心而死?」

按皇象內律,身為皇後,須在皇帝寵幸過後的美人冊上用鳳印,以示公正憑證,且日後無論是哪位美人有孕,也是由皇後悉心叮囑太醫為其護胎,天天都得關心龍種的脈案,免得皇帝問起卻半點不知,損了皇後大度賢德之名。

她疲倦地看著被這青瓦朱牆圈住的一角藍天。

這裏不是世上最富貴幸福的地方,而是一個連鳥也飛不出的商高牢籠愛情,在這兒隻會變得日益殘破不堪,直至灰飛煙滅。

「阮阿童,你還在等什麽?」

乾荷葉,色無多,不耐風霜挫,秋波起,夢裏繫華過……

玄清鳳心急如焚地滿皇宮找著阮阿童,又是鬧得一陣雞飛狗跳。

可阮阿童由始至終都蜷縮在太醫院門外的陰暗死角裏,直到眼前的天光漸漸被黑夜吞沒。

像是某種觸目驚心的預兆。

「那麽大的人兒怎麽會不見?禁衛軍、太監、宮女一人馬輪番來報,又輪番被轟了出去繼續找人。

「阿童,你這是在拫複朕嗎?」他妖豔俊容上一陣紅一陣白,忿忿咬牙道:「竟連你也要同朕玩這等小心眼兒?」

有什麽話不能當麵敞開來說的,非得搞失蹤這一套?她是氣他的說話不算話,還是想他證明她在自己心底到底有多重要?

驚惶焦慮和心痛氣憤奪去了玄清鳳大半的理智,他一顆心像是反反覆覆浸在苦汁裏,又是失望又是傷心。

難道他對她還不夠好?他是個皇帝,可為了心愛的女子已是百般伏低做小、嗬護備至,今日她卻因為……而這般懲罰他,這對他也太不公平了!

「皇、皇上,貴妃娘娘打發人來問,說……說皇上今晚留宿景詩宮,不知、不知萬歲爺現下可要前去了?」總管公公伏在皇帝麵前,滿頭冷汗,渾身如抖篩。「因貴妃娘娘方才孕吐得厲害……」

玄清鳳頓住了腳步,心底掙紮了半天,情感上詩貴妃和孩子雖是遠遠不及阿童對他的意義,可理智上,他也心知不能那樣殘忍無情地對待一個為他孕有於嗣的女子,尤其詩貴妃還是他一手扶植而上的,於公於私,他都得給她這個臉麵,否則將來她在宮中還有何威儀立足?

他揉了揉隱隱作疼的眉心,臉色有些灰敗地喃喃道:「來人,擺駕景詩宮吧。」「是。」總管公公大喜,忙應了。

始終侍立在一旁,擔心驚怕得大氣也不敢喘一口的阿婉,聞言一顆心直直往下沉去,隨後湧起了深深的悲哀感。

難怪阿童姊姊不敢輕易動心,不敢稍稍再近前一步,原來轉瞬間,腳下踏空的便是萬丈深淵。

阿婉心寒極了,卻又不能不跟著隨侍前往景詩宮,她隻慶幸今晚阿童姊姊不在,不用親眼看見自己心愛的男於前去寵愛另外一個女乂.

皇帝不在,輯大寢殿空空蕩蕩,僅留了兩個宮女和內侍,默默地換下了那幾盞燒融了燭淚的宮紗燈。

這時,阮阿童臉色蒼白,神情平靜地走了進來。

「阿童姑姑?!感謝老天,你終於回來了!」宮女和內侍見狀驚軎萬分,忙圍上去訴苦道:「皇上氣得不得了,又吼又叫地命人去找你,奴才們都嚇死了,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得全掉腦袋……阿童姑姑,你到底去哪兒了,倒教大家一陣好找?」「無事,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她輕輕地道:「皇上呢?」「皇上一」眾人神情一僵,均尷尬萬分地麵麵相覷。「呃……」

話才問出口就後悔了,阮阿童強抑下心中劇痛,點點頭道:「貴妃娘娘有孕是大喜事,皇上按宮例自是前去探望留宿的。好了,你們也散去吧,該做什麽便做什麽,仔細好燈火,龍涎香也不可斷,還有阿瑤,明早皇上是從景詩宮前往早朝的,待會兒我將皇上朝服準備好,你和阿蠻送到景詩宮去。」

「是,阿童姑姑……」她倆眼眶紅紅地看著她,欲言又止。

「去吧!」她勉強一笑,溫和地催促著他們備自離去了,這才獨自一人佇立在冷冷清清的寢殿內,環顧四周,看著眼前十分熟悉卻又好似異常陌生的一切。

「一顆心,那麽多人搶……太擠。」她嗓音低弱得幾乎聽不見,「像現在這樣就很好,往後,也隻要這樣就好了。」冷風穿堂而過,她單薄的身影彷佛隨時會飄走、消失不見。

阮阿童沒有哭,殿外守著的宮女們卻再也忍不住,低頭嚶嚶飲泣了起來。可憐同為下奴,自是感同身受,物傷其類……

不知是因怨生憤而同她賭氣的緣故,還是因初為人父著實欣害非常,玄清鳳破天荒連續三晚留宿在景詩宮中。

雖然詩貴妃懷孕不能承歡,可光是皇帝留宿的這三晚,便已在後宮中掀起了滔天大浪,這下於眾嬪妃美人個個都知道,詩貴妃母憑子貴,從此在宮中地位再無人能減動了。

然後饅慢的,宮中開始流竄著皇帝有意立詩貴妃為後的傳言。

阿婉和阿圓氣憤地在阮阿童麵前抱怨著這些無憑無據的流言風語,恨不得自己也是一等大宮女的身分,這樣便能光明正大地痛斥那些個亂嚼舌根的宮女太監。

「先太後祭典時的香燭都備好了嗎?」阮阿童平靜得一如往常,拿筆勾勒著冊上圈出的條條陳陳。

「阿瑰,皇上現在正早朝,你該在毀外候著才是,怎麽都到我跟前來了?」

「可是那群見風轉舵的勢利小人實在太可恨,就因為皇上連續三天都在景詩宮那兒,再也沒蹐足寢殿一步,他們就編派出了阿童姊姊的百般不是,還一」阿婉生怕那些胡話會傷了她的心,便轉了口風道:「總管公公也不管著點他們,太可惡了。」就連總管公公都屁顛屁顛地湊近到詩貴妃跟前去討好了,更遑論其他人。

「沒什麽好可惡的。」阮阿童麵色不變,隻是繼續勾圈著冊子,低聲道:「世情向來如此,尤其是這宮中,難道你們見過得還少了?」

「阿童姊姊……」阿圓眼瞠不禁濕了。

「現下最難過的該是備宮備苑的主子才對,一樣承寵,可詩貴妃有的,她們卻沒有。」她頓了頓,輕聲道:「人本就生而不平等,這是命,爭也爭不過的。」

「阿童姊姊,難道……難道皇上真的忘了你嗎?」阿婉有些遲疑地小小聲問,「可奴婢始終不相信,皇上會是那麽薄情之人。這些年來他對你的關懷憐惜,奴婢們都看在眼裏,是決計不會有假的……」

「和咱們無關的事,往後都不許再議論了。」阮阿童終於放下了錄事的冊子,清冷淡滇的眸光裏無害無嗔,一片空寂。「好了,都備自辦差去吧。」

「是。」阿婉和阿圓心下惶然,連忙低頭稱是。

阮阿童目光微垂,淡淡道:「我們是奴,妄議主子本就是大罪。現在景詩宮鋒頭正盛,或許會尋幾個人打壓震懾一番,其他各宮貴人們也不是束手就擒的,定還會有其他籌謀,我不想你們撞到刀尖上去,白白成了他人爭權固寵手段下的替死鬼。」阿婉和阿圓登時嚇得花容失色,在彼此眼中看見相同的深切恐懼,顫抖了半天後,才感激地開口。

「謝謝阿童姊姊指點,我們以後定會謹言慎行,再也不敢了。」

「他們那些主於,有誰是拿我們當人看的?不過統統視為是他們宮裏的一物件罷了。」阮阿童苦澀地笑了。

「可我們自己得好好留著這條命,別成了宮鬥下的犠牲品,連死都死得無聲無息、不明不白。記著,隻要撐到二十五歲就能被敢出宮去了,唯有這個盼頭才是真的。其他的,不過是鏡花水月,要是當了真,就隻有個死字了。」「阿童姊姊,我們會牢記在心的。」她倆重重點頭。

「好了,去吧,往後留心辦差也就是了。」她揮了揮手,待兩名丫頭離去後,揉了揉左邊心口處,呼吸有些凝滯,卻也沒有多

想。

日暮黃昏,金光瑰麗論豔地穿堂而入,照映得寢殿宛若流錦鋪地,燦然得令人幾乎睜不開眼。

她重斬拾起錄事冊子,審視著上頭是否還有疏漏之處,但眼前字跡有些晃動模糊,她揉了揉眼,卻絲毫不見好,就像是被層薄霧隔住了。

今兒^1、周元丹好似忘了吃,難道是這個緣故?

她敢下手中的錄事冊於,緩步走到自己小榻畔,打開了五鬥拒,取出那隻藥瓶於。

傾出的小藥丸顏色沉黑,謫溜溜地在蒼白拳心上打轉著,透著股辛辣藥香氣。

阮阿童凝視著藥丸良久,卻遲遲沒有送進口中。

她在想,就算吃了藥、將養好了身子,那又如何呢?

「罷了。」但在想起陸太醫那關切慈愛的神情,她心下一軟,還是依言服藥。

才收好藥瓶,一道斜斜拉長了的影子愕然出現在她腳下。

「阿童。」那抹若歎若怨的嗓音自背後響起。

她一震,渾身僵硬了起來。

「闊別多日,難道你沒有什麽要跟朕說的?」他沒有前進,她也沒有回頭,當中隔著大半個寢殿和漸漸消逝的暮光,誰都沒有朝誰再靠近一步。

像是一動彈,便會輕易碰碎了些什麽,再也無從撿拾、彌補起。

對於他的質問,阮阿童默然不語。

並非蓄意挑釁抑或抗議,她隻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說些什麽?

「回答朕!」玄清鳳聲音裏刻意放饅的傭懶意味已然消失無賒,隱隱含著盛怒。

她終於還是回過頭來,眸光低垂,欠身為禮。

「恭喜皇上。」

這一聲「恭喜」,刹那間摧毀了玄清鳳腦中僅存的最後一絲理智和自製。「恭他娘的喜!」

下一瞬,她被一道狂怒強大的力量搜入懷裏,那個素來散慢含笑的嗓音此刻布滿了緊繃欲斷的怒火,咬牙切齒地在她耳畔低低咆哮:「還想朕縱容你到幾時?當朕是死人了?」

她清瘦身形被牢牢禁箍在他雷建盛怒的力量底下,飄搖脆弱如狂風巨浪中的一葉小小扁舟。可再怎麽脆弱,她還是阮阿童,那個多年來憑著意誌力陪伴他挺過、擋過無數暗箭急矢的堅毅宮女,小小的身軀,依然故我地挺立著骨子底那份寧折不曲的剛強。

「皇上請自重。」

「自重個鬼!」玄清鳳看著她的麵無表情,心下深感受挫,腦於一亂,許多話便口不擇言地衝出:「你、你——好,就算今日是朕理虧,朕對你食言了,可朕是天子,是一國之君,為皇家延續香火也是天經地義,何況詩貴妃是朕名正言順的妃子,她為朕孕育龍子,非但無過還大大有功,就算朕多偏著去看了她幾日,也沒什麽大錯,你犯得著這樣懲罰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