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一麵擦洗自己,一麵望著他的“師父”。

就見他“師父”撩起褲腳,露出小腿,一圈血牙印嵌在腿膚上,顯然方才他咬的那口不輕。他正掬起熱水洗傷口,水流過肌膚,那截小腿嫩若凝脂,兩道牙印在上頭,就像雪白糕點給人掰了一道口子。

他看呆了。他師父怎麽這麽細皮嫩肉?又見他俯身到一旁木盒拿東西,遮住了腳,不知在做什麽。

他拉長脖子偷看,看不見,偷偷扶著木桶站起,這才看見他取出個小盒,蘸了點藥,正往傷口抹。

他沒看錯,那小腿膚色瑩瑩,踝骨端正渾圓,整隻腳掌纖細皎白,跟他的腳丫一比,簡直是美瓷比破陶片。

對了,方才沒留神,現在仔細一看,那雙手也是細致修長,一個男人手腳這麽秀氣,簡直就像個--

“你是女人?”這個押著他磕頭拜師,又把他倒吊著提來提去的,難道是個女人?

梁覓聞聲回頭,秀目輕眨,眼角忽地微微抽搐,遲疑半晌,他緩緩伸出一指,指向他。

他不明所以,順著他手指方向低頭一瞧。木桶不大,他縮坐其中時剛好藏住整個人,這一站起,木桶隻遮到大腿一半--

“啊!”他大叫一聲,倒入木桶,濺起好大一片水花。

沒錯,他師父確實是個女人,但好端端的為何打扮成男人?

“還不是為了找你?因為女子在外行走多有不便,我就作男裝打扮,也習慣了,穿回女裝反而別扭,就這麽一直穿著了。你瞧,在收你為徒之前,師父就對你這般用心,你感不感動?”

怎麽這也能怪到他頭上來?荊木禮不再追問,總之,就在她的破爛木屋住下了。

她在屋前辟了一塊地,種些藥草蔬菜,偶爾在附近林子獵些野味,足堪兩人溫飽。

吃得好了,他身體漸漸豐腴,也迅速抽高,等他掄得動斧頭和鋤頭,砍柴和耕地的活兒都落在他頭上,她又教他一些打獵技巧,他很快成了比她更優秀的獵人,師徒倆的生活由他一肩扛起。

她口頭上不正經,教導他倒是認真悉心,不但傳他武功,也教他讀書識字,但他絕口不喊她師父,總喊她“包子”。

“你有沒有良心?我教你武功、教你念書,還供你吃、穿、住,你竟連一聲師父也不肯喊?不但不肯喊,還給我亂取外號,叫我“包子”這像話嗎?”她不時就一副痛心疾首貌,指責他。

“沒個名字,要怎麽叫你?”總不能直呼她名諱。

“那什麽外號不好取,為何要叫我包子?難道就因為當初我拿包子給你吃?你這是為了不忘包子之恩?”她問來問去,他就是不改口,她嘀咕:“幸好當日不是拿牛雜湯喂你,被叫做牛雜湯,多難聽。”

大部分時候,他拿她沒轍,不喊師父這件事,卻是她拿他沒辦法。她偶爾抱怨,仍是盡心教導他,他天資聰穎,肯吃苦,練武進展神速,但過招時,她不準他用內力。

“師父我內力淺薄,就如一個人斷了右手,你這手腳健全的人,怎麽好意思用內力跟我拚?”

好吧,他不使內力,但武功漸強,與她過招時,她每到抵擋不住,便運上內力,一眨眼就將他打敗。不是說好不用內力的嗎?

“這叫兵不厭詐,為師是在教你江湖人心的險惡,為師這麽用心良苦,親身示範、教導,你要感恩啊!”

她根本是輸不起才耍詐!反正怎麽也說不過她,他也懶得計較了。

他一住就是兩年,兩人過著自給自足的清靜日子,附近就一座小山城,她對外說他是父親摯友的遺孤,與他兄弟相稱,無人懷疑,也從無人看出她是女子。

這幾天,荊木禮準備了木料,小屋一麵牆有些朽了,一早起來,他將它整個拆換,從早修補到午後。時序將入冬,若不早點兒修補,到時寒風灌入木屋,體弱的她可要咳慘了。

他又做了些包子……她也教他做菜,如今他能燒些家常菜,做的包子比她還美味……放入蒸籠,然後帶弓箭到林子裏打獵。

他很快打到幾隻小獸,回到木屋時,已是夕暉滿天,雲霞如火如荼,他停在屋側小坡,欣賞天邊景致,抬眼就見她坐在屋頂上,她一身淺灰布衫,身影清柔,沐浴著夕光與山色,如一朵白山茶。她手裏抓著一張羊皮紙,望著景色出神,山風微微拂動她發鬢。

他暗暗皺眉。念過她多少次了,別老是坐在屋頂吹風,她就是不聽。

他進屋,淘米煮飯,做了幾道小菜,將獵到的兔子下了鍋,加點糖燒著,香味四溢。他另外準備了三勺水熬她的藥,她咳嗽的毛病已成痼疾,體質又弱,她備了幾個調養的方子,他不時進城拿藥回來熬。

他正等著兔肉煮爛好起鍋,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回頭,麵色不悅。

“叫你別老是上屋頂吹風,你受寒就咳得更厲害,你又不聽。”他長高不少,如今已可與她平視,目光沉峻,牢牢鎖住她機靈而滿不在乎的美眸。

“好香啊!今晚吃什麽?”梁覓聽而不聞,笑吟吟地走進屋裏。

“是你最喜歡吃的燒兔肉,今天的菜都是你愛吃的,晚上多吃點,別又吃兩口飯,就說飽了。”她胃口很小,他挖空心思做出再好吃的菜,她也吃不多,體質如何好得起來?他又強調:“往後不準再上屋頂。”

她橫他一眼。“我是師父還是你是師父?”居然對她用這種命令的口氣?

“你是包子,不是師父。”

“你懂什麽?為師上屋頂是在打坐,吐納山裏精華之氣,我在練一門高深內功,說不定哪天練好了,內傷也就痊愈了。”她一本正經。

“我看你明明就在睡覺。”他修屋子時,走出來就見她趴在屋頂上,他以為她暈倒,急忙上屋頂,哪知她是睡著了,他還拿件毯子給她蓋,她卻在這兒睜眼說瞎話,她當毯子是自個兒從屋中飛上去的嗎?“你又在讀那張紙了?”

“嗯,真奇怪,每個字我都看得懂,合起來看,卻沒辦法了解它的意思。”羊皮紙是爹的遺物,爹說上頭記載了一套武功,她猜是爹自身的武學,想讀通了教給他,偏偏怎樣就是讀不懂。

“不懂就算了,還是放棄吧。”他將燒得爛熟的兔肉起鍋。“好了,可以吃……”

“等等,你背後是怎麽回事?”

他一愣。“我背後?”

“這裏,”她按住他右肩後方。“衣服劃破了,還有血,怎麽受了傷?”

“剛才去打獵,被樹枝勾到了。”他不以為意。“趁熱來吃……”

“等等,你把衣服脫了,我幫你上藥。”

他一僵。“不必了。等等我自己處理。”

“傷口在背後,你怎麽上藥?快脫衣。”她收起嘻笑語氣,難得展現師父的威嚴。

他還想拒絕,她忽然拉開他腰帶,他慌忙揪住腰帶,隻得褪下右半衣衫,俊臉已漫上薄熱。“你……你別……”

“我怎麽?叫你脫你就脫,別囉唆。”

他很無奈。也許她真以師父自居,把他當徒弟,每回他傷在自己無法處理的地方,她就要他脫衣,從不避諱什麽,可是……

“還好,傷口不深。”她仔細瞧他傷口,先擦淨血跡,取來藥箱,蘸了藥就往他傷口抹,細細涼涼的指尖撫上他皮膚,害他瞬間繃得像拉滿的弓。

他強迫自己放鬆,裝作若無其事,垂眼盯著自己腳尖,他能嗅到她身上混有藥草香的淡淡氣味。她的氣味就像她的人,柔弱而難以捉摸,他已習慣她的香味,覺得心安,但近來不知為何,嗅著總有點心浮氣躁……

她突然咳嗽一聲,嚇得他一震,心虛地趕快望向別處。

她細聲道:“你的臉真紅啊。”

他一窒,有點羞惱。“你明知道我不習慣在別人麵前脫衣,偏要強迫我,怎能怪我……我……”

“脫個衣服又不是叫你脫皮,你幹麽扭扭捏捏的?”

“你不是教我“男女有別”?你雖然穿男裝,又不是真的男人,我當然要守規矩。”

“你真死腦筋,規矩是該牢記沒錯,所謂男女有別,“別”在心裏,狀況如果不允許,就要變通。你自己無法搽藥,我當然得幫忙,難道讓傷口放著爛嗎?”她輕笑。“何況我看你也不是惦記什麽男女有別,你根本是害臊。”

而她明明知道,還故意逼他脫衣,天底下有這種師父嗎?他的臉更熱,岔開話題。“我幫你熬了藥,飯後記得喝。”

“嗯。”

“你聽見了嗎?”她敷衍的回應教他皺眉。他偶然受傷,或染上風寒,她必定悉心照料他,自己滋補養身的湯藥卻愛喝不喝,明明身子骨不比他健壯,為何對自己這麽輕率?他猜是因為她看過的大夫都說她命不久長,活不到三十,她索性放棄了。

當初她死纏活纏把他帶回來,自己卻輕易放棄性命?他絕不允許。

她幹脆不說話了,他又道:“聽見了沒?”

“聽見了啦。”她又恢複一貫懶洋洋的語氣。

搽完藥,他迅速穿回衣衫,兩人坐下來吃飯。

“明天你要進城吧?我寫了封信,幫我帶去給城東的吳鐵匠。”

“你最近老是給鐵匠寫信,要做什麽?”約莫兩個月前開始,她就和吳鐵匠魚雁往返,兩人似乎在商量什麽,但她隻字不對他提。

“為師的事,小孩子不許多問。”她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

他暗翻白眼。她很少進城,有什麽事都派他去做,不論她與鐵匠搞什麽玄虛,最後還不是瞞不過他?就愛擺師父派頭。

她吃了兩口飯,又問:“十天之後就是成年了,你做準備了嗎?”

“就我們兩人,有什麽好準備?”十六歲算成年,他不知道自己生日,她自作主張,將撿到他那天當他的生日,說那日要好好慶祝一番。

“這次的生日跟以往意義不同,過了這天,你就不再是孩子了。”她想了想。“我想來開個鋪子賣包子,或者開個小飯館,你看如何?”

“怎麽突然想開鋪子?”

“以往隻有我一個,現在多了你,你總不能一輩子住山裏當個獵戶……”

“那也沒什麽不好。”

她搖頭。“開了鋪子就可以攢錢,在城中買間屋子,將來才能娶媳婦。”

他瞠目。“娶媳婦?我不要娶媳婦。”

“你現在年紀還小,自然不想,等你長大,就會有喜歡的姑娘,會想與她成親。”他越長大越像亡父,眉目俊俏英朗,每回帶他進城,總惹來不少少女注視,他就要成年了,上門說媒的肯定會踏平山道。

“我沒喜歡的姑娘。”

“將來會有的。”

瞧她說得篤定,他想了想。“喜歡一個人,是怎麽樣的?”

她被問住,怎樣算是喜歡?她自己也沒喜歡過什麽人啊。

她側眸瞧他靜靜吃飯,他個性老實,被她捉弄,往往不知如何反應,隻能麵露無奈,由著她胡說八道。她喜歡這樣的他……如弟弟一般喜歡,喜歡到擔心自己走了之後,他一個人要怎麽辦?忍不住便為他規劃將來。

再如何調養,她的身子都無起色,她早已看破,唯獨放下不他。連自己都不在意了,為什麽還惦記著他?這算是喜歡吧?

她搖搖頭。“我也不知道。總之,將來遇到,你便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