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早就沒有親人了。”他語氣平靜,不帶一絲情感起伏。“荊天波已死,我來找她,隻因為她手上可能有橫山密書的下半部,她是誰並不重要。啊……你不會相信,我剛才見到誰了。”

“誰?”

“荊天波的兒子。”他嗓音低柔如吟詩,眼眸如結凍的湖麵。“長得和他爹一模一樣呢……”

荊木禮一時無暇再去找那青年,直奔家門。

他是有些納悶那青年的來曆,他的相貌怎會與她相似?是巧合嗎?他忽然想起王老頭提過的陸歌岩,但那青年未帶兵器,神情雖然古怪,但看起來並不可疑,何況他要找的人是什麽梁大嬸,此人若是陸歌岩,他的目標應該是滅門仇人王老頭吧?也許是他多心了,對方隻是個過路的外地人……

此刻最令人擔心的是她,他問夥計:“她要你來找我,是為何事?”

“梁老板沒說,是我送獸皮過去時,他吩咐我來找你。”

他大驚。“誰讓你把獸皮送去我家中?”

“劉掌櫃說,獸皮太多了,沒地方放,飯館要做生意,隻好往你家中送。老板你放心,劉掌櫃去請示過梁老板,他同意之後,才讓人送去,粱老板不會怪你的。”

問題不在她怪不怪他,而是他如何跟她解釋,為何他大量收購獸皮?“她……有沒有問什麽?”

“沒有,梁老板聽說是你買的,就讓人搬進屋了,什麽都沒多問。”

夥計先回飯館了,他剛回到家門口,就見另一個夥計領著先前說服他買下近千張獸皮的中年人,走出大門,中年人笑容滿麵地向他道謝。

“阿禮,真是多謝你還有梁公子啊!我剛才當麵內梁公子道謝,感謝他的好心,雖然他看起來有點困惑,好像不大懂我在說什麽,不過心情挺好的樣子。你們兄弟真是好心,我一定好好幫你們跟大家宣揚,將來大夥兒有多的獸皮,都往你這裏送……”

“這就免了,我收夠了。”他趕緊打斷對方,匆匆進屋。

一進屋裏,他目瞪口呆……五顏六色的獸皮,在大廳中堆成一座比他還高的小山,此山聳立於大廳正中央,本來稍嫌空曠的屋子,忽然變得毛光閃閃、氣派萬千,頗有睥睨一切的暴發戶氣派……若非他得想辦法善後,這難得一見的景象還挺壯觀的。

梁覓正坐著喝茶吃點心,見他進來,笑容可掬地道:“你回來啦,正好陪我賞景。”

“賞景?”她對此處之泰然,已是奇跡,居然還對他笑,他更不安了。

“賞這毛皮山的奇景啊。”她喝口茶,悠悠道:“我在這裏坐了一個時辰,眼看送來的獸皮越來越多,這座山越長越高,都瞧不見另一頭了,此山不但山勢雄奇險峻,還價值不菲,這等昂貴奇景,不是人人都見得到的,很值得一賞,不是嗎?”

她才講了這幾句,他臉就熱了。她續道:“據說有錢人家的後院,都會弄個假山流水,沒想到你手筆這麽大,直接在大廳弄一座山出來,讓我過過有錢人的派頭,感覺挺不錯的,就可惜這山有點擋路,出入不方便。”

他的臉更熱,訕訕地坐下來。“我本來是要他們送到店裏的。”

揶揄夠了,她搖搖頭,問道:“你買這麽多毛皮做什麽?”

“天要冷了,想給你做些衣服帽子、手筒之類的。”

“喔?可是,就算我是頭熊,也用不到這麽多皮毛料啊。”

“我本來隻想買幾張毛皮,因為鄉親們熱情推銷,質量也確實不錯,不知不覺就買多了。”事到如今,隻能一口咬定這理由。

雖然她美眸閃爍,似乎不大相信,他起身,想藉故離開。“你還沒吃吧?我去做晚飯……”

“不急,玉兒等等會送晚飯來。你坐著,陪我聊聊吧。”她倒了杯茶給他,瞧著他局促的表情。“你不願意陪我嗎?”

“當然願意。”他強笑。“你急著派人找我回來,是為了這堆毛皮嗎?”

“這隻是部分原因。你今天去了哪兒?”

“去飯館看看,處理一些事,也沒什麽。”被她仿佛看透一切的機靈美目瞧著,他坐立難安。

“我不能出門,整天悶在這裏,怪無聊的,幸好有玉兒,她陪我聊了一下午。”她細聲道:“她跟我說,我被王老頭騙上崖那天,你來找我的經過。你說,你是爬下山崖來找我?”

“是啊。”

“你別騙我。”她忽然抬頭,凝視他。“玉兒說你把繩子綁在崖邊大石上,就往崖下跳,把大家嚇壞了。”

“那時急著找你,是有些衝動了,但我是看準了落腳處,才往下跳,之後沿著山壁爬到穀底,我沒騙你。”

她怔怔望著他,他語氣怎能如此輕描淡寫?她聽玉兒描述那一幕時,整個人癱在椅中,渾身冷汗,現在才知道,他為她冒了什麽樣的危險啊!

她忽然握住他未持杯的手。“這些……是你下崖時弄傷的?”

她早就見到他雙手掌心都有傷,卻沒想到,每一道傷,都是他向鬼門關的一次叩門。她不敢想像,若是他下崖途中失手,她……她不願想。

“嗯,小傷而已。”她指尖柔軟冰涼,小心翼翼劃過他傷口邊緣,仿佛也劃在他灼熱胸口,他呼吸不穩,不敢妄動,她下一個舉動卻令他全身繃緊……她同樣帶傷的手掌貼住他,與他十指交纏,掌心相貼。

“以後,不準你再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她堅決的語氣,有命令、有惱怒,也有痛楚,像是心疼他,很在乎他……不是他聽錯吧?他暗暗歡喜。“我不是開玩笑,那時……”

“不管是什麽理由,都不準。即使是為了我,也一樣。”她抽回手。“你答應我嗎?”

“……我答應你。”掌心中失去她柔軟的小手,他頓覺失落,不禁握緊手。此刻她的語氣和眼神,足夠他永遠珍藏,一生回味。

“玉兒還和你說了什麽?”收購獸皮是他臨時起意,但玉兒一推敲,大概也猜得到他此舉是為了梁覓,她沒說出來吧?

她喝口茶,鎮定一下心情,道:“也沒什麽,她不放心我一個人在這裏,陪了我很久,我想這裏一直空著,挺可惜的,不如……”

她頓了下,瞧著他。“我往後就住這裏,可能要請些長工,畢竟這宅子不小,我一個人整理不來。”

“好啊!我也在想這件事,我明天就去雇人,打掃就交給他們,你好好養傷就是了。”他隻擔心她拖著傷勢,還堅持回山上木屋,能待在城中休養是最好。

她凝視他。“所以你覺得我住進來無妨?”當初再三強調過,這裏是買給他和未來妻子的,她說要住,等於是……向他求婚啊!他沒聽出來嗎?

“什麽有妨無妨?我早就要你搬進來,是你不肯。”他雖然喜上眉梢,但顯然一點也沒會意。

她美眸一溜,再給暗示。“要是我看著哪裏不好,想拆了改建,或者想添購桌椅被褥,也無妨嗎?”這話已經是屋姹女主人的口氣。

“你想怎麽改就怎麽改。”他回答的口氣就像男主人,但表情顯然仍沒半點自覺。

想設計自己嫁給他,還真難啊,她暗歎,瞧著地上的毛皮山。“這些獸皮,你打算怎麽辦?”

“你想要的先挑去,剩下的收著,我再慢慢找人買。”也隻有這個法子了。

“我倒有個辦法,半個月內將這些全部賣掉,也許賺不了錢,至少不會讓你虧本金。不過,你願意把這事交給我處理嗎?”

“當然,你有什麽辦法?”

“我就是有。”她神秘一笑,又道:“我還有個疑問,據說你買下這些獸皮時,對人說是我要買的,我可不記得我要你買這些啊?”

“我的意思是買給你做皮裘,也算是你要的。”呼,幸好他能自圓其說。

“可是,有些毛皮一看就知道存放很久了,有的受潮,有的長黴斑,要做衣服當然得用好料子,你怎麽連這種差劣料子也買?”

“我……”他語塞,汗涔涔。“我一時沒留意,下次不會了。”

“嗯,下回千萬要留意,可別再花這種糊塗錢了。”

她喝口茶,徐徐道:“玉兒剛告訴我,你擔心我恢複女兒身後,被人說長道短,就想使點小手段收買鄰裏,要不是你親口說買這些是為了給我製衣,我真要誤會你是為了我呢。”

他手一晃,這回真把茶水潑出來了,原來,她早就知道了……他臉龐躁熱,尷尬地不敢看她,低聲道:“你沒誤會,這些的確是為了收買大家。”真泄氣,以為想了一條妙計,結果全瞞不過她。

她歎息。“你真傻……為什麽要這樣做?”為她跳崖,為她受傷,為她付出許多,卻為何從不向她邀功索求?

他重新斟了杯茶,垂眸微笑。“你值得我這樣做。”

她心擰緊,不是宿疾發作的痛,是感動,是對他的濃烈情意充塞心中,捫心自問,若與他立場互換,得知他落崖,她會怎麽做?她身手不及他,但她同樣會往下跳吧?她其實不能責備他……她會為他做同樣的傻事,其實,她對他的感情,不比他對她少吧?

“好吧。既然是用我的名義買的,我就收下,當作是……聘禮吧。”

茶杯又一晃,他渾然不覺茶水濺濕了前襟。“聘……聘禮?”呆滯的口氣仿佛從未聽過這兩字。

“是啊,跟你生活了十年,我的名聲大概就像燒過的紙一樣,一碰就灰飛煙滅,我看你也救不回來,再說那晚你替我療傷敷藥,已看過我身子,我年紀又大了,還能嫁誰?既然我很早就當不成你師父,當你娘子應該還行,除非你不要我,那我也沒辦法。”說得這麽白,總該懂了吧?

“我要!我當然要你!”他狂喜,猝然握住她手,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她真的說了要嫁他嗎?還是他太過戀她,產生幻聽了?

“但是,我比你大三歲……”

“那不算什麽。”

“我恐怕很難生育,不能幫你傳香火。”這是她最在意的。

“我不要你生孩子,隻要你平平安安陪著我。”

“你想清楚了?我這輩子隻打算嫁一次,嫁了,你可不能休掉我。”

“你也想清楚,你是我連跳崖都想抓住的女子,你要是以為我可能休掉你,那就是在作夢。”他緊握她的手,緊盯著她,要她親口承諾。“既然你已收下聘禮,不能反悔,十天之內,我就正式迎娶你。”

“十天?太倉促了吧?”她吃驚,被他輕輕一扯,拉入懷中。

“不倉促,我已等了許多年,再等一天都太多。”

她聞言微笑,偎在他胸膛上,靜靜感受他狂喜激越的心音。他的氣息如網,密密籠罩她,他身軀溫暖而令人安心,她輕輕枕靠在他肩上,感覺喜悅而滿足,才發現,她老早就想這樣做,想投入他懷裏。

忽想起多年前,那個七歲時無助的她,那個一度放棄一切的她,恍如隔世。她小手悄悄爬上他腰際,依戀地環抱他,娘要是看見此刻的她,會生氣吧?不過她做到了娘做不到的事……征服一個荊家男人,讓他娶了她,雖和娘預期的不同,也算是一種勝利吧?娘應該能諒解她吧?

他緊抱她,她纖瘦的肩與柔軟身子終於在他懷中,卻如夢般不真實,她真的答應了嗎?她關心他的傷,她願意嫁給他,他能不能想成……在她心中,他不隻是弟弟?她當他是可托付終身的男子,她也許有一絲一毫……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