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趙姨娘嗯了聲,瞧著他。“若非陸歌岩,我還真沒想到,原來你這麽懂毒物。你從鄺靈那兒偷了不少,該不會用來對付我吧?”
“怎麽會呢?我對姐姐絕對忠心不貳,我為你做這些,助你對付陸歌岩,都是為了報答你當日救我的恩情啊!”孫二恭敬道∶“姐姐還有什麽吩咐嗎?”
“沒了。唉,我能信任的人不多了,你可別背叛我啊!”
“絕對不會的,姐姐不須擔心,我每一日想著的隻有如何對姐姐更好,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孫二走向房門,在背對趙姨娘時,臉龐露出詭異的笑。
“你歇著吧,我去給你抓藥——”
鄺靈覺得陸歌岩有意避著她。
說避也許不對,他們現下住在陸府中,各自分房,不像之前趕路時早晚都在一起,他要服的藥,也改由她將藥熬好之後,讓阿衛來取,她喝不喝藥,他是看不到了,也不來向她查問,似乎毫不在乎。
連著兩天,趙姨娘不斷有突發的小毛病,需要她診治,或者突然想向她討教一些養生之道,便差丫頭將她請去,一天之中往往要找她三、五回。
人家客客氣氣來請,鄺靈不能不去,隻能暗加防備,不輕易取用對方準備的點心茶水。她幾次用言語試探,可對方也十分機警,始終沒露出真正意圖。
第二天傍晚,鄺靈剛從趙姨娘處告辭,回房的路上,路過一處廣植樹木的庭園,遠遠就見陸歌岩坐在林子邊,倚著一塊大石。
這幾天,她常見他坐在那片林子邊,問了阿衛,才知那林子從前是座小湖,後來被填平,正是他家人埋身之所。
她想過去,又遲疑。不知不覺間,他與她已生出隔閡,他對她不聞不問,見了她,他神情冷淡,簡單與她客套幾句,絕口不再提廚房被下毒的事,但她不以為這表示他信了她。
她正要走過去,背後有人追來,一路喊著她。
“鄺大夫、鄺大夫!”是孫二,他喘籲籲地追上她,用四下都聽得清清楚楚的嗓門道∶“夫人有封短箋給你。”
“我剛才從夫人那裏離開,有什麽事,她怎不當麵說?”她蹙眉。
“夫人說你走了她才想起這事,所以要我送個信來。”
鄺靈欲接短箋,孫二卻將她的手連著短箋一並握緊,靠近她,低聲道∶“這事很要緊,夫人特別吩咐,短箋內寫的事不可讓他人知曉。”
她微愕,驀覺一股犀利的注視刺到身上,她轉頭,隻見陸歌岩凝望他們,眼眸陰冷如深穀,孫二隨即放開她,告辭走人。
她微覺有氣。他不悅的冷眼是怎麽回事?難道他以為她會對孫二下毒嗎?
她握緊短箋,正欲走向他,忽見他倚靠的大石邊露出一截女子衫裙。
她驟然止步。她見過那刺眼的橙紅衫裙,六姨太今早就穿著這麽一件——
隻因有美人相伴,所以見不到她也不在意吧?
她定定望向他,他湛黑俊雅的眼眸諱莫如深,隱含的不悅,仿佛她與孫二交頭接耳幾句,比起他與六姨太不知在那兒坐了多久,更不可原諒。
她倔強地抿唇,學他那副冷眉冷眼的猜疑神情,之後昂然轉身離去。
回到房中,她拆開短箋一讀,不過是些難以啟齒的婦人疾病。
她隔天就主動去向趙姨娘解惑,這天之後,趙姨娘卻不再找她了。
她閑著無事,常在宅中散步,這一來便常遇見陸歌岩,他身邊總是有六姨太相伴,六姨太瞧他的眼神,仿佛他是她的天。
男人很難抗拒那樣的眼神吧?比起和她這個“鄺兄弟”說些曖昧話,和絕色美人更容易吧?他們都聊些什麽?他會不會也向六姨太解釋村中發生的事?
甚至,他會不會對六姨太說些不曾告訴她的事?
她……在吃醋。遇見兩人時,她總是臉上含笑招呼,內心酸意橫流,生平第一次吃醋,滋味原來如斯鬱悶。
她曾想再找陸歌岩解釋,但她還能怎麽解釋?打從相遇以來,她的一舉一動,他全都看在眼裏,他堪稱大宅中最了解她的人,她辯解再多又有何用?
但直到這晚,她才明白,他有多不信任她——
晚膳後,鄺靈如常借廚房熬藥。她言而有信一樣熬兩份藥,自己這一碗還是照喝。
但當她帶著湯藥找到阿衛,阿衛卻道∶“你不必再熬藥了,爺不喝的。”
“你怎麽知道他不喝?他告訴你的?”她愕然。
“今早我送你的藥給爺,離開房間後,看見爺打開窗子把藥倒掉。”
鄺靈隻覺一股涼氣衝上腦門。原來他對她懷疑至此?“他這幾天都沒喝藥?”
“我不知道,我隻看見他今早倒掉的那碗。”
“他在哪裏?”
“這時刻,爺多半在東邊那個湖。”
她問清湖的方位,拿竹籃裝了兩碗藥,打起燈籠就往湖邊去。
天色已暗,淡淡冷冷的月光照得四周朦朧,她繞了許久才找到湖,遠遠就見湖邊有盞燈籠的光。她筆直走向它,越走越近,光影中浮現陸歌岩身影。他倚著湖畔一株枯樹,見了她,默不作聲,看著她走到麵前。
她走到他麵前,仰望他臉,沉聲開口∶“陸公子,我給你送藥來了。”
“嗯,辛苦你了。”微弱的燈籠光下,他俊顏略顯模糊,嗓音也飄忽不清,聽不出任何情緒。
“外頭這麽冷,陸公子怎麽不在房中待著?”
他唇微勾。“怎麽改口叫我陸公子了?”
“公子對我既然有疑心,我想你也不樂意我再和你稱兄道弟。”她口氣平穩,但有些賭氣意味。
他聽了沒回應,靜靜望著結冰的湖麵。“這幾天,我常獨處,想了些事——”
“你幾時獨處了?不是都有六姨太陪著你嗎?”她衝口而出,見他訝然望來,她心一跳,小臉微熱,竭力鎮定地問∶“你想了些什麽?”
“我在想,這兒雖然是我家,但我終於回到這裏,卻覺得陌生。你知道埋我家人的那片林地吧?”
鄺靈點頭。
“我在那裏陪了他們幾天,他們既已長眠多年,我也不想再去驚動。我想將那裏的樹鏟了,蓋座祠堂,等祠堂蓋好,我就能安心離開了。”景物依舊,人事全非,他留下無法挽回什麽,也不想再待在這傷心地,日日夜夜想起他犯過的錯。
“離開?你要去哪?這裏是你家啊!”
他搖頭。“這裏不再是我家,現有的一切是我姨娘經營得來的,不是我的。有姨娘在此照顧祠堂,我也能安心。”
“你放心將祠堂交給她?”
“姨娘算是我名義上的親人,交給她有什麽不放心的?”
“沒,這是公子的家務事,我不該多言,公子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吧!”她正色道∶“我隻是來給公子送藥,快趁熱喝吧!”她打開竹籃,遞過去。
陸歌岩不接,道∶“放著吧,我待會兒喝。”
“公子若不嫌煩,我想看著你喝。聽阿衛說,公子今早把藥倒掉了,這藥是我花了近半個時辰熬的,我不希望公子腳邊的泥地或枯樹替公子喝了。”
“多事。”他喃喃。沒想到給護衛瞧見了,還去告狀。見她嚴肅地盯著他,督促他喝藥,他懶懶道∶“你說的是,藥確實不該浪費,那你兩碗一起喝了吧!”
她微怒。“公子對我有所猜疑,我無怨言,但你何必糟蹋自己身子?若是你懷疑我這幾天沒喝藥,所以不肯喝,行,往後早晚我就親自給你送藥來,你可以親眼看我——”
“我糟不糟蹋自己,跟你有何幹係?”她慍惱得兩腮泛紅,仿佛氣極了他如此頑劣,戕害自身……一個叛徒為何還如此關心他?
“你是我的病患,我就有責任!這藥要長期喝,一旦中斷,對身子會有重大危害!你幾天沒喝藥了?”
“昨天早上就沒喝了。”
鄺靈倒抽口氣,急道∶“你一定得馬上喝!這裏有兩碗,你挑一碗,我陪你喝,快!”
但他不為所動,他嘴角噙笑,眸光嘲弄——我偏不喝,你能奈我何?
他比她高大,也遠比她強壯,他不喝,她還當真奈何他不得。她咬牙。“好吧,公子不願喝就算了,今晚就當我沒來過,往後我也不會再來!”隨他自生自滅吧!她拿起一碗藥,就要往地上砸——
纖腕驀地被攫住,藥碗被奪下,她被輕輕一扯,跌入熟悉的寬闊胸膛。
她憤然掙紮,他一手按住她,一手輕鬆化解她所有抵抗,她掙脫不了,隻得作罷,但全身倔強地繃緊,像一具無聲抗議的木偶。
他按住她後腦,她的臉被迫埋在他肩頭的衣衫裏。他的衣衫很冷,沾滿冰雪與冬夜的寒氣,但被她臉龐偎熱後,他的氣息便自衣裏透了出來,一種溫暖、強勢卻教人眷戀的矛盾味道,充斥她的呼吸。
她的憤怒漸漸淡去,恍惚間,感到他大手順著她發絲輕柔撫下,她陡然心酸地軟化,滿滿的委屈湧上來。
可惡……分明是他冤枉她,為何她卻自覺像個胡鬧的孩子,終於得到安慰?
陸歌岩微微苦笑。他能感覺她的怨,她以為心中鬱結的隻有她嗎?看著她不時被姨娘請去,他無法不猜疑,想相信她,卻做不到,想抹滅最後一絲對她的期望,徹底將她視為敵人,卻怎麽也舍不得放棄。以為刻意避開她,就能忘卻她,結果一擁她入懷,他確實是忘了……卻是將她之外的一切,忘得一幹二淨。
他想相信她,但這並非深思熟慮後的判斷,隻是情感衝動的盲目執著。
好半晌,兩人都沒說話,沉浸在數日來難得共處的平靜裏,陸歌岩的手停留在她柔涼的發絲上,感覺她逐漸鬆懈,他低沉開口,輕柔如誘哄貓兒。
“孫二給你那封短箋,不是在跟你商量下一個該毒誰吧?”
鄺靈全身凍結,不敢置信。他第一次對她如此溫柔,原來是為了套她的話?
她咬牙道∶“不是。”
“那麽短箋裏寫什麽?”
“我不能說。不方便說。”
“是不便說,或是不能說?”隻要她坦白,不論她和誰有何陰謀,他縱使失望,也會接受,就是不要隱瞞他、欺騙他——
“因為不方便,所以不能說。”他終究不信任她……以為過去數日已經夠鬱悶,原來,隻是更難受的開端。
她堅決地推開他,從他身上沾來的溫暖迅即被寒風吹散。今晚真冷……或許,是她的心已冷?
她凝視著他,忽然笑了。“陸公子,你的想法沒錯,我的確不是好人,我心眼很壞,手段也卑鄙,實不相瞞,連我爺爺也不大信任我。他很疼我,但從不向人提起他有個孫子。身為神醫,卻養出一個專門使毒的孫子,他一定覺得臉上無光吧?使毒被視為陰險的手段,不夠光明正大,我早有覺悟會被人瞧不起,會被人畏懼,不被人信任。”
她望向遠處朦朧幽黑的夜,輕聲道∶“所以,你肯相信我,喝我配的藥,我很驚訝,也很……高興,雖然你逼著我一起喝,可你終究是願意喝的。那天你邀我到你傘下,我……好歡喜。那時候,我以為你真的相信我。”那時我才明白,我好喜歡你。
陸歌岩聞言默然,沉靜地回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