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後一道封印破裂,末日降臨般的力道,驚醒千年夢魘。是誰幽幽地笑了?那笑聲,在曆史長河中,像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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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輸了吧?何必自討苦吃?

牙人的鞭子差一步就要甩到她臉上。她情願它甩到她臉上,但那些豺狼當然不會這麽輕易毀了一個上等的「商品」,他們隻想讓她吃吃苦頭,受點教訓,然後聽話些,在他們找到肥羊買主前別惹麻煩。

那是戰爭結束後的第一個深秋,她十四歲。

明夏豔的記憶裏不曾經曆過這麽寒冷的秋,但恐怕如今普天之下這麽想的隻有她。

與炎武漫長的七年戰爭終於結束了,大家都盼著今年過個好年呢。趁著第一場雪還沒來,路上行人忙著為即將到來的冬天做打算──做生意的,務農的,勞動的,更加努力地幹活兒。戰後百廢待興,一切就像新苗等待破土而出那般地蘊藏許久不見的生氣,完全不見深秋的蕭瑟。

那讓她覺得更冷。

年輕的明夏豔,胸臆間的憤怒正像烈焰灼燒。世人怎能漠視旁人的苦難繼續過自己的好日子?太過年輕,而且出身名門,曾經是金枝玉葉的她,不能理解、無法原諒。

明氏一族秋後問斬。就是今天了,奇蹟終究沒有出現,近日人們都在聊著這個轟動全國的刑案,去年戰爭結束之前,炎武一支軍隊突破北方重要隘口,兵臨位在北方的羌城,羌城地勢孤絕,在毫無外援的情況下撐了九個月的太守不得不打開城門,迎炎武軍隊入城。

想不到沒多久,炎武天災日益嚴重,好不容易奪下羌城的呼日勒不得不退兵回北方。又過幾日,炎武戰敗退回他們的聖山,天朝終於得到遲來的勝利,皇帝對羌城太守明相梧陣前變節一事感到震怒,嚴判太守明相梧誅九族。

她的父親,明相梧,立刻動身前往帝都負荊請罪,乞求皇上開恩,讓他一力承擔後果,而她咬著牙,忍耐著這些加諸在身上的苦難,抱著餘燼般奄奄一息的最後希望,到今日,終於灰飛煙滅。

「聽說,右輔一派的大臣還在絕食,都幾個月了,但皇上心意已決……」那些竊竊私語,像幽靈一般飄進她耳裏。

明夏豔冷笑。

絕食?他們怎麽不嚐嚐九個月挨餓的滋味?真的想救他們,何必到現在才惺惺作態?真的想救他們,一定有別的法子!一定有……

「羌城太守若能再忍個數月,也就不會是這樣了。」又一個嘴上功夫很能幹的發表高見:「羌城那位置尷尬啊,咱打了七年仗,軍隊都在前線,當時戰事又吃緊,調用軍隊是影響國家存亡的大事,唯一能救援的軍隊正死命和直直逼近天朝咽喉的另一支炎武大軍作戰,你是要調軍隊去救一城人,卻讓整個天朝淪陷,還是賭一賭炎武的天災惡化,他們自動退兵?要是有多的軍隊,會不派到前線去和炎武戰個你死我活嗎?」

「噯,那也用不著判個滿門抄斬嘛……」一個女人家小聲地道。

「女人家懂什麽?」那女人的男人啐道,眾人也紛紛噤聲,好似怕隔牆有耳似的,不再討論這個話題。

女人家懂什麽?明夏豔氣憤地想,她還真的不懂!再忍個幾個月?說得容易!

行刑這一日,明夏豔一反過去的安分,格外的焦躁,看管她的牙人們隻道她難管教,反正他們擅長各種不傷到貨品賣相的處罰方式。他們不知道她的身分,隻知道她是老板前陣子剛從北方買下來的好苗子,特地帶回帝都,這樣難得一見的標致姑娘,在帝都這樣的大城市才能賣到好價錢。在這一行,他們可以算是全國最有規模的,有些淪落到他們手上的孩子,一看就不是出身卑賤,最好能帶到遠一點的城裏再做買賣,他們把人口販賣經營成全國性的、有組織的行當,就算不在這一行,誰都知道,要買最好的人力,找姚婆子就對了。姚婆子不隻是他們老板的稱呼,儼然是他們的「商號」了。

行刑日在今日,是大國師看好的日子。午時一到,羌城的刑場裏,劊子手會將她在這世上的所有血親斬首處置。

那麽到時候,她就隻剩一個妹妹了,天地間隻剩她們姊妹倆,孤苦伶仃,而她最終的命運,卻極可能是成為某個富人的玩物,或者更悲慘,淪落青樓!

為什麽流落至此?

經曆了圍城九月,見證骨肉相食的慘劇,明夏豔已不再是隻知道琴棋書畫、風花雪月的大小姐,所以當她發現,受了奶娘所托而收留她們姊妹的老夫婦原來欺騙且出賣了她,她也沒有就此放棄希望。

老夫婦告訴她有機會救出父親,苦苦盼著父親平安的她輕易地相信了,一個人隨著他們出城,在那兒等著她的卻是人口販子。

對不住,大姑娘。你的年紀和你的容貌,根本瞞不住啊!我們……也是無可奈何,戰爭這些年,我兒子走了,炎武軍隊一來,剩下一點值錢的也都搜刮去了,我們日子過不下去……至於你妹妹,我們好歹不會苛待她。

那當下,她把心一橫,思量著老夫婦說的也沒錯,她就算躲在城外,也隻會引來側目,她們姊妹的身世瞞不了太久。如果隻有青兒一人那還好辦,她畢竟還小,扮成男孩兒,或謊稱老夫婦收養來的,都好過跟她在一起。她太顯眼了,年紀是,容貌也是,言行舉止更是騙不了人。

那牙婆一見了她,雖然本著生意人的精明頭腦,極盡能事地雞蛋裏挑骨頭,但仍是給了不錯的價錢。明夏豔知道自己的優勢,圍城以前,哪怕還在打仗,她也還未及笄,提親的王公貴胄們從來就沒少過。

不過,縱使吃過了苦,經曆了那些波折,她終究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千金小姐;她竟然妄想跟著牙婆上帝都,把自己唯一的、僅有的希望,全用這麽荒唐的手段賭上了!

上帝都能幹什麽?

上帝都,絕對好過留在羌城,拖著妹妹一起死吧?起碼,她知道父親已經動身前往帝都向聖上請罪,說不定她能想辦法見到父親,父女倆再作商量。何況,她想老夫婦看在她賣身的銀兩份上,會好好照顧她妹妹。

她就那麽天真地跟著牙婆走了。

她盡可能地配合牙婆,為自己換到稍微好一點的待遇。然而這一切,卻在聽見明氏一族難逃一死的此刻,變得再也無法忍受。

逃吧!她絕不能淪為玩物,那會讓枉死的家族蒙羞!

但已屆深秋,她能逃到哪?她隻是個弱女子啊!再說這些牙人把她看管得如此嚴密,她要怎麽逃?

認命或不認命,都不是容易的抉擇,兩種念頭在她心裏不斷地拉扯著,而無論怎麽想,似乎都是選擇「認命」好過些,畢竟她若要逃,能逃去哪?家沒了,親人沒了,她逃什麽?怎麽逃?

然後她想到青兒。

那兩夫婦都會昧著良心把她賣給牙人了,難道會真心對青兒好嗎?跟著姚婆子一夥人南行的這一路上,她終於真正見識到所謂「下等人」的百態。父親和奶娘不喜歡這麽稱呼那些人,總是對她們姊妹告誡百姓的疾苦──但原來事實不僅僅是那樣,日子苦,時局苦,都不如人性的苦!她看過一個父親帶著女兒來賣,她想,那也許不是女孩的親生父親。她問女孩,是不是鬧了饑荒,或是長輩弟妹病了求助無門?這些她在圍城的日子裏都明白了,父親和奶娘也總是叮嚀她們姊妹要惜福。

女孩說,都不是,那男人是她的親生父親,而賣掉她的原因隻是家裏的錢被賭光罷了。

這一路上,牙人把他們這些商品買進又賣出,而像她這樣被老牙婆看中,認為有潛力的,就會等回到帝都或經過其他大城再待價而沽。對於這一切,她從一開始的同情,到最後就隻是心灰意冷地看著。

她怎麽能夠相信那對把她當成貨品賣掉的老夫婦,真的會好好待她在這世上僅剩的親人?

她原就是一團火──後來,某個男人這麽說過──確實在往後,她的性格與她十四歲以前成了兩種極端,因為影響她最深的兩個人,父親和奶娘都是溫潤如玉、沉靜如水的性格,她也始終以為自己是一池溫水。

但她原來不是。

她在仲夏,連天空都要燃燒般的夜裏誕生,靈魂的本質就是火焰。

憤怒與不服輸,入魔了那般地驅使著她!

她真的逃了。沉靜順從的表象讓她得以騙過那些牙人,當他們發現她跑了,像惡狼追趕其後,她依然豁出性命那般地,與那些牙人由城裏追逐到城外,她受了傷,額頭破了一角,腳踝腫得像饅頭,因為不斷的逃跑和翻滾,連呼吸都有點疼痛,也許是某個部位正在出血,但她也看過牙人們怎麽對付那些逃跑的奴隸,如果她失敗了,下場會比死更可怕。

她沒命似地、不停地跑。因為隻要她停下來,隻要她有能力思考,就會明白她的處境有多絕望。

出身嬌貴的她能跑多遠?何況她還帶著傷,在這陌生的異地,連該往哪個方向都不知道,根本是自尋死路。

於是,出於本能地,當她發現自己又跑回驛道,並且聽到了馬蹄聲和車輪聲,她又豁出性命賭了一把。

有馬車,應該就不是追捕她的人。那些人或許騎了馬,但還不至於駕著馬車找人。

她跌滾在驛道上,奔馳而來的馬車及時停住,但她也差一點就命喪亂蹄之下,被勒緊了韁繩的兩匹馬不安地踏著步,揚起的塵土刮著她的臉。

「搞什麽?」馬車夫破口大罵。

跌滾在泥地上的明夏豔,其實已是頭昏眼花,雖然她是故意的,但這一刻她才知道,她的身子有多累多痛多乏!她幾乎是勉強地撐起身子,想要求救卻覺得困窘,突然間支吾著不知怎麽開口。

就算是寄人籬下,不得已躲在那對老夫婦家裏時,她也不曾開口求人。她到底還是個千金小姐。

直到她聽見遠處又是一陣馬蹄聲和吆喝聲,她臉色一白,「救我!」

馬車夫一臉不耐與嫌惡,正要發作,馬車的門簾被掀了開來。

裏頭的人隻將門簾掀開一點,馬車逆著光,明夏豔看不清車廂裏的情況,隻知道那是一隻厚實的、穿著大袖衫的男人的手,掌心朝上地,伸向車外。

「進來。」

那是個匪夷所思的、不合乎禮節與常理的舉動,起碼正常人不會這麽輕易地多管閑事。

馬車的樣式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她父親貴為太守,她們家的馬車跟這相比還樸實了一些。

沒能有太多猶豫的時間,她吃力地站起身,才想到自己一身邋遢,樣子狼狽極了,但也隻能把手在身上抹了抹,然後兩頰燒紅地握住男子的手,身子有些搖搖晃晃地爬上了馬車。

身後,馬車夫含糊不清地咕噥著。

「走吧。」才坐穩,就聽見男子說道。馬車又行駛在驛道上,沒一會兒就把搜索她的牙人們遠遠地甩開了。

明夏豔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因此湧上心頭的是更多的不安。雖然馬車裏昏暗不明,但男子饒富興味的眼光始終在幽闇中打量著她。

「多謝恩公……」

男子嗤笑,「就這麽隨便上了陌生人的馬車,喊恩公也太早了。」何況他可沒老到要被稱為「公」哩。

他說得沒錯,但明夏豔的態度依舊冷靜,隻是身子因為餘悸猶存與過度勞累而不斷顫抖。逃了一下午,她所有的力氣都被抽乾了,勉強支撐著她的,是身為太守千金的傲骨與教養。「最差的也就是給他們抓回去折磨到半死不活,既然我明白這一點,除此之外又有什麽好怕的?」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讓你上車嗎?」男人忽然問。

「為什麽?」她也很好奇。

明夏豔直到這時才看清楚,男子臉上戴著一張精致的銀麵具,麵具表麵打磨得十分平滑,工匠的手藝非比尋常,邊緣綴有紋飾繁複的騰蛇浮雕;那讓他整張臉隻露出了鼻尖以下的嘴和略尖的下巴。

車廂內隻有他一人,明夏豔隻能從他的身形與聲音判斷,男人可能二十出頭。他姿態閑適但端正地坐著,看起來不屬於高壯得讓人心生畏懼的那一類身形,甚至是偏瘦的,可是卻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尤其當他盯著她看時,她連呼吸都不敢造次。

明氏一族是開國功臣,她阿爹是太守,叔伯父執輩也多是身分顯赫之流。阿爹雖然對她們姊妹在德行上要求嚴謹,卻不太在意婦德規範那一套,不隻給她請了夫子,有時議論國家大事與羌城政務時,甚至不介意解說給她聽,並且讓她發表意見。

所以,明夏豔不同於一般官家千金,說她受的是貴族男性子弟的教育,擁有身為氏族接班人的見識與視野,也不為過。她相信這男子不可能是一般布衣平民,可就算是貴族子弟,這股近乎逼迫的氣勢又有些太過了。

他身著月白大袖衫袍服和紺紫色腰封,身上沒有任何象徵身分地位的裝飾,例如玉佩或戒指,甚至也不佩掛蹀躞帶,可衣袍的質料卻是王侯才能有的極品,更不用說那張銀麵具,做工之精細實屬罕見。

實在有些詭異,彷佛他刻意不讓人識出他身分那般。

(三)

「因為我覺得很有趣。」他的嗓音粗啞低沉,語氣和麵具下的眼滿是笑意,「稍早我在城裏,坐在湖邊欣賞風景,突然不知打哪冒出了一個丫頭,把湖邊市集鬧得人仰馬翻。我一看,似乎是一群惡徒追著一個小姑娘,原本想充當一回英雄,誰知道……」無視明夏豔愣住的神情,他繼續道:「想做好事又不乾不脆,活該我倒楣吧?那姑娘也許是為了躲避惡徒,我卻跟著遭殃,被潑得一身湯水,好不狼狽……」

明夏豔不動聲色,卻悄悄地咽了咽唾沫。

稍早躲避那些人的追捕時,她確實曾經過湖邊的市集,不過當時一團混亂,她什麽都沒印象,隻是想盡辦法逃跑。

「說來也巧,我當時原本要出城了,後來卻隻好回到客棧梳洗,才會拖到現在,想不到又在路上碰到你。看來我們挺有緣的,我若再不伸出援手,說不定到時又要倒楣呢。」

明夏豔聽不出他語氣裏有無諷刺的意味,不過如果他真的稍早時在湖邊,現在又遇見她,那他們確實挺有緣的。她忍不住在心裏苦笑地想,原來她覺得彷佛逃了一生一世那樣久,其實也不過就是足夠讓人梳洗完畢,重新駕車出發的短暫光陰而已。

「為了躲開那些惡人,一切都是不得已,如果有得罪恩公,請莫見怪。」

「那些人為何追你?」

明夏豔遲疑了半晌,才道:「那些是牙人和他們的打手……」話才說出口她就後悔了,因為大多數人不會想插手牙人的買賣,畢竟對外人來說,他們這些「貨品」再怎麽樣也是牙郎牙婆買下的。

「你有賣身契在他們手上?」

明夏豔一愣。她是在賣身契上畫了押,但賣身契上的名字是假的。不過她總歸是畫了押,上頭有她的手印。「我在賣身契上畫了押沒錯。」

「誰這麽狠心把你賣了?」男子將身軀往後靠,看著她的眼神彷佛在看一樣有趣的東西,那讓她渾身不自在,但她已累得無暇計較。

「我的父親……去世了,奶娘把我和妹妹托付給親戚,但是他們卻因為沒有錢照顧我和妹妹,所以把我賣了。」

「有這樣的事?」男子雖然表現得很訝異,心裏想的卻是:這姑娘出身可不簡單,看她說話時再三斟酌的模樣,她會吐露多少實情呢?

碰巧,他目前正閑著無聊,某些事情已經拍板定案,而某些計畫又還未成氣候。他不是多愛做好事,不過正好喜歡管管有趣的閑事──身為有錢有勢、不求上進的紈袴子弟,有這種嗜好似乎也不為過。

所謂不求上進,自然是指:他對讀聖賢書求取功名沒什麽興趣,而且也沒有上陣殺敵、報效國家的偉大誌向。確實挺沒長進的。

「你想去找你妹妹嗎?」

明夏豔一陣愴然。她知道這簡直是妄想,回羌城必定有極大風險,更何況找到青兒又如何?她連自己要怎麽生存都有問題了。

但正因為如此,她更不能丟下妹妹不管。她養不活自己,青兒難道能嗎?她不會再相信那對老夫婦了!

她也想上帝都,去尋找也許已身首異處的阿爹,但這一連串的苦難狠狠地磨練了她的意誌,她明白當前最重要的,還是先找回妹妹。其他的,也許有力氣再做打算了。

「雖然知道太唐突,但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如果恩公願意借奴婢一點盤纏,讓奴婢回鄉找到妹妹,大恩大德,願來生做牛做馬相報。」說著,她甚至在車內跪了下來,然而馬車顛簸,她又飽經折騰,差一點就渾身虛軟地跌下車,還是男子飛快地傾身扶住她,這一使勁,她就跌撲在他懷裏。

明夏豔從未和男子有過這麽親密的接觸,加上她此刻的模樣蓬頭垢麵,不複往日端莊高貴,當下隻覺得羞恥困窘不已。男人卻不以為意,他扶住明夏豔,卻沒放開她,讓她隻能跪坐在他兩腿間。

「奴婢?」是她講得拗口,還是他多心覺得刺耳?然後他想起:是了,這女人就連感謝他出手相救時,都是一副不亢不卑的神色,隻有在開口跟他借錢時,兩頰浮上羞愧難當的緋紅色,讓他一陣好笑。

「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要我借錢給你?」他總算放開她,卻故意刁難道。

明夏豔臉似火燒,連頭都抬不起來了,「小女子閨名……」她頓了頓,雖然早就明白這個在她出生落地之時,父親為她取的名字,從今往後是再也不能示人了,但這個覺悟到了今天竟分外淒愴。牙人的賣身契上寫的是石大姊,那對老夫婦替她亂取的化名,當時她不甚在意,甚至也沒想過若從此隱姓埋名,她該以什麽身分活下去?

「明珠。我叫明珠。」她沒打算解釋,是姓明名珠,或者其他?原來她還是有著官家千金的傲氣,過去她不亢不卑地對別人訴說自己的出身與家世,其實骨子裏是自傲的,如今這一切再也不能見容於世,對她來說就和自此蒙塵的明珠一般,也是明珠暗投之意。

男子當然不會相信那是她的本名。不過無妨,太快得到答案就沒意思了。

「明珠姑娘。」他歎息般地低語著她的名字,算是接受了她的說詞,以及致意,然後似笑非笑地道:「借錢是小事,不過我不認為現在的你能經得起長途跋涉。」他抬起手,製止她準備反駁的話,「有耐心的人才能完成最艱難的事,急躁的人隻會在同樣的錯誤中一再重蹈覆轍──我一向這麽相信。你應該很清楚,就算我讓你帶著足夠的盤纏上路,你也幾乎不可能自己回到家鄉……還是說你家就在附近某個村子?」她的口音明顯來自北方。

「不,我的家鄉……」她的喉嚨緊澀得幾乎無法把話說全,「很遠。」不隻是距離上的遠……

「那就對了。」男子又向後一躺,一副拍板定案的模樣,「正巧,我離家遊山玩水,缺個人作伴。既然我救下你,跟你討一段時日的陪伴作為報酬也不為過吧?這段時間你就好好休養,等我倦了想回家的時候,我會借你盤纏。」

明夏豔有些遲疑,她日益擔心妹妹的安危,可是這男人說的沒錯,此刻就算她再著急,也不可能生出翅膀飛回羌城找明冬青。但……要是他遲遲不打算回家,她豈不是永遠也無法回去找妹妹?

然而,她的多心未免也太可笑。眼前是她有求於人,難道還由得了她拿架子不成?

在牙人手下時,她隻知道再差的處境都差不過坐以待斃。但逃出來之後又該如何?她原本隻想走一步算一步,如今仔細思量,如果不是這個男人碰巧出現,她哪裏還能有下一步?恐怕她除了抓緊眼前這不可思議的機遇之外,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明珠先謝過恩公。」

「不要叫我恩公。」男人對這「公」字,似乎真的難以適應。「我單名一個『陽』字,你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

不知是否刻意,男人也「禮尚往來」地不提起自己的姓氏。明夏豔不好問他,便順從地道:「陽公子。」

陽微微一笑,「明珠姑娘,但願有你作伴,我的旅途會有趣些。為了讓『我們』的行程不節外生枝,到達下個落腳處時,我會為你請個大夫,你也可以打理一下你自己。」

明夏豔……或者,如今該認命地暫且遺忘這個名字。明珠又是一陣尷尬,但這時也不免對自己的好運氣感到忐忑不安。這一路上看了太多人性的醜惡,她還是難以相信有人會這麽善良而且體諒地幫助她。

她隻希望最終,她能來得及找到安然無恙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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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落腳之處,是一座僻靜的莊園,莊園裏隻有一名仆役,加上陽身邊的馬車夫──明珠後來才知道,馬車夫原來還身兼貼身護衛與隨從。

明珠當然不會真的當自己是客人,她主動要求做些雜役,不過全都讓陽拒絕了。

「我還不至於奴役一個又病又傷的女人替我幹活。」陽又是一副有些嘲諷而閑懶的微笑,雖然戴著麵具,但他眼裏和嘴角所勾勒出的揶揄味道總是那麽明顯。「把傷養好了,該我的那份,我不會客氣。」

「……」明珠暫時不想去臆測,他所謂「該他的那份」是什麽意思?不去想,是怕自己想得太多了。但話又說回來,現在的她,唯一能作為報酬的也就隻有「女色」了,不是嗎?她還不至於以為天底下的男人都像她阿爹一樣,認為她的聰慧是瑰寶。阿爹對她的栽培,不見得所有男人都能接受,所以她也就不自作聰明地認為,陽會覺得她除了美色之外還有作為報酬的價值。

反正,等到要麵對之時,再來煩惱吧。

陽給了她一個房間,雖然小而簡樸,對她而言卻十分足夠了。他還命人給她備了熱水,讓她能夠梳洗沐浴,令她受寵若驚。

大夫為她看過診,給她開了方子,陽也讓仆役去抓藥。

他還為她備了幾套衣裳,盡管全是簡單素雅的布衣,明珠已經極為感激,但她不知道,這是因為陽不希望她太過招搖醒目。

隻可惜他還是白費心思了。一襲暗霽色的粗布衣裳,反襯出她雪白無瑕的冰肌玉膚,飛瀑般的柔細長發隻是簡單地在腦後綁了霽青花帶,長鬢輕軟地垂在胸前,無須任何脂粉與珠釵為妝點,卻已是出塵的絕代國色。

陽把眼裏的失神掩飾得極好。他暗自決定,明天重新為她準備一套男裝!

他知道她很美,起碼白天在湖邊,不少人想為她出頭,隻是當時情況太過混亂。他在驛道上救了她時,她看起來真是狼狽極了,青絲淩亂,臉上又是血跡又是塵土,衣裳也磨破了幾處。

但明珠蒙塵,仍難掩其光彩。即便在那時候,他也需要一點定力讓自己不心猿意馬。

他還沒想到要她留下來的用處,但他的直覺一向很準,終有一天他有用得上她的地方。何況美色是多麽致命又難以抗拒的武器,他可是親眼見識過的。

頭幾日,陽待她確實就像個一同遊山玩水的伴侶那般,他們一起用膳,而明珠隻需要陪他到處走走逛逛,陪他興致一來搭上幾句話。

第三天,陽暗地裏派出去的探子捎來回報。

「我們在羌城的人一直密切關注著明氏一族的動向……」畢竟是幾百餘人的生死,又是舉國注目的大案,他們斷不可能冒著打草驚蛇的危險妄想去「主持正義」──恐怕這四個字還顯得太幼稚可笑。隻能暗中觀察,見機行事。

斜靠在羅漢床上的陽,把玩著手上的銀麵具,昏暗的燭光隻能約略勾勒出他英挺俊美的輪廓,那是一張太年輕的臉──雖無稚嫩青澀之氣,但恐怕不超過二十歲。明珠會猜錯,也許是因為那對城府過深又善於作戲的眼。

他果然再次印證自己的直覺準確無誤。

明珠是明相梧之女。這代表,她的「用處」比他原來所想像的更大,然而這卻不知為何讓他陷入了沉吟,神色陰鷙。

「這件事──關於明相梧之女在我身邊的事,先別讓任何人知道。」良久,他才道。

探子一愣。所謂的任何人,難道包括了……

「包括餘鳳,你的主子。」陽臉上噙著笑意瞥了他一眼,那笑卻讓人聯想到吐信的毒蛇,陰險而充滿警告的意味。

「是。」

陽不會輕易相信探子當真不告知仇餘鳳,但是探子確實不打算稟報,起碼仇餘鳳若未問起,他不會主動提起。

因為他有預感,未來也許有一天,他得在陽與仇餘鳳之間選邊站。這與其說是預感,不如說是近兩年來,這兩位組織當前一明一暗的「主子」之間多次針鋒相對,他認為總有一天這兩人可能會分道揚鑣。

若真有那一天,他寧願選擇陽。

「認輸了吧?何必自討苦吃?」

奴隸販子的長鞭數不清第幾次甩過來的同時,他聽到身邊的「同伴」這麽低聲苦勸道。

男人咬緊了牙,嘴裏同樣滿是鮮血,盡管傷痕累累,他仍是笑了起來。

認輸?想都別想!

那是他重傷清醒後的第三個月。他還是想不起他是誰,今年幾歲,來自何方。隻知道他一清醒,身分就是這群奴隸販子的「貨物」,然而他們始終隻把他像賤民那般地淩虐著,卻不曾把他推到任何一個買主麵前,於是他隨著奴隸販子從天朝一路來到西域。

盡管他的頑強讓那些奴隸販子將他當成賭博工具──他們讓他和野獸,或者別的更強壯的奴隸做生死搏鬥,並在他或他的對手身上下注。不管輸或贏,總有一頓好打,輸的那一方必然會拿他出氣。

雖然失去了記憶,但顯然他骨子裏的傲氣並未跟著前半生的記憶一起消失。也許他的真實身分是個命賤到足以抵抗這些屈辱然後活下來的人吧?

那一天,他打死了另一個曾是殺手的奴隸,也打死了看管他的奴隸販子,觸手可及的自由讓他像尾巴被點了火的公牛一般,奮不顧身地逃跑。

在那個叫作狼城的地方,男人和女人都有著蒼狼一般的韌性,奴隸販子的首領在城裏取得了合法的買賣資格,於是向管理狼城的霜堡請求調派人手,捉拿殺人逃犯。

他成了滿城圍捕的通緝犯,他的對手從卑劣的奴隸販子變成訓練有素的狼城守夜人,於是很快的,他被緊緊綑綁,周遭圍著十來名黑衣守夜人。

當那少年走來時,他第一眼就明白,他是這群人的領袖。或者,可能是身分更高的人。不隻因為狼城守夜人迅速整齊地分立兩旁,為少年讓出路來,也因為少年眼裏和舉手投足間的自信與傲慢,以及那股霸氣,讓他心生警戒。他無從去形容那樣的不快到底像什麽,因為當時他的處境是那麽的可悲。

多年後他才明白,那些奴隸販子就像野狗與鼠輩,牠們或許可以以多淩寡地壓迫一隻雄獅,但終究是鼠輩。

而那少年是狼族之王,雄性與生俱來的本能讓他對這少年充滿戒備與敵意,那時他和少年畢竟都同樣的年輕。

「我看過你的打鬥。」少年道,眼裏是饒富興味的神采,接著迅雷不及掩耳地抽出腰間佩劍,俐落地砍斷他身上所有枷鎖──所有動作隻在一瞬之間,完全沒傷他分毫!而少年身後的守夜人,顯然對首領出其不意的舉動沒有任何異議,他們絕對地信服自己的領袖。

那樣的服從與信任,讓失去記憶的他有一股無法察覺的震撼,而這股震撼,一直延續到多年後,為狼城引來了暴風雪。

「你走吧。」彷佛看穿他的遲疑,少年又諷笑道:「他們困不住你的,你會一再地反抗,一再地逃跑,我隻是替他們省下力氣。」說罷,手一揮,領著所有守夜人走了。

他得到了自由。

但狼城是孤立在環境嚴酷的凜霜山脈下,狼族居民得以躲開狼群,躲開高原人與土匪,甚至是凜霜群山無常而冷酷的氣候,安身立命的避風港。毫無準備地隻身出了狼城,他必須有極大的運氣才能安然無恙。

男人苦撐著走了三個日升與月落,直到最後,終於因為高燒不止,倒在深山裏。

那一刹那,他也許笑了,笑得嘲諷極了。

不認輸又如何?這就是他最後的結局了吧?

他彷佛墜入了地獄,感覺到自己既被寒冰包圍,頃刻又深陷入烈焰煎熬之中。恍惚間,他聽到了……女人的聲音?

「我們說好的,兩隻腳走路的不準救!」嗓音較稚嫩的那個嚴肅地道。

「唔,他一隻腳好像傷得很重,看來沒法子用兩隻腳走路。」另一個嗓音較成熟的,竟然打趣地道。

「……」也許覺得無言以對的不隻他。

他獲救了,醒來時看到的,是一個女人把他扒光了,用朱砂筆在他身上每一處寫字和畫記號。那些字大多很醜,很潦草,隻能依稀看出幾個字眼──

骨折。

內傷。

有蛇……

什麽有蛇?

「欸欸欸別起來!」那個說他沒法子用兩隻腳走路的女人按著他的額頭,將他壓回床上。

她的力氣也太大了!他的後腦結實地撞向床板。

「啊,不好意思。」女人俯下身看他,伸出一根食指在他麵前晃,「這是幾?」她用狼族的語言,中原的語言,和炎武族的語言,各問了一次。

男人瞪著她,隻覺得她莫名其妙。

「糟了。」她大驚失色,摸了摸他的額頭,又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你看得到我嗎?我沒治過失明啊……唔,沒關係,這樣也好,正好可以試試我的理論,我認為失明有一小部分是腦子裏出了某種問題,就像氣血淤塞住,畢竟你眼睛明明沒事……你放心,就算你瞎了,我也會治好你,雖然我還沒試過,但通常是可以的,不過我得先找我的筆記,唔……它抄在哪了?」

男人在混亂間搞清一個重點,這女人想拿他試什麽?

「一,你比了一。」

女人轉過身來,「你沒失明啊?」

他是不是在她眼裏看到失望?

「沒失明就好,其實我不太有把握,剛剛是安慰你的。」她笑嘻嘻地道。

「……」

「啊,我都忘了,既然你醒了,應該先讓你吃點東西。」說罷,沒等男人提出滿腹疑問,她就風風火火地跑開了。

「……」這是哪裏來的急驚風大夫?她是大夫吧?男人不太妙地想,雖然她看起來不怎麽像大夫,身上穿著混和了中原、炎武和狼族的衣裝,而且有男裝也有女裝──感覺就是隻挑最輕便的那些,隨便搭一搭穿在身上,最重要的是她看起來也太年輕了,那對笑起來時彎彎的眼,說起話來眉飛色舞的細眉,甚至是頰畔淺淺的梨渦,真的很沒有大夫的派頭啊。

但是,基於人總要往好處想的原則,他希望她是一位大夫。

接著,男人感覺到一股猶如芒刺在背的奇妙視線,他轉過頭,發現一個小丫頭正像貓兒一般,躲在敞開的窗外,兩隻拳頭壓在窗台上,隻探出半顆頭,用那對在她臉上顯得太大的眼睛,瞪著他。

感覺是奇怪的東西,不要跟她對看比較好。於是他收回視線。

誰知,那丫頭竟然真的無聲無息地來到他床邊,當他發現她時,她已經爬上床,伸出拇指,貼在他眉心上,然後念出一串聽不懂的語言。

男人隻覺得額頭麻麻的,卻沒打算對這麽小的丫頭動手動腳。當然那也要他還能動才行。

他感覺自己身子無恙,就是有種大病初癒後的虛軟感。

那小鬼做完這一連串的動作,欺向他,笑容賊兮兮又陰險地道:「我在你身上下了咒,要是你敢亂來,就會七孔流血而死!」說話同時,小鬼一雙已經夠大的眼,在他麵前睜得更圓更大,看起來很有氣勢,但配上她兩頰紅嫩嫩、麵團似的白圓臉蛋,也挺好笑的。

然後她揚起頭,哼地一聲,走了。

應該說,是趕在那個不像大夫的女人端著藥粥回到房間之前,開溜了!

他逃出了惡毒的奴隸販子的魔爪,想不到,卻落入奇怪的瘋女人手掌心。

而且還一次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