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更何況……這些年裏,有沒有人在暗地裏摻喂了毒物,又是另一回事。

唯一能篤定的,是她的眼不好,腿也不太能行走,總是病殃殃的。

無雙該要幸災樂禍,落井下石,然而,她一點也不想。

離開圖江城,時日雖不長,再踏進家園,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整座圖江城,變得陌生。

是她豁達了,心寬,於是眼界也寬了?

還是,她已是局外之人,局內的相爭,她淡然以對?

曾經高高在上,冷凜不可侵犯的三娘,如今看來,竟這般嬌小荏弱。

「那麽,你來做什麽?」三娘仍一臉戒備,絲毫不鬆懈,在圖江城裏,一時的懈怠,連命都可能賠上。

她的戰戰兢兢,瞧進無雙眼中,隻覺可悲。

「你還記得,當年,你賞了我娘一杯茶水。」無雙不迂回,直道來意。

「……」三娘先是一怔,費了好些時間回想。

她做過太多事,對付過太多人,一時間沒能立即記起。

「那杯茶,倒也倒不掉,隻能喝下。」無雙提醒。

三娘想起來了,露出一抹怪笑,喉間滾著的笑聲有些陰獰。

「對,是有這麽回事……」

「茶裏摻了什麽?!」無雙沉聲問。

三娘用一種詭異的眼神,瞅著無雙瞧,不答反問:「那杯茶究竟是誰喝下了?我怎麽還瞧見你娘繼續織繡鮫綃?一定不是她喝的,那……就是你了?」

「回答我!你在茶水裏,摻了什麽髒東西?解藥呢?給我!」她沒空看三娘發瘋。

三娘隻是笑,垂下額際的發絲,被她噴笑的氣息所拂,不時飄動著。

「沒有,什麽都沒摻……」說完,又是一陣笑,她歪著頭,打量無雙,好似無雙越惱,她便趙開懷,偏偏無雙一臉平靜,倒顯得她自討無趣。

於是,她壓低了聲音,說悄悄話似的,又吐了些秘密:「它,根本就不用摻,它本身……就是個髒東西。」

無雙仍不殂,這類小手段她不擅長,自然也不熟悉。

「本身就是髒東西?」

「那茶……不是茶。聞起來很相似,看起來也一模一樣,誰會知道,它……不,它,可是萬分珍稀,得養上好久,才能使喚出來的寶貝,當初想拿你娘親當試驗,瞧瞧功效,結果,浪費了……」

養?使喚?

聽起來……像活物才需要的字眼。

再想起當年,傾倒的茶液,流回杯中的景象……若說是活物,也就不奇怪了!

「到底是什麽?!」無雙揪住三娘的衣襟,怒問:「為何喝下它,眼睛無法再看見色彩?!」

三娘迎向她的凜瞪,她見多了彎彎噙笑時,卻同時陰冷的眸光,盯著你笑,也盯著你,像要交你千甩萬剮一樣,但無雙沒有,她眼中毫無殺意,有的,隻是焦急、慌張。

有多久沒見過——這般幹淨的眼睛?

心裏所想所思,全由雙眼泄漏了出來。

她看著無雙的眼,許是累了,許是再也爭不了什麽,不知怎地,她沒有再瞞的心思,直言回她:「因為,擋住了呀。」

「擋住了?」無雙攏眉。

「那蟲兒擋在眼前,遮了光,透過蟲身看去,當然就是一片的灰——」三娘據實回答。

並非她變得慈愛、變得良善,變得不忍再欺負人,而是倦、是疲累,換成以前,她會死不承認,更反過來咬無雙誣陷。

如今的她,身與心,都蒼老了,無力了。

無雙很震驚,「那茶杯裏——是蟲?!」

素聞三娘那一族善使蟲,卻不知詳實,原來——

「我就討厭你娘那一手精繡,彩線在她手上,像活起來似的……」這話,幽幽說來,像遙憶的往事。

「如何把那蟲取出來?!」總算有些頭緒,無雙不由得激動。

三娘不答,削瘦的臉龐,顯得雙眼更大、更深,盯住人瞧時,烔然嚇人。

「能用藥將它打下來嗎?!」無雙又問。

「那恐怕……會先毒死宿主。」三娘哧地一笑。

無雙心一沉,由三娘的笑容看來,用藥這一途是不行的。

「那倒楣的宿主是誰?看你的臉色,不是你……你擔心的另有其人,誰,讓你肯踏進我的園子?」

「……」無雙默然,並不願說。

「不說?無妨,咱們禮尚往來,取蟲的解法,我也不說——」三娘仍舊精明,時而瘋癲,時而冷靜。

無雙急了,慌答,「是我心愛之人,當年……被我所騙,喝下那杯茶!」

「哦。」三娘拉長嗓音,仿佛聽見有趣之事,未繪黛青的眉挑高起來。

這表情,無雙豈會不懂?

以往,三娘每回踏進她娘親的屋子,要欺負她們母女前,就是這副得意樣!

這女人——絕不可能告訴她,取蟲的辦法……

無雙料錯了,三娘不僅說,還說了不少。

「那蟲,不能強硬取,它若在宿主身上破裂,蟲液雖不致命,但宿主那雙眼,絕對保不住。」三娘掩嘴咳了幾聲,並非想吊人胃口,待順了氣,便又說:「倒也不是完全無法,說來不難,一是找個替死鬼,將蟲過渡矛他,讓那人代替受罪;二是……殺蟲主,蟲主一死,那隻蟲自然沒有活路。」

無雙眸內燃起希望,熊熊火亮耀著她的雙眼,明亮有神:「……蟲主是誰?」

找替死鬼非一勞永逸之法,當然以「二」為優先考慮。

三娘露出詭譎的笑容,雙眸細細彎眯。

「我。」輕輕地,笑了出聲。

三娘毫不隱瞞,竟連這也答了,爽快麻利,坦白得令無雙怔忡,一時弄不明白,三娘何以有問必答,而且還是對她自己不利的答案。

「那隻蟲,是我孵育養大,它認定我是主人,我若死,它也活不成。」三娘撩高右袖,讓無雙瞧見腕上古怪的紅印子。

想來,便是與蟲的主契印記。

「瞧,容易吧,犯不著你一臉擔憂,隻要殺了我,你所有的煩惱便迎刃而解了。」三娘還能滿臉帶笑,說出這番風涼話。

「你為何要告訴我?」無雙難以信服,更無法理解。

以她對三娘認識,她不會……全盤托出,其中有詐?

「我這般坦率,你還懷疑呀?」三娘嘖嘖搖頭,好心沒好報,「果然還是圖江城裏的人,耳裏聽著實話,心裏卻琢磨著謊,別人說得越真,你卻越覺得像假……」鼻腔間嗤哼一聲。

「……我不認為你如此好心。」無雙坦承對她的懷疑。

「就算我騙你,你有何損失?殺了我,你不也報報以往受我欺陵之恨嗎?」三娘無所畏懼,將自己的死生說得風輕雲淡。

「你若騙了我,而我錯手殺害你,那麽解蟲之法,便再也無法得知。」無雙深思之後,得到此一結論。

「嗬嗬嗬嗬……你這麽想,倒也是,說不定……我就打著這壞主意。」三娘玩味地瞧她,想看看這丫頭內心糾結,在信與不信之間難以取舍。

「那麽,代替之法又是如何?」無雙退而求其次。

三娘又是幹脆的回複,至於虛實,全由無雙去評斷。

「最後能讓宿主飲些酒,不一定要醉死,但宿主帶有酒意,蟲翳也會受影響,鬆懈了戒心,那時,讓替死鬼靠近宿主,你再吟念咒語——」三娘嘴裏吐出數句長語,並不難記,無雙默誦幾回,便記下了,三娘續道:「如此,蟲翳便會尋覓最近的熱息,鑽入其口鼻。」

此法,也沒有難度。

心中已有打算的無雙,隻沉吟片刻,便麵露堅定,轉身欲走。

三娘開口,喚止她的步伐,「你不想幹淨俐落些,而準備另找倒楣鬼?將蟲丟給他人便罷?」她本以為這丫頭會起了殺心,豈料她掉頭要走。

「你說的方式,我暫且先試,若所言不假,他能重見色彩,這也是我此刻最希望之事……那麽,我不會再回來找你。」無雙沒回頭,背對她,淡淡答著。

「也是,蟲轉到旁人身上,旁人的死活又與你何幹?」既是替死鬼,當然要找自己的死對頭,才算一箭雙雕,救了愛人,又傷了仇人。

「沒有旁人,隻有我。」無雙說得毫無起伏。

三娘驚訝不已,明白她的意思,更詫異了:「……你要將那蟲……你不怕自己——」

「我不怕。」無雙回答,輕且無懼。

「你殺了我不是更快?何必浪費時間,到最後,仍是要回到這裏,手刃我,才能解去蟲翳——」三娘在她身後,揚聲高喊。

她也想解脫,這身體不過苟延殘喘,活著,已經變成折磨,若能借無雙之後——

「我不想殺你,我對你的恨,沒有強烈到這種地步。」兒時或許想過,但畢竟是娃兒的心思,不能當真。

她回首,望向曾令小小無雙又懼又怕、又氣又惱的「臭三娘」,如今,不及她的肩,瘦弱得挨不住一陣風……

「離開圖江之後,你這一個人,我連半次都不曾想起……」無雙直言,她自己也未曾想過,會有這麽一日,她能心平氣和與往昔的敵人說話。

再搖了搖頭,無雙修正道:「不,不單單你,以『融筋蝕骨』陷害我的鱭妾,兩樣遠得像上輩子的事,若不是為他,我根本不會來。」

圖江城裏,沒有值得她再眷戀的人。

無論,愛,或恨,或怨,或不舍,都沒有了。

「至於蟲翳,隻要不存在在他身上、不蒙蔽了他眼,我便什麽都不怕,也不急,我可以等,等你壽終,等蟲翳自行解除。」言盡於此,無雙與她已無話可說。

「你怎可能不想殺我?!你該要恨的!我以前那樣對付你和你娘,數次欲置你們於死——」三娘嘶聲呐喊,追著邁步而走的無雙。

但無雙的腳步頓也不頓,她無法追上,是這具身軀病了、破敗了,更是她所追逐的丫頭,不再弱小、不再是她能掐圓捏扁,輕易傷害的小女娃——

短短幾步,拉開的長距,像是巨大鴻溝,三娘在青階上滑倒,撞疼了膝,爬不起身,嘴裏仍嚷著,「殺了我!你殺了我呀!我想死!我想求一死!」

而早已走遠的無雙,坐上小鯊,輕駕一聲,小鯊載著她往前而去。

身後,是該忘的恩怨,她沒有留戀,盡數拋下。

「原來,外頭的海水,這般的藍……」

是讚歎,是感歎,小鯊馳往的海潮,顏色湛澄,也像絲綢,明亮,溫暖。

無雙像隻驅光的魚,隻想朝明耀的方向去,不願沉潛於黑暗之地。

返回龍骸外城,沿途走來,聽見了近日內熱騰騰的消息——

「九龍子食不下咽?這怎麽可能?!那不是要他的命嗎?」

「城裏派了好多人來尋,隻要是吃的,全往城內送一份,希望能讓九龍子開開胃口,否則滴水不進,其他龍子不吃不礙事,九龍子哪能撐得住?」

街道走一遍,此番言談討論已聽了好多回。

九龍子不食?這倒真是大事……

她回到粥攤,金鱺立刻湊上來,說的也是九龍子之事,原來城內亦派人前來買粥,盼能讓九龍子開胃。

傍晚,霸下來了,金鱺銀鱺兩人當然沒錯失機會,問了九龍子狀況,他沒說太多,隻笑著回了:「外頭誇大了,小九無事,謝謝大家關心。」

待金鱺銀鱺各自忙去,屋裏剩下無雙與他,她不迂回,直接問:「沒這麽輕描淡寫吧,九龍子究竟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