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圖江城。」他說,筆尖離了紙,暫擱一旁,本無他意,望了她一眼,卻瞧見她滿臉的錯愕。

他話尚未言畢,當她是聽聞自家城名過於意外,略頓,再道:「那日,我奉父王之命,前往圖江城,祝賀圖江龍王的添女之喜。」

添女?……是她出世那時嗎?

她還有一姊一妹,又或者是哪一個?

「你去圖江城之前,沒聽過圖江的傳言嗎?那了那兒,最好啥都別吃、啥都別喝,自備食物,才是聰明。」她又不自禁地「訓」他。

她表情嘲諷,又有一絲悲哀,提及自小長大的地方,竟隻有貶,而無褒。

「圖江城……這麽可怕嗎?」

無雙睨他,雙唇微抿:「你不是去送個禮,眼睛就給弄壞了嗎?」自己便是活生生實倒,又何必問她?

霸下無言,靜了半晌,才聽她再說:「不知是地氣……或是圖江那兒有啥勞什子詛咒,住進裏頭的人,都像患了失心瘋,雙眼全被『利益』、『貪欲』所蒙蔽,個個喪心病狂,心狠手辣……」

瞧,連個小嫩娃都會遞毒傷人,不是圖江城有病,還能是什麽?

無雙本還想說些圖江城的不是,眼光卻瞄入繪像,方才泰半心思落在霸下身上,瞧得並不專注,此刻她才算真正瞧進了心。

那是她,但較為年輕的她,他將她畫小了,年歲減去了三四歲的模樣,嬌稚許多。

被畫得年輕,女孩子總是開心,要好過畫老了吧。

然而,她想的,卻不是這些。

年輕些的自己,嬌稚點的自己,兒時的自己……

隱隱約約有些什麽,在腦海間浮了出來,又迅速沉了下去……

無雙努力捕捉,好似看見了片段。

是一名少年,一名憑欄而坐的少年……

更多的景象,在她抓住少年回首的那一幕時,一瞬,猶若洶漲的潮,漫湧而來……

在海夜裏,少年長發飄逸,衣袖如雲,在海中,如清風吹拂。

他獨坐亭邊,因些許酒意,麵腮微紅,神情淡淡的,目光放得好遠。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兒了?

她不甚記得了,隻知道,那一天,她又被兩名奴仆欺負,前頭在大肆慶祝,筵席連著三五天不止,她卻連碗冷粟米都沒得吃,隻因她的娘親,在爭寵奪愛中,慘敗了下來。

她雖年幼,也懂旁人臉色,以及她們不友善的態度。

「你們為何要這樣欺負我?」她問得直白,用孩子的單純去討個說法。

兩名奴仆笑不掩口,交換了眼神,壯些的那個開口回答她,口氣惡意:「誰教你一副好欺負的模樣!」擺明了錯不在她們,而是她太弱。

她弱小,就活該被欺嗎?

顯然地,在較江城,這個答案隻有一個……是。

兩名奴仆氣焰囂張,討好其他主子去,沒空搭理她這不成氣候、娘親又不得寵有毛孩子。

尋不出好外的主子,壓根甭費神攀附。

她好氣,可人小,又無力,隻能跺腳,折回娘親的院落。

在那兒,同樣上演著欺陵——圖江城裏層出不窮的戲碼。

兩名奴仆的角色,換成了三娘,而苦主,則是她的娘親。

她不懂,三娘所吃所用、所獲得的東西,勝過她娘親千萬,娘親除了掛有「二側妃」之名,又有哪樣勝過三娘?非得這般日日侵門踏戶,拿她娘樣出氣?

「這匹彩綃了隻殘足的龍,是怎地?觸妹妹楣頭,譏諷妹妹便是此龍,同樣缺手斷腳?還是……二姊這是惡咒龍爺?」三娘挑了眉,黛青細繪的眉峰微微高揚,將她眼底的冰凜,表達得漂流盡致。

彩綃上的繡龍飛騰著,身子半側,一邊龍爪握珠,另一邊爪子因而省略未繡,竟也能如此曲解?

她這小娃瞧來,那龍繡得多好,活靈活現,似要由綃上奔出,很是美麗。

「妹妹別誤會,我、我沒這意思……要不,我趕緊將爪子補繡妥當,妹妹不生氣……」

永遠唯唯諾諾的娘,總是求和,委屈自己放低身段。

可有些人見你示弱,非但不可憐,更欲將你吞吃入腹,啃個屍骨無存。

「這可不行!鰻兒,將綃料收好,這事太大,妹妹不敢作主,還是交由龍爺來評斷……」三娘不肯輕放,緊咬不放。

本是小事,被三娘一鬧,再加上其他妻妾在旁扇風點火,絕對以大事收場!

上回被杖斃的小姨妾,不過在練字之際,寫了句「龍潛深潭欲待飛」,就被硬指她暗喻龍爺鴻誌不展。

寫了什麽、繡了什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旁人如何解讀。

「算我求妹妹了……別鬧到龍爺那兒去,我是無心的……」娘親似乎明白,事兒鬧開,自己的死期亦不遠。

三娘坐下,纖手托腮,指上的真珠戒指大如鴿蛋,耀著珠輝,她作勢瞧著首飾,眉眼都在笑,姣好的芙顏間,一片洋洋得意。

她故意安靜好半晌,才肯啟唇回:「不鬧上去也不是不行,就看姊姊……怎麽做囉?」桃花眼瞟來,連她這小娃兒,都能看清那眸裏的惡意。

娘親麵露惶恐,提心吊膽,大氣也不敢喘一聲,用怯怯的眼神,等待三娘接續。

又是一陣的死寂,賣足關子的三娘,終於再開金口:「姊姊替我織繡了這麽樣的玩意兒,若妹妹不察,穿上了身,豈不被姊姊所害,變成是妹妹對龍爺大不敬,惹人笑話不說,萬一龍爺降罪下來,妹妹這條性命,就枉送在姊姊手裏……」三娘說著,還作勢輕拭眼角,分明無淚,仍作冤屈。

「我向妹妹賠不是……」

三娘似乎滿意這回答,眼也不拭了,唇也不咬了,又恢複那稱心模樣。

「這『不是』,當然該賠,妹妹討姊姊奉杯茶,不過分吧?」

「不過分,不過分,該做的。」娘親以為小事化了,用一杯茶、一句歉,便得以排解,不由得麵露欣喜,忙不迭斟滿茶沫,恭敬地呈上。

三娘笑了笑,不囉唆,悠哉地啜了茶沫,輕輕將茶杯擱回桌上。

「姊姊的茶,妹妹可是喝的,未免旁人說妹妹不懂規矩,妹妹也還姊姊一杯,姊姊若是不喝,便是不賞妹妹這臉,鰻兒。」她喚了身後婢女,老早攢在鰻兒懷裏的石壺,此時才放上桌。

原來,早另有用意,迂回了許久,尾巴才露了出來。

三娘輕挽衣袖,慢條斯理打開石壺,壺內飄出異香,像茶,也像花,味道甚好,清新芬芳。

斟入杯內,茶色嫩,在杯中蕩漾。

可在場眾人皆知,這杯茶,絕不單純。

娘親蹙起眉,卻又不敢太明顯,臉上的笑已經僵了。

「來,趁熱喝。」三娘目光烔烔,堆滿笑,但掩蓋不住獰狠。

「這……」

看見娘親遲疑,也看見了三娘的不懷好意,她雖不知杯裏頭盛裝何物,卻隱約明白,那不是能喝的東西。

肮髒之人,能端出多幹淨的水?

她沒多想,假裝匆忙進屋,一個踉蹌撞上桌子,將桌麵那杯香茗撞灑了出去。

茶翻了,沒得喝,娘親就不用煩惱了,嘿嘿。

「無雙!」娘親驚呼,嚇得不知所措。

她正得意自己的小聰明,解了娘親的苦惱,還以為會看到三娘的惱火,也做好臀兒挨疼的打算——三娘有了動作,揚起手,即將落下……

「你這孩子,也不端莊些,毛毛躁躁的,出去丟了龍爺的臉不說,人家還道咱們圖江城沒個規矩呢!」三娘語中帶刺,舉抬著的手,沒用來打人,倒是扶正了茶杯。

她瞧著三娘的臉,不帶半分怒氣,甚至緩緩地揚起了笑,那使得她一頭霧水,明明被弄翻的茶,壞了好事,三娘怎麽不發火,不大肆喧鬧一番?

下意識地,她望向那杯茶……

那杯,握在三娘手裏的茶……

傾倒在桌麵的茶湯不泓如鏡,本有半張桌子寬,慢慢變小,卻不是被桌上的布料所吮去,它,流回了杯中,像富有生命那樣,挪動著,一滴不漏!

「想耍手段,你還太嫩!」三娘嗤笑,高傲且不屑,冷冷睨她。

「茶……」她確實嫩,被眼前看見的景象,怔得說不出第二個字。

「這杯茶,倒不掉,隻能喝,你們大可試試……若不嫌白費功夫的話,嗬嗬嗬。」三娘仿佛看穿她們的心思,語帶嘲諷,「瞧你們那臉色,好似我準備毒死誰?太多心了,這杯茶,喝不死人,隻不過……」

她掩嘴一笑,不說破,更教人瞎猜。

三娘似乎看跑了她們的恐懼,饜滿了才甘願離開,這處冷院,她也沒想久待,目的已達到,求她多留一刻,她還不願哩!

「何時喝完,拿空杯來換缺爪龍繡,但別讓妹妹久等,妹妙哉是個沒耐性的,怕夜裏伺候龍爺時,一不小心將這繡物的事,說給龍爺聽……到時,怕不是一杯茶了事,而是賜死的毒酒。」三娘如此說,已屬威恫,帶著勝利微笑,款擺離去。

「我不信這茶倒不掉!」她抓起杯子,將怪異茶水傾倒於地。

它,仍是流回來了。

像條詭蛇,由地瓦蜿蜒曲線,仿佛與杯子係有無形之繩,無論它被倒向何處,它總會尋找那杯,再逕自回到杯內。

「夫人,三無人並未指名由誰來喝茶,不如讓老奴喝!」說話之人,是娘親帶來的鮫人鯤婆,已服侍娘親數十年,忠火耿耿。

「不!鯤婆,這茶究竟是什麽,我們都還不清楚,若冒然喝下,萬一……」

「三夫人的意思很明顯,這茶不會要命,隻是想為難您,老奴鬥膽猜測,應該是添了髒東西,腹痛幾日便罷……」鯤婆想安了主子的心。

「你已有年紀,身子怎能挨得住?!……若隻是腹痛而已,那麽我來喝,順遂了她的心意,她會更樂見!」

「夫人前些日子還痛著,才剛好,不能再傷,您別與老奴爭——」

「你與無雙是我僅存的親人,是我連累你們,絕不對再讓你們受苦!」娘親淚眼汪汪,心疼地道。

兩個大人激烈相爭,都搶著要喝茶,都不願讓對方受累……她在旁瞧著,心裏氣呼呼想:

為何非要由她們來喝不可?

為何她們三人之中,非得有一個得受腹痛之苦?

旁人欺負她們,她們隻能乖乖忍下嗎?

既然她們弱勢,便可以欺負,那麽,比她們更無權無力的,是不是她們也能欺負呢?

腦子裏轉了好多的聲音,有氣憤,有不滿,更有委屈。

她小臉氣鼓,像隻發怒的豚魚,沒再細思,拿了茶杯往外衝。

「無雙?!你要去哪?」

「小姐——」

娘親與鯤婆的叫嚷,緊追在後,也停不住她的步伐,她一路奔跑,手裏的茶水就算灑了出來,亦會自己回到杯內,無須她小心翼翼。

「別人來害我們,我們也去害別人,反正在這城裏,每個人不都是這樣?!」她喃喃自語,心中已有好些人名浮上,水靈、水彩、玉鰱,鱖婆、勇鮀……全是平日裏欺陵過她們的惡仆……

實際上,她最想端去的,是她爹親!若不是他,又怎會有這般多的姨娘側妃,得寵了,便囂張坐大,隨意傷害別人?!

要喝,就拿去給那些人喝!

偏偏在城裏生存久了,那些惡仆早非天真單純的蠢蛋,一個老遭他們惡待的小主子,突然端來一杯茶,說要讓他們解渴,再笨,也不會真以為是天上掉下來的好福分。

她有心眼,他們便沒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