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想著過往與老隱者相處的點點滴滴,雲莃任輕風吹亂了自己的發梢,仰望著天際的眼眸有些淡淡酸澀。

這三年來,他與她用一問一答的方式,為她厘清了許多書冊上的謬誤,教會她如何勘天相地,如何在數字海中優遊,甚至在她遇上難題而百思不得其解時,言簡意賅且切中其要地給她一針見血的回答。

而她,雖總看似是為打發時間而來,雖總看似是為解決難題而來,但其實,她隻是不想讓這樣一名智能老者,獨自背負著心中的苦,一個人那樣孤孤單單……

不過盡管不舍歸不舍,但雲莃卻明白,對老隱者而言,這或許是件好事,因為至少他徹底解脫了,再不必受那日夜椎心的、自責的、寂寞的苦了。

“他留了最後一道課題給你。”許久之後,洞內又傳出那個夾雜著劇咳的沙啞嗓音,“但在答題之前,你想知道我是如何進到洞裏的嗎?”

“給我兩天時間。”望著洞口密密麻麻,未受到破壞的完整蛛網,聽著洞中那個明顯帶著挑戰意味的虛弱話聲,雲莃決定接受這個挑戰。

畢竟他既認識老隱者,一定也早明白她與老隱者的相處方式,而更可能他是受其所托,所以才會在裏麵一直等到她的到來,然後以同樣的方式,與她對談。

若這是老隱者最後的心願,那麽她相當願意接受他的托付。

畢竟雖說是因緣際會才相識,縱使從不曾謀麵,更不曾深交,但能在他人人生最後的時刻,接受到這一分小小的、淡淡的惦記,這一場相遇,也算圓滿了。

“好的,就兩天,三隻燒鵝。”

燒鵝?三隻?

這是什麽?賭酬?

聽著洞中人的要求,雲莃先是愣了愣,因為過往,老隱者從沒向她要求過任何東西,甚至連她送的東西都不曾拿過。

不過也罷,無論是不是賭酬,無論她能不能找出此人進洞的秘密,既然這人想吃燒鵝,那麽她就當滿足他的心願,也未嚐不可,畢竟走到了他這歲數,已是不易。

“可以。”點點頭後輕輕站起身,雲莃走著走著,突然又一回頭,“但您這狀況吃燒鵝好嗎?”

是的,雲莃確實有些憂心,因為洞中之人或許也是位老者,但這位老者比起原來那位老隱者,似乎身體狀況差上許多。

“我靜候佳音。”洞中人隻說了這麽一句話,但伴隨著這句話的,卻還有一陣低啞的笑聲,而後,自此無聲。

噢!好吧!人家老說老小孩、老小孩,看樣子這位老者確實比原來那位開朗,甚或任性一些。

不過說來也怪,向來在人們眼中淡漠寡情的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拿老者沒轍,而且也出人意外地極受老者們疼愛。

她實在沒看出自己有這麽和靄可親啊……

就這樣,一路思考著“為什麽自己老與怪老人投緣”的雲莃騎馬下山去了,兩天之後,老老實實地帶著三隻燒鵝來到了洞口,因為縱使她巨細靡遺地遍察了山洞四周,甚至方圓五裏,卻仍摸不清那人是如何進入洞中的。

不過輸就輸了,反正她從小就被教導凡事雖需盡力,但更該量力而為,跌倒後更要自己爬起,畢竟這世間本就沒有人能永遠勝,也沒有人會永遠輸,況且有些事遠比弄清這老頭如何進洞重要得多。

“來,您的燒鵝。”將熱騰騰的菜籠放置於洞口,雲莃又退回樹下看書。

“你認輸了?”

“是。”雲莃爽快利落地答道。

“哦?”聽到雲莃的回答後,洞內傳出一個似是有些意外,卻又饒富興味的低吟聲。

“若您吃完後,對這店的燒鵝不滿意,下回我會換一家。”輕輕翻著書頁,雲莃淡淡說道。

“香鵝坊的燒鵝,這世間很難有人會不滿意。”

鼻子很靈嘛!況且不隻鼻子靈,連消息也靈,這家店才剛開張兩個多月呢!

看樣子這回的洞中老者並不像前一位老隱者一般,是為贖罪而來,而且也不是全天候地待在洞中……

就那樣邊想,邊看書,半晌後,雲莃伸了伸懶腰,放下手中書冊,在發現洞口的食籠不知何時消失時,眼眸轉了轉,忍不住地向洞內問道:“九宮圖,您玩嗎?”

是啊!若這老頭還有力氣吃燒鵝,應該還有精神玩玩九宮圖吧?因為她現在著實有些技癢啊!

“玩。”

聽到洞中人的回答後,雲莃立即二話不說地開始畫格,而且這麽一玩,玩到西天的彩霞都飄上了天,才回過神來。

好家夥,這老頭是個狠角色啊……

望著地上自己用竹枝畫出的眾多方格,雲莃有些驚詫地眨了眨眼,因為他竟在與她一邊討論天文地理,一邊答題的情況下,不知不覺中,將她壓箱底的題目都逼了出來,而且答案還都那樣的迅速確實!

“抱歉,我得走了。”在夕陽的餘暉中,雲莃站起身,往自己的小馬走去,邊走邊不住喃喃道:“玩物喪誌、玩物喪誌啊……”

是啊!也太玩物喪誌了,居然跟這怪老頭就這麽玩了一整個下午,玩得都忘了時間,更忘了該讓人好好休息了。

但這老頭確實有趣得緊,腦中不僅有許多怪念頭、怪想法,還一副完全不覺得自己怪的模樣。

“想再更玩物喪誌些嗎?”

就在雲莃跳上馬時,她突然又聽到洞內傳來那個含著笑意的低啞嗓音。

“您也該休息了吧……”雲莃先是下意識地回頭說道,但略略沉思後,她的唇旁卻緩緩浮出一抹連自己都沒發現的淺笑,“好吧!還有什麽更玩物喪誌的?”

“渾 圓圖,三隻燒鵝。”

“渾 圓圖?三隻燒鵝?”

渾 圓圖?挑戰性很高啊!

不過……又是三隻燒鵝,這老頭會不會太喜歡吃燒鵝了啊!

“八隻田雞。”恍若聽出雲莃話語聲中的遲疑,沙啞嗓音改而這麽說道。

“三隻燒鵝。”想象著自己拎著一整盤田雞腿的畫麵,雲莃臉頰微微抽了一抽,連忙否決,“我下回來,連題目一道給您帶來。”

“我靜候佳音。”

在那依然含著低笑的沙啞嗓音中,雲莃一身神清氣爽地緩緩縱馬離去了。

就在她離去後,洞中突然發出了一聲輕嘯,而在這嘯聲後,兩隻原本停在洞外樹林間的兩頭雌的海東青,倏地往天空飛去,在她上空徘徊。

終於,可以心無旁騖地守著她了——在分離十年之後。

將頭仰在洞壁上,況未然口中又嘔出一口鮮血,但他的眼眸卻在笑。

她,再沒有小時候那好勝、不服輸的性子,竟認輸認得那樣心平氣和,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但畢竟十年了,她再不是那個八歲的倔強小女孩,而他,也再不是那總愛逗她生氣、惹她皺眉,甚至讓她夢想徹底破碎、人生徹底走樣的十二歲淘氣少年……

我長大後,絕對會是個比你還出色的大將軍!

曾經的童言童話,緩緩浮現在況未然的腦海,他淡淡的笑了,但笑容卻有些苦澀,因為他沒有成為將軍,她也沒有,反倒是成為了一個聰敏、靈透,卻寡言、獨行俠似的府尹。

但以前的她,並不是這樣的。

她愛笑、好動,精騎射、擅馬球,身旁總圍繞著一群大小孩童,一頭長發迎風飛揚。

現在短發的她,其實依舊很美,甚至比他想象的更加脫俗,可她卻總獨來獨往,那雙原本那樣活潑、靈動的眸子,大部分的時間都停留在書冊之上。

她這個年紀的女子,她那樣身分的女子,本不該如此遺世而獨立,盡管她或許因此而自在。

然而,縱使如此,他依然不舍她的夢想,不舍她的獨立,不舍她的堅強,更不舍她的孤單……

所以他能做的,就是讓她自此後平平安安,再不受到任何傷害,在他還能呼吸的時候。

若她明白她今日的人生全因他而改變,她還會願意與他這樣心平氣和的說話嗎?還會願意接受他的關懷嗎?

但無論會與不會,他都不會再離開了……

兩年後

“好了,今天就先這樣了。”優雅地由座位上起身,雲莃像往常一樣邊走,眼眸邊盯著手中書冊,“小簡,閔師爺身子好些了嗎?”

“謝謝莃大人關心,她醜時會回衙畫卯……對了,請代閔姨與我向您的燒鵝仙人問好。”

聽著身後小簡必恭必敬的問候語,雲莃的臉頰微微抽了一抽,但她還是像往常般地快步離去。

老實說,連雲莃都不明白這“燒鵝仙人”的名號是怎麽流傳起來的,可她懷疑罪魁禍首極可能是她身後這位——曾受她之托,去買燒鵝的閔師爺外甥女——小簡,她瘋狂的愛慕者之一。

這世間,果然沒有不透風的牆,隻不過是買個燒鵝啊!

但或許她下回真得問問他要不要換換口味,雖然不是三天兩頭就吃,但就算一個月吃一回,都那把年紀了,吃多了也會吃出問題來的。

她怎麽也不想在老隱者仙逝後,眼見著他這位與她更為投契的二號隱者因燒鵝堵心也跟著隨風而逝……

在月上東山之時,雲莃像往常一般騎著馬來到了商丘山,然後在洞口前的古樹旁靜靜坐下,在此起彼落的蟲鳴聲中,開始逐一思考方才公堂上官員們提出的問題,以及最佳的解決之道。

不知為何,今日的雲莃腦子似乎不像過去那樣靈光,有些不知名的昏昏沉沉,就在她試圖振作、厘清思緒之時,洞內傳出了一陣悠揚的樂聲。

聽著那空靈、清澈的樹笛聲,雲莃原本有些浮躁的心情緩緩平靜了下來,她索性也不再思考,而是緩緩將頭靠在樹幹上,讓自己徹底放空。

隻是一片樹葉,竟能幻化出那樣千變萬化的樂音……

聆聽著那幾乎讓人忘卻一切煩惱的動人樂音,雲莃在心底輕輕感歎著,感歎著這兩年來,洞中老者帶給自己的所有寧靜。

是的,寧靜。

盡管他談話的方式與先前的老隱者不同,不會直接給出正確答案,但他卻會給出一個方向讓她自己去思考,然後透過你一言我一語的切磋方式,得到彼此想要的答案。許多時候,有些話她都未曾說出口,他就能心領神會。

此外,他也不像先前的老隱者一樣經常歎息,給人一股沉沉的滄桑感,而是像一個尋常的慈祥老者般,隨心所欲的笑,隨心所欲的沉默,隨心所欲的吹樹笛,然後在她要離去時,丟給她一個隨心所欲的謎題。

就是這種隨心所欲,令雲莃覺得自在。

所以若有一天,他真的仙逝,她會想念他的,而她誠摯希望,這一天,不要太早到來……

就在雲莃闔眼冥思之際,不知為何,她總覺得眼前隱隱約約出現了道道紅線,一開始,她並不想理會,但當那紅線已阻礙了她的正常視線後,她驀地睜開了眼眸。

可無論她怎麽揉眼、眨眼,眼前那道道紅線不僅揮之不去,更有不斷增加、糾纏的趨勢。

“怎麽了?”突然,洞中樂聲緩緩停了下來。

“沒事,隻是我眼前不知為何出現好多道紅線,井然交錯,亂中有……”

雲莃試圖解釋自己的狀況,但話聲未完,一道黑影卻倏地在她身旁出現,並且迅速點住了她周身穴道,而那熟悉的嗓音也在她耳畔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