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依然律己極嚴,卻學會對她的渾水摸魚之舉視而不見,也再不要求她的德行與操守,相當完美地維持著眼不見心不煩的互相逃避關係,可若事關公事,他又絕對會適時將她揪出,讓她乖乖坐在該坐的位子上,然後在每回夜間“授課”時,出現那種讓她怎麽都移不開眼眸的天然、迷離臉龐。

“有些餓了呢!”在霓城的春陽下足足逛了兩個時辰後,雲莙左顧右盼地喃喃自語著,“這客棧是長腳了不成?怎麽就是找不著啊?”

又半個時辰後,終於逛回客棧的雲莙選了一處偏僻的角落坐下,她的菜才剛點好,身旁便響起一個熟悉的低沉嗓音。

“恕屬下直言,您未告假便獨自出行的行徑是相當危險且不負責任的,而漫不經心將應試名牒四處亂塞的作為,看在認真應試多年的屬下眼中,更是令人發指。”

“你哪兒找著的?”雲莙用左手撐住下頦,懶洋洋地問著那名徑自落坐的正襟危坐的男子——左璽洸,恍若他們早約好要在這兒碰頭似的,但事實自然不是如此。

“您夾書頁裏當書簽了。”左璽洸麵無表情地淡淡說道,然後由懷中取出一張應試名牒時,嗓音愈發低沉了,“喔!對了,您希望我稱呼您為‘皇甫憶君’姑娘,還是簡稱您‘皇甫’姑娘即可?”

“我說怎麽找不著呢……”望著那張瞞著左璽洸由裏正處弄來,而自己出門前依然遍尋不著的“偽”應試名牒,這三年來早習慣憑借他嗓音低沉度來辨別其話意中是否夾雜著譏諷的雲莙“嘖”了一聲後,照慣例伸出右手。

僅管早料到瞞不過他,不過他的責任與使命感會不會太強了點?眼睛會不會太尖了些?

畢竟雖名為參事,但她也沒要求他時時刻刻跟著,更何況,她明明易了容,他竟還能這樣快就找到她,看樣子她必須重新估算一下在考場被識破,並直接被拖出場的機率了。

“您這行為,根據女兒國千川律令第兩百三十八——”將名牒塞至雲莙伸出的食指與中指間,左璽洸微微眯起眼。

“麻煩你別再這麽苦口婆心的大聲嚷嚷了,萬一給人聽到了,在應試時將我逮個正著,後果你負。”

一把打斷左璽洸的話,雲莙將應試名牒塞至懷中,“真是的,有這種心眼,做什麽不好,非把全部身家都砸在科舉上……不過既然你來都來了,那就快點回房去看書,別把寶貴的考前衝刺時間浪費在對我說教上,我會內疚的。”

是的,根本想都不必想,雲莙便知曉左璽洸之所以可以如此從容、淡定,必定是在找著那張偽名牒前,便猜測到她意欲何為,然後當機立斷地將他自己的應試地點由虹城改為霓城。

但她現在真的別無他求啊!

她隻希望他快些別管她,全心全意準備他的考試就行了,畢竟他若因到了一個不熟悉的考場而表現不佳,甚或水土不服而再度名落孫山,這後果她真的承受不起。

要明白,他的重責大任並不是盯梢她有沒有偷懶,而是快些金榜題名,抱得美人歸。

他可知道,一年半前得知他終於考上舉人那刻,她與包夫人兩人幾乎要抱頭痛哭了,而他又知不知道,這三年來,她做過多少回上殿偷考題被當場人賊俱獲,甚至像個賊般地半夜在那張金榜上偷偷寫上他名字的惡夢……

壓力啊!

她這輩子最無法適應、理解卻又無法逃避,隻要有人的地方,便必定存在的人情壓力啊!

“姑娘若真懂得‘內疚’二字如何寫,請您下回出門時,至少帶上小十一。”完全無視身前的長長歎息聲,左璽洸由包袱中取出一雙銀色筷子,擦拭幹淨後,塞至飯菜送來,卻半天都沒動手的雲莙手中。

“小十一得替我坐鎮虹城,帶別的侍衛我不習慣。”握著那雙熟悉的筷子,雲莙終於開始夾菜,才吃一口,卻又放下了筷子,抬眸望向左璽洸,“你吃了嗎?”

“姑娘僅管吃,別客氣。”將原本放在自己手旁的食盒推向雲莙,早知她挑食習性的左璽洸直接接收了滿桌飯菜,“這兩個月的夥食費,屬下會全記在參事賬上。”

“我過兩天就能習慣,所以你不必準備我的,之後我們兵分兩路,你還好準備,我好好閑逛。”

口中雖這麽說,但雲莙的雙眸在看到食盒的那一刻就亮了,因為左璽洸那手廚藝,當真一點也不辜負女兒國男兒家的“賢淑”之名,僅管打由上工第一天起,他便日日自備食盒,獨自用餐的行徑在眾人眼中顯得那樣古怪。

早知他古怪的雲莙對此事本不以為意,但有一回,小十一陰差陽錯地誤取了他的食盒給剛起身的她食用,而在初嚐一口後便對那看似尋常,卻美味異常的菜色驚為天人的她,正納悶府裏何時更換大廚時,他冷冷一句“莙丞相,您這餐的餐費,屬下會記在下個月的參事賬上”徹底解了她的惑,也迷了她的胃。

自那日後,她總會有意無意地瞟瞟他帶來的食盒,過沒幾日,他手中的食盒便多了一份,而由下個月起,府裏的支出也固定多了一筆餐費……

正當雲莙像往常一般吃得津津有味時,她的身旁又響起那個磁性嗓音。

“好好閑逛?哦?想必姑娘已量好身、巡過場、查過號、遞過卷,將一切應試工作都準備好了?”

“什麽?”聽著那愈發低沉的嗓音,正將一顆顆翠綠豌豆夾入口中的雲莙微一抬眉。

“按女兒國科舉規章第一百三十八條,應試考生得在科考舉行前一個月,到指定地點完成報到手續,並為杜絕舞弊而統一訂製的應試裝量身;在科考舉行二十五日前,到指定地點完成試號查詢,並在科考舉行二十日前,到……”

“應個試,哪來這麽多名堂啊?”一邊吃著豌豆,一邊聽左璽洸將那沒完沒了的規章背誦完畢,雲莙蛾眉微蹙地伸出手接過他遞來的茶水輕啜著。

“那就要問您了,姑娘。”同樣端起一杯茶輕啜著,左璽洸似有若無地瞟了雲莙一眼。

“你這樣的人不到禦史院去當差,實在是浪費了……”

望著低垂著眼眸喝茶喝得那樣從容自在,但嗓音卻比平常低了三倍,也就表示他的話比平常多了三倍嘲諷值得左璽洸,終於記起自己的身份是女兒國製定及掌管科考規章的丞相府大丞相的雲莙,忍不住喃喃說道。

“姑娘莫忘了屬下隻是名考了十多年依然努力不懈的窮酸秀才,而我女兒國禦史院向來有進士院之美稱。”

“你已經是舉人了。”

“屬下至今依然懷疑那名無故自首,以致讓屬下得以取代他在最後一刻補上金榜的考生,身後究竟藏有什麽樣不得已的苦衷?”

“我女兒國男兒家有知錯能改這點當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不是我。”

“自然不會是姑娘,因為若是姑娘出手,絕不會出現如此小家子氣得結果。”

“不是我說你,但考都考上了,就別那麽小家子氣的計較次第啊……別再那樣瞧我了行不行?我早說了不是我,我沒那個閑工夫,所以你一定要心平氣和、理直氣壯的當你的舉人公子。”

“請原諒屬下隻是個小家子氣的窮考生,所以實在無法如您般日日過著心平氣和、閑雲野鶴般的生活。”

在雲莙與左璽洸一來一往的抬杠時,客棧裏用餐的人慢慢多了,而酒足飯飽的雲莙,這時才發現,不知何時,這個小小的角落似乎成了眾人關注的焦點。

他們直勾勾地盯視著她與左璽洸,用著霓城當地方言來回議論著她的來曆與左璽洸的長相。

他們一口一個“虹城來的”,一口一個“嚇人”、“可怕”,但因為知道左璽洸不會在乎,所以雲莙也不在乎。

可聆聽了半晌後,她還是忍不住抬眉望向他,“就因為這身打扮?”

沒錯,雲莙雖早知女兒國首府與女兒國最重要的沿海商業重鎮間,一直存在著所謂的“虹霓之爭”,但她實在不明白為何這群人光靠打扮就能辨出她的來曆?

“姑娘這身打扮走在霓城街頭,確實樸素了些。”望了望雲莙那一身樣式看似簡單,但其實做工精細,更將她一身高貴與優雅氣質展現地淋漓盡致的鵝黃色淺衫一眼後,左璽洸淡淡答道:“但最主要的問題在於您身上散發出的氣息,向來隻出自眼高於頂、鼻孔朝天的虹城人,而且您的官話著實標準得太氣人。”

“這樣啊……”聽到左璽洸的話後,雲莙思索了半晌,又望了望四周的女子,突然起身向二樓走去,“到對麵茶鋪等我。”

二話不說,依言換位子到對麵茶鋪的左璽洸,才剛喝完第一杯茶,便聽到耳畔傳來一聲嬌軟,與土生土長的霓城人毫無差別的方言。

“久等了。這樣如何?”

坐至左璽洸身前的,自然是雲莙,隻是是完全霓城化的雲莙。

此刻的她,與街頭上的霓城女子一般,長發斜綰在腦後,身著一襲盡顯其婀娜身段、酥胸微露的高腰開衩長裙,耳上多了流蘇耳墜,腕中多了許多色彩斑斕且叮叮當當的環飾。

模樣,看似是變了,可她端秀的坐姿,渾身散發出的那股慵懶勁,以及與生俱來的嬌貴之氣,反倒讓她再人群中更惹人注目。

“形似神離。”仔細打量雲莙一邊後,左璽洸淡淡說道,但當他將目光投向街頭上其他女子時,不知為何,每望一個,他眉心便皺一摺,再望一個,又皺一摺……

“我知道你瞧不順眼,但別那樣瞪著人家姑娘皺眉,這不一下子就教人瞧出我們是虹城來的鄉巴佬了?”望著左璽洸的眉心,雲莙用手撐住下頦,看著街道,嬌懶說著。

老實說,雲莙早知道他會不適應,畢竟如此故意突顯身材曲線又眾所一致的裝扮,和向來強調舒適、自在與穿出個人特色的虹城風格確實不同,更別提他那夫子似的古板腦子了。

“姑娘所言極是,屬下一定會努力不讓人發現我們是來自虹城的鄉巴佬。”收回視線,左璽洸低下頭輕啜了一口清茶,唇角不知為何有抹似笑非笑。

兩盞茶後,一陣香風伴隨著那柔軟嗓音一同飄起,“我出去逛逛,你忙你的。”

“是。”

同樣站起身,左璽洸轉身與雲莙的相反方向走去,而沿著街道向城中心最熱鬧處走去,並一路拒絕登徒子搭訕的雲莙,最後,步子停在了一個書攤前,隻為一套書——《環宇誌》。

據說,這套署名“旁門”所著,內容講述一名旅人在旅途間所遇的光怪陸離、詭譎怪奇之事的書籍,被論評家評為“荒唐”、“不知所雲”、“癡人說夢”、“胡言亂語”,所以不僅銷量少得可憐,看過的人更沒幾個。

怪的是,當雲莙第一回翻及此書後,立即便被其中的天馬行空深深吸引,並恍若自己親身遊曆過般的愛不釋手。

老實說,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偏愛這套書,但她就是百看不厭,不僅每回都能從中看出新東西來,更經常在閱後反思時,悟出某些政策缺失,甚至激發出新想法。

經過她多次比對後,她發現作者筆下那些荒謬國度與其間發生的奇人怪事,還有那些看似可笑的典章製度,其實極有可能是真切存在,隻是被作者以一種極隱諱且反諷的筆法層層掩蓋住。

人才,絕對是個大隱隱於世,深諳暗喻、指桑罵槐之法的人才。

就那樣沉醉在書海中,不知過了多久,雲莙耳畔突然傳來一個饒有興味的低沉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