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那一刻,他的心,一瞬間化為荒蕪。
因為“第一時間給我回複”,是過往雲莙每回要給他“授課”時所說的暗語,而今,而今她也對孟青說了,並且還是在孩子沒了之後,用那般無所謂的慵懶笑容。
原來,他的計算失誤了,她並不像他以為的對他那般傾心。
原來,即使他機關算盡,也確實擁有了她,但對她而言,她身旁的這名男子,隻要擁有與他一樣的手段與耐心,可以是任何人,心靈的相契與否,根本不重要!
更何況,孟青在雲莙身旁的時間,比他更久,情感更深厚,雖或許中間間斷了幾年,但他就算將餘生都押上,也永遠追不及。
既然如此,那就罷了,因為打由一開始,就是他自己錯抱期待。
他視她為世間唯一選擇,可他,卻不是她的唯一,兩相對照下,他曾經做過的一切,如今看來是那樣的多餘而可笑。
原可撒手就走,但他不甘,因為他要她永遠記住被人舍棄的痛,為他那未來得及出世的孩兒……
“她絕對不會無動於衷的。”聽及左璽洸那蒼涼無比的話聲後,牆外男子靜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道。
“你對她一無所知,為何幫她說話?”沉默了許久之後, 左璽洸才又再度開口,嗓音更暗啞了。
“兄弟,我雖對她一無所知,但我卻連你身上有幾根寒毛都清清楚楚。”
牆外的男子低聲笑了笑,“放眼世間,有人能讓你這眼高於頂、傲氣狂恣、器量狹小又個性惡劣的人記掛在心已屬不易,而能讓你心懷不甘卻又一直耐心等候著的,這個天禧草原,我實在找不出第二個。”
“你……”牆外男子的這番言論,令左璽洸慨歎的再說不出話來。
就在他仰頭長歎之時,原本戒備森嚴,連鬼都不想靠近的大牢內,卻又出現了一個明顯極力隱忍的低泣聲。
“左參事……”
“是小十一啊!你的鬼隱術又進步了呢!”望著攸地出現在自己眼前,雙手緊捉著那件掩去身形的黑色披風的小十一,左璽洸淡淡笑了笑,“我人好端端的在這兒,你哭什麽呢?”
“我……”聽及左璽洸的話,在看著他那如今滿是胡渣,徹底憔悴的臉龐,小十一更是哭得眼淚鼻涕直流,“左參事,都是小十一不好,你怪我吧!”
“我為什麽要怪你呢?”
“若不是小十一大嘴巴,胡亂說話,今天你也不會在這裏。”說完這句話後,小十一再也忍不住伏身在地上放聲痛哭。
“小十一從來都不是大嘴巴。”望著哭得雙眼紅腫,鼻涕都快流及顫抖著嘴上的小十一,左璽洸伸出衣袖,溫柔地為她擦了擦鼻涕。
“我是!”猛地一抬頭,小十一急急說道:“因為有一次大青哥問我誰要當六駙馬,我說了你的名字後,沒幾天,你就進來了”
“傻丫頭,沒這回事,與這無關的。”明白小十一自責的原由後,左璽洸不禁啞然失笑,課笑容是那樣蕭索,“但你為什麽會說我的名字呢?那種時候,你就該回答他的名字啊!”
“當然有關嗚”小十一一邊哽咽,一邊說著,“因為左參事一出事後,本就隻有半條魂的六姑娘這下子連魂魄都沒有了”
“更與她無關。”聽到小十一提及雲莙,就算是此時,左璽洸的心依然會痛、會狂跳,但他隻是垂下眼眸,淡淡說道。
“左參事,小十一打小就明白自己是個傻丫頭,一輩子也沒辦法像六姑娘還有左參事一樣聰明,但小十一傻歸傻,卻早看出,你們上輩子是喝了同一滴花露,如不小心被投胎人潮中衝散了的那對牽手偶娃娃!”
“那隻是個傳說,後頭還是你自己瞎編的。”別過臉去,左璽洸勉強笑言道。
“不,不是傳說,我也沒有瞎編,我真是這樣想的!”
“可你家姑娘不這麽想呢!”
“左參事,我知道我或許不該說,但自看到六姑娘知道自己根本沒懷上孩子那日的神情後,我就一直一直很想哭”望著左璽洸臉上那難掩落寞又故作灑脫的神情,小十一一咬牙,索性將心底想說的話一口氣說出。
“根本沒懷上?”聽到小十一的話後,左璽洸驀地一愣。
怎麽可能?雲莙的孕征那樣明顯啊!
“錢老禦醫說的,而錢老禦醫又說,六姑娘明明沒懷上孩子卻有明顯孕征,甚至導致宮中禦醫錯判,全因六姑娘近來壓力太大,並且長久以來又太希望懷上孩子的緣故。”望著左璽洸震驚至極的眼眸,小十一點了點頭,淚水也再度湧出眼眶,連抹都抹不及。
“她”當聽到“長久以來又太希望懷上孩子”這句話時,左璽洸的眼眸好酸好酸。
原來她與他一般,一直期盼能擁有一個孩子,隻是從未說出口。
原來他不僅誤會她、錯怪她,還做了那樣傷害人的錯事
這一刻,左璽洸的眼眸,徹底模糊了,心,徹底疼了,人,徹底恍惚了,恍惚到連小十一之後說了什麽,又是何時離去,都沒有發現。
“瞧,我說的沒錯吧?”
當牆外男子的揶揄嗓音再起時,左璽洸才發現天色已微明。
“天要亮了,為兄得走了,而你這個嘴裏愛催狠話,四處耍任性,卻自始至終都把人家捧在手心裏的家夥,頹廢得夠久了吧?是不是該動一動了?”
是的,是該動一動了,將他尚未收成的局,一次收完。
終於明白了什麽叫“一句兒時的玩笑話”,又什麽是“布局十四年”,然後在明了的同時,體會認識到自己真是個“沒心沒肺”之人。
但她真的不是故意要沒心沒肺的,一切都隻因過早來到人世的她,幼年時極為體弱,稍一不注意就會染上風寒,在病愈後,徹底忘了病中發生的所有事……
望著窗外的清清月光,躺在榻上的雲莙,小臉好是憔悴,心更是好痛好痛,痛恨自己的沒心沒肺,更痛那個認真信守承諾的左璽洸……
左璽洸隨大理寺理役離去那夜,雲莙立即遣人快馬加鞭給在外地療養的包夫人,以及幼年時期照看自己的影子斥候去了信,在信使回報包夫人所說的第一句話後,就模糊了眼眸。
包夫人一看完信,眼圈立刻就紅了,直抹著淚不斷笑說:“是那孩子,他真的來了真的來了呢!而且還提早來了……”
由包夫人及影子斥候的回信中,雲莙得以了解她七歲那年遺忘了的故事,也知曉了影子斥候之所以從沒對自己提過,是因為她真當那隻是孩子的玩笑話,而包夫人之所以沒提,則是考量著當時的她年歲還太小,人生的變數又太大,萬一約定之期到時,他早婚嫁了,又或者她找到了比他更適合的伴侶,那說了還不如不說。
是的,她當時年歲還太小,人生的變數又真的很大,可他卻還是來了,提早了三年,頂著那張自以為不會引人注目,但其實更惹人側目的臉,帶著滿口的謊言,以及八年努力屢試不中的“沒有功名”,來到她身旁。
他確實是包夫人的遠房侄兒,隻是遠的不能再遠,淒涼的經曆雖全是有憑有據、真假難辨的高質量造假,但因假的跟他臉上的烏漬一樣逼真,反倒讓包夫人左右為難,心疼又擔心他若真的去當她的參事,人們會不會取笑他也腹誹她。
要不是掌管後宮百事的大姊夫在包夫人前去請教時,一邊低笑,一邊丟出的一句“這小子來真的啊?放心吧!讓他去沒事的。”,他這輩子大概沒機會出現在她眼前。
他口中那門“中了進士便可去提”的親事,根本就是子虛烏有,而所謂的定親對象花飛舞,更是騙中之騙,他確實叫左璽洸,隻是原名左道,而之所以二十歲時給自己取了“璽洸”這個字,則是因為七歲的她曾經指著書中這兩個字對他說好聽……
左道,西律國少年宰相,賽潘安;《寰宇誌》作者旁門,十多年未中舉的落拓考生,醜醜的參事左璽洸……
再不用有人告訴她更多事,她也已明白這些年中,他究竟做了什麽,又為了什麽。
緩緩閉上眼,雲莙不斷深吸著氣,因為若不如此,她的淚一定會掉下來,不僅因為她根本還不起他這十四年,更因為他再也不給她還這十四年的機會。
她不是故意要沒心沒肺的,真的不是故意的,若她記得這事,她知道自己一定會像他一樣,靜靜等待到二十歲,因為那不是玩笑話,那時早熟的她,一定是與早熟的他一般,明白對方是自己在這世間錯過便不再的唯一,才會說出那般的話來。
但終究是晚了、遲了,在徹底了解自己等待的人竟是個沒心沒肺、自私,又不懂體貼他人的女子後,他寧可一個人心灰意冷的轉身離去,甚至耍性子耍到讓自己陷入牢獄之災,也不想再與她有任何瓜葛。
心,很痛很痛,痛得幾乎都無法呼吸了,但雲莙卻無法有所怨言,因為或許她跟他飲的是同一滴花露,若相處過後,她這個人就是無法讓他喜愛,就算心靈相通又如何?
這四年來,她被他用他獨特的方式那樣疼愛、寵溺、陪伴著,課她,為他做過什麽?
她什麽也沒有為他做過,隻是自私的利用他來填補自己對包夫人的歉疚,自私的威脅他來滿足自己的私欲,自私的利用他與自己的心靈相通來便宜行事。
心靈相通?相通什麽?她隻是一味陷在對自己的自憐情緒中,完全沒有思考他前去東廳的深意與設心,並還用那般差勁且辱人尊嚴的言辭,對一直默默等候著的他求親,更在求親不成後,那樣辱罵人。
像她這樣自私又不體貼的人,他如何能喜愛上?
課她舍不得他啊!若陷在開始努力,還來得及嗎?
在她終於明了自己戀上的不隻是那心靈相通,還有他整個人,包括他的嘲諷、他的嗓音、他的一舉手一投足,再努力,還來得及,啊?他還會願意再回頭望她一眼嗎?
無論來不來得及,都得做,為了他曾經那樣認真、執著的十四年,她就算花上十倍的時間,也必須做!在心底的誓言聲中,這些日子從未睡過一天好覺得雲莙終於輾轉睡去。
可睡到中夜,突然驚醒的她赫然發現自己眼前一片漆黑!
想用手碰眼,但她的手動不了,想發生,發不出,因為不知何時,她的四肢竟被人捆綁住,啞穴被點,雙眼被蒙,連身上的衣衫都不在了,口中更有一股古怪的淡淡藥味。
是誰?孟青?
不,不會是他,因為他與花飛舞早被大理寺派出的密探緊緊盯梢著,而盡管孟青依然在六姑娘府中,但他與眾人所見到的“雲莙”,其實都是小十一假扮的,就連寢宮中也是。
刺客?
不!
盜匪?
不!
求親遭拒者?
不!
府中小廝?
不!
正當雲莙腦中快速思考之時,一隻戴著手套的大掌突然輕輕握住她的渾 圓右乳。眉頭微微一蹙,雲莙無比嫌惡地別過臉去,然後繼續思考有可能的脫困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