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原來,他們是約好了在這裏碰麵,要不然平常連人影都見不著的赤天朔怎會在這時出現?下午見著織娃時,織娃的手中,又怎會提著食籠?

他喜歡吃織娃做的飯菜,是嗎?吃得光光的呢!

在鬼隱村的這些日子,他泰半的時間,不是在那大石屋裏與村民們議事,便是在村旁的山林間精進武藝,入境隨俗的她,便與其餘女村民一樣,先在家中做好飯菜,然後送至石屋抑或是大廣場旁,可那時的他,總是隨意地吃了一兩口,就任他身旁的上村兄弟們伸手夾了去,從沒有一回,吃得這樣幹淨。

她的手藝,原來沒有她自己想象的那般好呢!

“我一會兒就得走。”正當雲荼傻傻望著那空盤子、空酒碗時,她的頭上傳來了赤天朔低沉的嗓音,“怎麽了?”

“沒事。”淡淡一笑,雲荼徑自向內屋走去。

就算事實真如她所想,又如何?

反正,他們本就不是真的夫妻,他愛與誰人相會,愛吃誰做的飯菜,跟她沒有任何幹係。

“今夜起,我必須日夜到山口埋伏,估莫不出幾日……”望著雲荼清淡的背影,赤天朔靜默了一會兒後說道:“抱歉。”

哦?赤宗打上門來了,是嗎?

因為沒有提早讓她離開而感到抱歉,是嗎?

“既然山口都給堵了,而我哪兒也去不了,我就跟其他人一樣乖乖待著吧!”微微定住腳步,但雲荼沒有轉身,“不過你應該知道,我不能離開美人關太長時間,所以,若可以,麻煩你盡快把事情解決了。”

是的,既然他強迫她與之同返鬼隱村的目的已然達成,“鬼刺”的底細她也知曉,而且由他臉上的神情來判斷,鬼隱村似是決定由他們自己來收拾自己捅的爛攤子,那麽,她也不必再繼續蹚這淌渾水了。

“好。”

“就這樣了,晚安。”

是的,就這樣了,待山口清空時,就是她離去之日。

靜靜躺在鋪著一塊醜獸皮的溫軟榻上,雲荼環視著這間隻有一桌、一椅、一榻、一被,以及赤天朔特地為她尋得的一麵小小銅鏡外,什麽多餘裝飾與家具都沒有的房間,心底緩緩升起一股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的惆悵。

在鬼隱村的這些日子,大概是她這輩子最刻苦,也最平凡的歲月,往後,也不會再有了。

日日與一群女子一起下廚、閑聊、做女紅,一起拎著食籠看著山林間那群男人神乎其技的淩空飛躍,以及隔著半座山不傷大雅的鬥嘴,夜裏則在迷迷糊糊的睡夢中,聆聽著總會準時出現在她房門前,停半炷香後靜靜離去的熟悉腳步聲……

真的很平凡、很有趣、很悠閑、很自在,甚至還有一點小小的溫馨,讓人有些掛懷、有些開心,縱使她一直明白,這並不是她該過的日子,可這個明白,似乎被那些她從未領略過的平凡日常生活所掩蓋,讓她一時遺忘,她,終究會離開。

但今日過後,她,再不可能忘記,自己本就不屬於這裏,更不會忘記那傻漢子其實再也不會回到美人關了……

任往事在腦中來回流轉,任那張總是帶著胡渣的陽剛俊顏在眼前來回徘徊,雲荼的心,微微有些酸酸的,眼眸也酸酸的,但嘴角卻緩緩上揚著。

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傻漢子哪!

他大概還沒發現吧?還沒發現自己竟由出生那一刻起,便被一群女人在掌心中玩來耍去吧?

曾經,雲荼也有些不明白,不明白他娘為何要在四歲時將他送回,也不明白前任女帥為何要與他定下十年之約,直至她親自來到鬼隱村,徹底明了這村裏的規矩,以及他們所擁有的驚人武技後。

四歲,是鬼隱村少年學武的起始,而十年,是為了讓女兒國的軍士們,有足夠的時間習得那世間難得一見的鬼隱之術,並在她這體弱的女帥還沒成氣候前,予以輔佐及保護吧?

她女兒國的女兒家,真不愧是女兒國的女兒家,竟連自己的兒子、外甥都算計。

想必封大娘早明白自己夫君的底細,所以自赤天朔一出生,連腦子都還沒張全時,就開始極盡所能地讓他領略何謂“女人當家”,並在短短四年間,將那意識牢牢栽種在他的心底後,忍痛將他送走,等待著這傻兒子榮登族長寶座,甚或習得了一身武藝,卻終因潛意識的優秀家教作祟,無法忍受那刻板的男尊女卑與古板教條而出走部族,千裏尋母的一天。

前任女帥想必也明了自己妹妹的意圖,一次無論是巧合抑或是布局得當,但既然逮著了這傻小子,自然不能辜負妹子的一片苦心,硬是放長線釣大魚,又是威脅又是利誘地留了他十年。

雲荼知曉,這些算計的背後,一定留有許多外人無法得知的心酸與苦澀,之所以還是如此做,隻為在亂世之中,讓她們所愛的家鄉與國度,不被欺淩、不被傷害,可以高傲且美麗地成長,直到她這體弱的女帥獨當一麵的那日。

可鬼隱族的女子,又何嚐是省油的燈!

那幾乎等同於半部鬼隱族曆史的赤姥姥,恐怕早看出了鬼隱村與世隔絕後逐漸產生的怪現況與未來隱憂,更明白世間絕不存在完全、徹底的封閉,因此當這個被成為“雜皮”的老實孩子到來時,她便知曉,改變的時刻將要來臨了,無論鬼隱族願,抑或是不願。

既然“改變”無可避免,那麽,赤姥姥能做的,就是讓那些留不住的孩子們都走出去,然後靜靜等待其中最老實的一個,以及他將一起帶回的改變契機。

無論是哪一方,千算計、萬算計,都不是為了一己私利,唯獨委屈了那讓人心疼的傻漢子……

能不心疼嗎?那在不知不覺中秋冬她全部心弦,讓她幾乎忘了自己原本是誰,而願為他穿上那身醜怪服裝,為他雙膝跪地倒酒,為他使出渾身解數,令那群日日喚他“雜皮”之人再不敢欺負他。

是的,雲荼承認了,承認自己確實戀上了他,戀上了這名老實、愛喝酒,胡渣老不刮幹淨,又不善於女子相處,更不懂人情世故,卻責任感十足且頂天立地的男子。

或許是坐在他腿上與他一同披星戴月時,也或許,在更早之前,在他日日守護著她,並任她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時。

回首前塵,雲荼才恍恍明白,與赤天朔天天相伴的那兩千多個日子裏,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注意著他、依賴著他,然後渾然不覺地讓這些注意與依賴,一點一滴緩緩醞釀成一股深埋在她心底最深處的眷戀,直至今日,變成這股將她徹底淹沒的洪流。

她從沒想真正趕走他,她那隻對他一人而發的一切任性與嬌縱,如今想起來,都隻是希望他能正眼看看她,注意她的別扭表現罷了。

終究,還是明白得遲了些、慢了些、不是時候了些。

若早一些,她或許還能同樣算計、算計他,讓他再多來幾個十年之約。

但其實雲荼知道,就算早一些發現,隻要鬼隱族有任何風吹草動,她,依舊留不住他,也決計舍不得再算計他。

所以,在他還沒發現她的心,且將那副耳墜特地送給那位曾因他離去而泣,而追的女子時,一切,就這樣了。

也隻能……這樣了。

“不好了、不好了,山口給人炸開了,軍隊就要打進來了!”

鬼隱村的百年桃花源傳奇,在赤天朔於山口設下陷阱且日夜埋伏的七日後,終究還是被打破了。

這個結果,一點也不令人意外。

畢竟想得到鬼隱族怪奇武藝以為己用的野心國度與部族本就存在,隻是長久以來都不得其門而入,如今,在徹底被花花世界迷昏了眼,徒具野心,卻又完全沒有見過世麵,並在經曆上回的嚴重挫敗後,一心隻想在受族規懲罰前先行報複的赤宗鼓勵與引路下,這群人會帶著多於鬼隱村人口十倍的軍隊及武器前來強行進行突破,再自然不過了。

火光在山口處熊熊燃燒,村內的大廣場亂成一團,叫罵聲此起彼落,卻無人離去。

“還愣著幹什麽?有空看熱鬧,不會趕快收拾好東西躲一躲。”

“可是阿朔還在前頭拚命啊!”

“他傻了啊?我們這裏總共才幾個人,他拿什麽跟人家拚命?”

“他當初提議讓大家先走,你為什麽反對?”

“我幹嘛不反對?這是我家啊!沒事我為什麽要走?”

“你們現在又急著叫大家走是為什麽?”

“人都打來了,不走的話,留著等人收屍啊?話說回來,鬼隱村之所以會這樣,全是你們上村捅的簍子!”

“關我們上村什麽事啊?明明就是你們下村的赤宗幹的,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他在外頭幹了什麽好事,你們要不是收了他的好處,幹嘛替他遮掩?”

“上村的,你們可別含血噴人!”

“下村的,你們才別黑白不分!”

“都什麽時候了,還吵什麽吵?”

就在火光愈來愈旺、衝殺聲聲聲震耳時,一聲冷冷的嬌斥突然傳入眾人耳中。

“既然不甘心走,就打回去啊!”

這個突如其來的女聲,令眾人一時間全住了口,然後將目光望向聲音來源處。

就見不知何時,雲荼站到了一塊大石上,望也沒望眾人一眼,目光隻是緊盯著遠方山林,任雙眸隨著那似是遇到什麽隔礙,而再無法前進的火光,愈來愈明亮。

不愧是赤天朔,少少幾個人,就能將敵人耍得如此兵荒馬亂,更逼得敵人們連對付萬人對戰時才用的陣型都布出來了。

“說打就打,哪那麽容顏啊?”

“就是,我們上下村加起來才多少人,怎麽跟那樣龐大的軍隊打?”

“沒錯,更何況我們從來沒跟軍隊打過仗,又不懂行軍布陣,更沒人指揮,怎麽打?”

“你們的意思是,隻要有人跟軍隊打過仗,懂行軍布陣,也能指揮,你們就願意打?”眼眸依然望著遠方,雲荼冷聲問道。

“好聽話誰都會說,反正死的不是……”

“是不是?”

夜風在吹,廣場徹底寂靜無聲。

“如果有,那……也許……”

當靜默半晌的廣場中終於響起一個遲疑的嗓音時,雲荼回頭了,小臉上的神情是那樣傲然,“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望著雲荼臉上那副質疑神情,上下村的男子按捺不住被人輕看的自尊,同聲喊道。

“答得好!”輕盈地由大石躍下,雲荼一把扯去麵罩,以及那緊緊包住她的亞麻色長袍,露出長袍內一直穿著的橙色家服及短褲,嬌喝一聲,“小四,給我披甲。”

“是。”

早將雲荼的盔甲由屋裏抱出的小四,在雲荼將長銀戰靴穿上後,立即將她的頭發紮好,將頭盔戴至她的頭上,為她披上盔甲。

夜空中,月光下,所有人就見雲荼一身銀盔銀甲,毫光閃爍間,霸氣得驚人,更絕美得驚人。

望著月下全身閃著銀光的雲荼,鬼隱族的村民突然一下子全靜了下來,口中不住喃喃——

“沙那威……”

“是沙那威……”

是的,沙那威,鬼隱族傳說中的“女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