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細煙繚繞,有股令人昏昏欲睡的濃豔香味,然而,它不隻會讓人沉入夢鄉,還能勾起那些遺忘的回憶。

“這一筆,墨幹了,來,再沾點墨。”

“對,就是這樣,‘宜言飲酒,與子偕老……’好,慢一點,下筆要穩。”他耐心地教導著懷中的女子如何握筆、如何書寫,她背對著他,很認真地學習。

他看不到她的容貌,隻是用力嗅著她發間的清香。

“這是你學會的第一句詩,是我教給你的,你要記得它,好好記得它。”

混沌的迷霧與花香中,他滿含深情的低語。濃烈如火的情感壓得他胸口好痛,甚至那股力量想要從他心窩裏迸發而出。

他愛到極致,用盡力氣,想要對方與他有同樣的情感。

那人是誰?她到底是誰?對她的感情強烈到令自己都難以置信。

他淳於千海的人生,仿佛隻為她而存在。他要看清她,一定要看清她。死死盯著她的肩膀,女子的輪廓在逐漸清晰……

咚哐!一聲巨響,淳於千海從椅上站起,徹底從夢中清醒過來,胸懷堆滿了惆悵。焚燒著泣血草的香爐碎裂成四塊,烏黑的灰燼散落一地。

夢斷了,心也碎了。

“王爺!”珠簾被聞聲而來的蓮夫人快速撥開。

她擔憂地看著地上摔裂的香爐,泣血草濃烈的味道令人窒息。

“別過來。”一向溫和的儀王厲聲下令。泣血草有毒,他不想連累蓮姨。

蓮夫人不敢再靠近,躬身退到簾後。

幽暗中,他僵直身子,咬緊牙關,情緒已到了崩潰的邊緣,俊雅的麵孔一片黑氣。

嘀嗒!一滴血從嘴角落在紫袍上。

波斯巫醫一直不讚同他常年使用這種帶有毒性的草藥。醫書上記載,泣血草毒性猛烈,整整一株能毒死一頭老虎。毒性如此可怕,卻能喚醒人的記憶。被空蕩蕩的記憶折磨三年多之後,他決定鋌而走險,用泣血草來尋找答案。

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眼下他不敢去想毒發後會如何,不敢去想。如果想起那人後,他斃命了怎麽辦?麵對生命中的難題,他無可奈何地選擇了泣血草。

如果曾經的種種隻是他的幻想,他就放棄,不再陷入空茫。

屢屢使用泣血草,結果都是證明是他忘了一個不該忘的人,那些下意識的舉動都是因為那個人。

他越來越肯定,有個人必須把她想起來,她曾經在他生命中留下太重的痕跡,以至於他無法解脫。

待到他呼吸不再急促,守在簾外的蓮夫人輕聲地道:“王爺,泣血草毒性太烈,請王爺三思啊!你叫奴婢如何向老王妃交代。”

對她的勸誡置之不理,淳於千海閉目反複回憶夢中不太清晰的輪廓。

“王爺,宮裏的高公公剛剛來過。”東藍在這個時候也出現在簾外。

“嗯。”他輕應一聲表示知道了。

“高公公帶來一壇花雕酒,這酒是皇上讓紫芳郡主特地拿出來送給王爺的。皇上說,望王爺能沾沾紫芳郡主的喜氣,早日娶妻。”

淳於千海與紫芳郡主素未謀麵,更無交情,此次得了這壇酒,全賴當今聖上的良意。日前皇上要人傳旨郡王府,要紫芳郡主擇一吉物轉贈儀王,紫芳郡主得了皇命,仔細思量後,決定把這壇酒送來。其一是因為這上麵的古詩,喻義甚好;其二是因此酒有兩壇,他們自己留著一壇,送出一壇,也不枉好友一番心意。

泥封處包著鮮紅綢布的酒壇送到簾內。

淳於千海瞄了眼那個酒壇,在想著打發人拿下去時,不意瞄見壇身上朱紅的小字。

霎時,有股相當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他心頭一陣莫名劇痛。

“王爺!”看著簾內人身影搖晃,蓮夫人和東藍不免驚憂。

字跡與詩觸動了他。

“東藍,請紫芳郡主及其夫君到興慶宮來。”

“回王爺,今早郡主就與尚書大人前往郡王封地省親了。”

淳於千海頓了頓道:“那隻好這樣了。把所有經手紫芳郡主婚書的下人媒婆都找來。”

“是,東藍這就去辦。”

他有種強烈的預感,他一直想知道的答案說不定就要撥雲見日。

興慶宮中,千傾龍湖裏,閃動著朝霞金光。當中的百花連萼樓,猶如一座海上的蓬萊仙島。池岸,成片的牡丹芍藥,開得爭奇鬥豔。

“請各位在這裏稍作停留,等百花樓那邊有了消息,就帶大家過去。”一個中年婢女,攔在人群之前,既嚴肅又不失客氣地說。

一支百來人的隊伍停了下來。他們之中有官媒、有結彩匠人、有布坊老板、有郡王府管事。在人群最後,是昌樂坊喜鋪的人。

“當家的?你不舒服嗎?臉色好蒼白。”

“當家的,我們扶著你吧。”昌樂坊喜鋪的人都擔心地圍在孤霜身邊。

“什麽麵色蒼白,昨日水粉鋪送了我好多上等的脂粉,我今天全用上了,哈哈。”孤霜幹笑兩聲,臉上的粉如同雪片飄落。不由分說被帶到興慶宮,令她不由得戒心大起。雖說她常年替風長瀾辦事,又與官媒鬥狠,但她極少接近興慶宮和皇城一帶。

夥計們都掩鼻跳開,餘伯移動慢了點,黑衣袖上沾上一酡白白的粉。

“當家的,別鬧了。”今日當家真奇怪,一點也不像平日那樣幹練。

“別吵,你們都擋前麵。”孤霜又縮到隊伍的最後,大有隨時逃走的打算。

興慶宮,她不該來的地方。以往夫君常跟她講起這裏,說他年幼時陪伴著臨淄王,也就是當今聖上,在此讀書的情景。

此地是聖上未登基前的住處,儀王在京城中沒有府邸,進京都會被聖上安排在此暫住。可以想見,皇上有多看重這位表弟。

她還記得,自己曾吵著要他帶她來興慶宮遊玩……

過去曆曆在目卻又無比遙遠。

她來到了興慶宮,身畔卻沒有他。

“王……回來了。”一陣嘀咕聲從人群中傳來。

“真的?”

“你沒聽說?你可是官媒耶,消息也太不靈通了。”

“鎮守西北……這也有些……”

“什麽?還沒娶王妃!”

“宮裏人都說,聖上召儀王回來,是要賜婚呢。”

“哈哈!這下我們可有得忙了。“官媒們都開心的消作一團。

半晌後,中年婢女再次出聲,“最後那位婦人,你要到哪裏去?”她看出有人要偷溜。

“我……我內急,我要上茅房。”孤霜唱作俱佳地捂著肚子,在原地打轉。她必須逃走,越快越好,情況很不妙。那個人回來了,他回來了。

她整個人差點大叫出來,嬌軀不由得顫抖起來,惶恐壓抑不住。

“她怎麽也來了?”官媒們向她投來殺人的目光。孤霜可沒少找她們麻煩,就拿一個月前,孫家跟工部尚書李大人家的親事,就是讓她硬生生給攪亂了。

“真倒黴。”

“繞過這個湖畔,往南邊走半裏便是下人用的茅房。”

“宮裏真不方便,害民婦尿濕褲子可怎麽辦。”她粗俗地嘀咕著跑離人群,朝南而去。

估計自己遠離了大家的視線,她才直起身子,比剛才跑得更快了。她一頭衝進湖岸深處的樹林,讓樹蔭掩蓋她的行蹤。

離開這裏,一定要離開這裏。她無聲地對自己大吼。離開興慶宮,直奔城門,她要逃出長安。那個人回來了!他與她近在咫尺,她發過毒誓不再相見啊!

一刻也不能停留,她決不能再站在他麵前,絕對不能。

記憶裏有個聲音告訴過她,興慶宮西邊圍牆有個狗洞,那是他年幼時偷出宮的路徑,如果她運氣好,一定能找到那個狗洞。

提著裙子疾速奔跑,根本沒瞧見前方樹林盡頭有人經過,咚的一聲,她衝撞上另一具身體。

她往後栽倒,周圍一群人發出怒喝,“什麽人?”

她的柳腰忽地被伸來的長臂勾住,免除她跌個四腳朝天的命運。

在穩穩落地前,她被壓在一堵精實的胸膛上,接著她的眼睛,在對方的發際線處,看到一條長約三寸的細疤。

這條疤很眼熟,是她親手傑作。她知道他是誰,太巧了,巧得讓她心碎。她閉上雙眼。

“都退下。”淳於千海喝退衝上來的護衛後問:“你是誰?”他眯起眼,對她那一臉白粉,皺起了眉,無法認同她的打扮,助她雙足落地後,他鬆開手,退後一步。

好粗鄙的婦人。她高高挽起的頭髻,說明她已為人妻,竟還不知如何收斂。

腦裏一片混亂,孤霜試圖去適應這份意外。本來她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跟這個人有交集的。

濃厚的妝令人無法看出她本來的麵容。

然而,仔細打量了下她的發髻、烏黑的鬢角、細長的柔頸,還有嫋娜的身段,淳於千海心底突然冒出一個荒謬的想法。她像那一行字!像酒壇上的那一行字。

相當的陌生卻又無比的熟悉,他從未見過她,但是,似曾相識之感,又是如此強烈。扣住她纖腕的大手,似乎也曾經這樣在她的玉膚上停留。

“來人啊,有人跑了,快追。”不遠處有隊人馬腳步雜亂地跑近。

“對對,跑丟的就是她,我認得,抹的粉比牆還厚。”中年婢女氣喘籲籲領著侍衛跑來,在見到孤霜時伸指一比。

孤霜朝天翻了個白眼。什麽叫粉比牆厚?她隻是粉抹得多了點好不好。

“啊!王爺。奴才不知您在此,請王爺恕罪。”追來的人齊齊跪下。

手腕被死死扣住,孤霜想跟著跪下,掩飾自己的身材,也沒能得逞。她隻好垂下頭,慢慢移動步子,與淳於千海拉出距離。

豐姿挺拔的男人,斜吊起眼角,一直打量著她。豔紅的齊胸襦裙及外罩的同色羅衫下,是一具飄逸柔弱的玉體。

剝去這一身衣料,她應該有個很美的身體。竟被喚起。

“稟王爺,與紫芳郡主婚事相關之人都已聚集在大同殿,請王爺定奪。”記得正事,中年婢女朗聲道。

“既然來了,那本王就去看看。”他調整心情,冷靜開口。

淳於千海闊步前往大同殿。

孤霜以為自己會被放開,沒有移步,結果被強行拖拽著往前。這一路,他冰冷的掌緊扣著她的玉腕,力道卻很輕柔。

她不明白,他為什麽牽住她不放。在他眼裏,她應該隻是個素昧平生的少婦,這樣牽著她,並無半點道理,甚至不合規矩。方才,他看她的眼神陌生得令她想掉淚,可見他的記憶裏並無她的存在。

這麽多年未見,再次謀麵,傷心的隻有她。而他,更多的是什麽?她好想知道。還有為什麽他還不娶妻?為什麽還沒有子嗣?長年坐鎮西北的他又吃了多少苦頭?

想著心事的工夫,他們很快地來到大同殿。

淳於千海出現在眾人麵前,大殿內,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出色的男子。

身著便服的儀王,身材挺拔,五官深邃,那眼睛仿佛天上的神祗之眼,幹淨又充滿悲憫,在陽光下,黑潭般的眸會變成淺淺的褐色。鼻骨高挑,鼻梁俊挺。他沉靜的麵容如同春水般,令人不注意便沉醉其中。

他是如此矛盾的男子,風雅中有溫柔有精明有威嚴。不論男女,皆在他一個挑眉下,神魂顛倒。

所有人為他的豐姿傾倒之時,唯有孤霜低著頭。

她在回避他。淳於千海將她的反應全部納入眼裏。

長睫垂下,半晌,他才沉穩道:“今日請各位來,隻有一事請教。”他笑了,如沐春風的笑容漫入人心,“誰能告訴我,這壇酒出自何處。”

酒?孤霜抬起頭,四下梭巡。在距離他們三步之遙的地方,一個人正抱著她送給紫芳的花雕酒。

一點點冷意在她心頭聚積。她已經做了許多努力與他切割,老天為什麽要跟她開這樣的玩笑?她發過毒誓,一輩子不見的啊,多少次,她強忍住思念,多少次她咬著自己的手指,壓抑奔向他的衝動,最後還是……逃不過老天的捉弄。

她在長安,被淹沒在茫茫人海裏,他在西北,與吐蕃人費力周旋,本不該再見的……

“是她!”

她看見郡王府的眾下人還有官媒的手都指向她。“王爺,這壇酒是媒婆孤霜送給郡主的。”

鉗著她的手腕的力道又收緊一下。

就在一瞬間,她變了臉,“哎喲!區區一壇酒,還被你們記得,孤霜真不好意思。”她殷勤地笑著。那笑容與天下大部分見錢眼開的媒婆沒兩樣。

淳於千海瞄了她一眼,隻見粉末撲簌簌地自她臉上飛舞而下。

“咳咳!好嗆人。”

“哈啾。”

周遭人受不了這香粉的味道,連聲抱怨。剛趕來大同殿的蓮夫人看傻了眼。

“哎喲,不能怪人家嘛,這水粉可是王老板的鎮店之寶哩。”她還嫌不夠亂,抄起別在腰上的羽扇揚了起來。

“咳咳。”清了清喉嚨,始終像尊神祗的淳於千海道:“蓮姨,帶所有人下去領賞銀,打發他們出宮。”

“遵命。”

人群跟著蓮夫人往外湧。

“當家的,我們先去領賞銀,等你回來打酒喝。”昌樂坊喜鋪的眾人以為這位貴人找孤霜,是為了紫芳郡主的事,也就沒多大擔憂,大大方方地撇下她。

“有賞銀哦?王爺,民婦……民婦也想領銀子。”眼巴巴看著大夥走了出去,她不開心地甩了甩柔荑,提醒淳於千海放人。

“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他話中含著某種深意。

“哎喲,王爺,別拿民婦開玩笑好不好。我是做媒婆的,昌樂坊的秦大哥,娶不到媳婦,我就是告訴他像你這樣跟姑娘們搭訕的呢!”她用羽扇掩著臉,笑得有些無禮。

擋臉的扇子被人強行拿開,她尖細的下把被兩根鐵似的手指鉗住。

那張溫柔風雅的臉移到她麵前。

兩人四目相對,他的鼻息掃過她濃妝豔抹的麵龐。

他的眉、他的眸、他的發、他的鼻通通在她眼裏,他們曾經那樣親近。

胸口陣陣錐心的疼。見與不見都是折磨!早知今日,那時就不該……

還好粉夠厚,蓋住她稍縱即逝的哀傷。

端詳半晌之後,淳於千海鬆開了手,放她自由。那張臉上隻看到了吃驚和僵硬。彈掉手上的粉末,他狀似無意地別開視線。

他的直覺錯了嗎?他與她素不相識,卻感覺得到她在隱瞞一些事。她偷偷潛入密林是想做什麽?她讓他不由得投入更多心思去琢磨。

“王爺?民婦能走了嗎?”這一句話,她說得嬉皮笑臉,但誰也不知道,她藏在袖中的手已掄成拳頭,尖尖的指甲早就刺破掌心。

“你是孤霜?”他再次麵對她問道。

“民婦正是孤霜。”她連連點頭,眶底有層若有似無的水霧。

“你能告訴本王,這壇酒是……”在他問話時,那水霧已然隱去。

“王爺,你愛喝花雕嗎?這酒啊,是西城趙家大爺的私釀,一年也做不來幾壇,我看著這酒香醇,就送給紫芳郡主嚐嚐。王爺若是喜歡,我……”她快要裝不下去了,而卑微和油滑是她最好的偽裝。麵前站著自己最愛的人,卻要裝出最醜陋的樣子,全天下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事。

她想見他,想與他相認,與他執手到老,這些瘋狂的渴望衝撞著她腦海,她必須咬碎銀牙忍下來,裝成一個粗鄙的媒婆來惹他的厭惡,好早日脫身。

“來人啊,去西城把趙大爹找來。”說話間,益壽帶人出了大殿。

“對對對,王爺直接找趙大爹就對了,那沒民婦的事,民婦也去領賞銀了。”

“來趟興慶宮,也讓本王盡盡地主之誼,坐下來喝杯茶再走。”她越著急,他越氣定神閑。

“王爺,民婦急啊,民婦有一家喜鋪要打理,喜鋪上下十幾張嘴等著我呢,王爺。”她皺著鼻,一臉苦哈哈。

“蓮姨,從賬房領一千兩銀子給孤霜。”去而複返的蓮姨才踏進來,又被差去賬房。

“一……千……兩。”孤霜撲通跪在地上,抱著淳於千海的烏皮靴,聲音激動道:“王爺,你的大恩大德,民婦隻有為你做牛做馬又做貓做魚才能報答啊,王爺你真是好慷慨。”她使足力氣說話,臉上的香粉都蹭到他的袍角。跪下的那一瞬,她的心也碎了。

淳於千海額角隱隱作痛。她到底在裝什麽?欲蓋彌彰。

“王爺,你讓民婦回去,把我喜鋪那十幾個夥計全都叫進來好不好?”

“做什麽?”

“你再賞他們一人一千兩,這才顯示我這個當家的有情有義呀!”

他古怪地盯著她。

“稟告王爺,益壽大人讓小的回來傳話,趙大爹已經於一個月前離開長安回鄉養老。”剛派出去的人火速返回。

一個月前離京?淳於千海瞟了眼酒壇上的朱色字跡,墨色猶新。

“哎呀!趙大爹離開京城了,以後我這替人張羅婚事,該找誰訂酒呢?你這個趙大爹太……”她早就知道趙大爹收了生意,遠離長安。

“你過來。”他要她靠近酒壇。

“王爺叫民婦什麽事?”她賠笑移近,不料,被他身上慣有的幹淨氣息惹紅了眼眶。

“仔細看看這個酒壇。上麵的字,是誰的手筆?”

“字?哪裏有字?”

“這上麵寫著一句古詩。”她要裝,他就奉陪到底。

“哦,原來是古詩,民婦不識字,還以為是趙大爹畫的花紋呢。”

不再提出問題,淳於千海轉過身來,打量著她,深邃的眼裏思緒萬千。

此時,拿著銀票的蓮夫人又回到大同殿。

“來人,開路,回興慶。”深深吐了口氣,他半斂起眸子,慵懶地邁步。

“拜送王爺。”孤霜不改油滑地福身,心裏暗暗盤算,等他走遠,她也該開溜了。原來當日風長瀾要提醒她的是這件事,她真是後悔不迭,早知道就不那麽嘴快了。

“對了,忘了告訴你一件事。”溫柔的臉上怎麽看都有算計的意思,“找到趙大爹之前,你都得留在這裏。”

孤霜的嘴角抖了抖。

“王爺真是厚愛民婦啊!”她快要哭了,“王爺,你給民婦銀子,又留民婦在這人間仙境作客,民婦真是好歡喜,無以為報啊。聽說王爺尚未娶妻,不如,民婦為你做媒吧,包你三個月娘……不對,娶一位美嬌娘。”她扯著嗓子對遠去的背影喊。

一箭之外的人頓了頓,邁開的步子變大了。

“放肆!這裏是興慶宮,不是市井之地,請你自重。”蓮夫人嚴厲地訓斥。她早已看不過去這粗鄙的女子。

“蓮……”一對上她,孤霜俗不可耐的氣焰變得好弱小。她咬緊下唇,委屈地縮著肩。蓮姨還記得她嗎?她視為母親的女人啊,教會她女紅、如何沏茶、如何識人,縫給她第一件襦裙的女人,此時也全然不記得她了。當初她選擇以倔強的方式走這條路,就該明白,所有她重視的人都注定與她成為陌路人。

然明白是一回事,當親自麵對時,其中的苦澀,她依然難以承受。

“你要留在興慶宮,就得乖乖聽話,王爺麵前不能如此應對,明白嗎?”

好幾年前,她對她無比溫柔,憐惜她以往的遭遇,如今……

多年的磨難,她已經學會在淚流出來前,忍住它們,她學會了不再去想念、不回頭看,隻往前衝。

“民婦,明白……”

忽然,她覺得有人在看她,匆匆仰頭,四處尋找,一不小心對上一雙深邃的眼。

他發現了嗎?發現她沒掩飾住的失落?

一顆心,在淳於千海再次轉身走遠後,再也無法平靜下來。

遇到孤霜以前,他每日都在計較空蕩蕩的記憶,而她出現以後,他急躁不安的心情緩和下來。

此種變化,也許是因為她的謊言和偽裝,也許是因為在蓮姨的訓斥中,她流露出來的委屈,也許是因為一種很神秘的力量。不可否認,當他的右手抓住她時,他的情緒仿佛被安撫,好像很久之前,他就這樣做過。

接近她,是他唯一的想法。他要看清那厚粉下麵是何等的容顏,他要好好地問問她到底藏著什麽樣的秘密。還有,也許他會收獲更多的東西。

支著半臂,他滿腹心思都圍繞著孤霜轉。

“王爺。”老成穩重的東藍躬身作揖。

“中書令尹顯來了?”

“嗯!今日午時就來了。”

“已讓他等了兩個時辰,那本王就見見他吧。”這位中書令在京中廣植勢力,豆 豆 小說閱讀網二品以下的文武官,有三成以上皆是他的門生。聖上召他入京,便是讓他回來牽製尹顯。若不采取行動,再過些時日,皇上權力即將被架空。

“遵命。”東藍和護衛開出一條道,讓他先行。

“你們先去!本王繞至後堂。”他到要看看,尹老賊被冷落了兩個時辰後,會有什麽樣的反應。

東藍帶人先走,他輕袍緩帶,從容鑽入幽深的林間,朝大同殿邁去,快要接近大同殿時,他聽到了聲音。

“大人,她就是孤霜。”含恨帶怨,讓人不由得懷疑,此人跟孤霜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好嚇人啊,這位小兄弟,有什麽話好好說嘛。我還沒有老到聽不到別人說話呢。”孤霜俗氣地笑道。

“大人那日就是她的牛車撞了喜轎,雁兒姑娘才趁亂逃走的。小的費了些周折,派人去徹查,此事與她脫不了關係。”

“什麽?小兄弟,你這是含血噴人啦。我可是媒婆,媒婆怎麽會亂撞喜轎。”

她如今身在興慶宮,不敢表露真性情,怕惹人懷疑,即使是麵對討厭的尹顯及其隨從,她也是那副不正經的樣子。

“你最好老老實實地把雁兒姑娘叫出來。”尹顯的隨從,陰狠地替主子開口。

“我知道花兒、草兒、鳥兒,就是不知道什麽是雁兒。”孤霜雙手叉腰,挺胸抬頭,毫不掩飾自己對尹顯的厭惡。

“混……”狐假虎威的隨從正欲發作,卻被主子製止。

“你知道我是誰嗎?”尹顯冷笑。

“當朝中書令。”孤霜的眼神比她的話直接得多,此刻正無聲地說:我不但知道你是誰,還知道你那些見不得光的爛事。

是尹顯!借著濃蔭,淳於千海隱住行蹤,悄悄靠近爭執中的三人。

首先,他的視線被亮眼的朱紅占滿。

絲質的襦裙包裹著孤霜纖細苗條的身材,長長的紫色綢帶在胸口處紮出一團花來,繡滿百蝶的薄紗做成的罩衫微敞,一條紫色紗帛繞在她若隱若現的雙臂上。

她的臉已褪去過多的香粉,但仍有種病態的蒼白,雙眼漂亮又慧點,眉毛像彎月,巧鼻嬌俏,唇像櫻桃,飽滿甜美。

她既有少女的嬌憨天真,又有少婦的嫵媚。舉手投足都充滿自信和強悍剛烈,與昨日那個她有著截然不同的麵貌。

這是朵在塵沙中,在荊棘中,勇敢綻放的花兒。尖刺刺穿她柔嫩的心房、狂風折斷她的枝啞,也不能阻礙她活躍的綻放,向著陽光,努力展現生命的頑強。

光影中的女子,深深地印進他內心。就在此刻,他覺得不再寂寞,有絲絲悸動揉進他的血液。

令身心震動的力量排山倒海而來,可他覺得一點也不陌生,好像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刻,他有過相同的感受。

林外,爭執越演越烈。

“你識得本官就好,本官也識得你。”一句話雲淡風輕,其中的警告意味又相當明確。

識得她,以後他會好好地對付她。這層意思她明白。

勾了勾豔色的紅唇,孤霜的眼睛看向別處。

以為她在害怕,尹顯陰笑著掀起紫袍,與她錯身而過。

“中書令大人,你夜裏睡得好嗎?”

早該嚇破膽的她突然發難,語調悠緩,漫不經心。

“我知道,中書令大人要民婦的命如同捏死一隻螞蟻般易如反掌,但我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就絕對不會罷手。”轉過身,她笑得傾國傾城。

她會在朋友麵前嘻嘻哈哈,唯恐天下不亂,會為了混口飯,替人說媒時,表現得非常圓滑可親,也會在那個人麵前裝得十足俗氣,以防他認出自己,但骨子裏,她還是原來的那個自己,剛烈、堅強又偏執,甚至偶爾還有些任性。經曆再多的風雨,她的本質也不曾改變。

好美的女人!瞟著那倔強的容顏,尹顯不由得隱隱讚歎。可惜呀,可惜是個婦人,要是個黃花大閨女,他還可以考慮跟她好好玩玩。

“有骨氣,看看是你的骨氣硬,還是本官的脾氣硬。”丟下話,尹顯與隨從向大同殿而去。

孤霜也揚長而去。

始終未被人發現的淳於千海,目睹那不甘示弱的笑容。這笑容令他著迷,也令他再次肯定,她若不是藏了關於他的秘密,絕不會在他麵前裝瘋賣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