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她說,為了不想讓人幹擾到她的工作與生活,她暫時改了姓。

她說,他的尋找與探查,已在城裏引起耳語,造成她的困擾,所以她今日前來,是為了弄清他找她的原因,因為她不想走到哪都被人緊盯搜索,特別是他身旁那名帥氣隨興,但一看就是胡天胡地、就算她躲土裏也一定會創坑將她挖出的假少爺。

那姑娘說話之時,聲音是刻板的,神情是淡漠的。望著她那雙空靈卻透著孤寂的眼眸,想及她隱姓埋名的最可能原因,楚天闊著實有些感慨。

本想與她有一番長談,但當看到君柒柒出現在樓梯口後,他決定暫時先請她到一旁的房裏休息,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確實是你要找的人?”

聽到”是姑娘”三字由楚天闊口中出現,君柒柒一點也不吃驚,因為他在這城裏壓根不認識人,而依他從不主動與女子攀談的個性來判斷,一個非他主動攀談他卻能乖乖坐著不動,且還能讓他的冰塊臉稍稍融化之人,除了他一直尋找的“是”姓人家,她想不出第二個。

“是。”

“那就太好了……”

在君柒來最後一句話落下後,整個屋內陷入一陣尷尬的靜默,靜得連一根針落地都聽得到。

“對於我昨夜的無禮,我深感抱歉並且責無旁貸。”望著君柒柒一直下意識回避著自己的眼眸,楚天闊在心底長歎了一口氣後,望著她的小臉嚴肅至極的一個字一個字說道。

楚天闊明白,無論用什麽樣的話語來道歉,都無法彌補自己昨夜對她造成的傷害。但就算如此,他還是必須將話說出來,盡管連他自己都不清楚昨夜為何會變得那樣失控。

但錯了就是錯了,沒有籍口,所以不管她要求什麽方式的道歉與補償,他都沒有資格說出一聲不。

“我並不認為昨夜的失控是你的本性。”

聽著楚天闊低啞、沉重且滿含自責的嗓音,君柒柒輕輕閉了閉眼,然後在睜開眼對,徐徐轉眸望向他,“我接受你的道歉,但同對也為我自己的不成熟,以及那些過激言論與反應向你致歉,這事,就到此為止。”

“你永遠不必道歉。”

聽到君柒柒在這時還能如此平靜、理智地點出自己也感到疑惑的部分,更說出這樁讓他自慚又心疼的話語,楚天闊真的有種無地自容之感,但心底,卻又有一股連自己都不明白的暖意輕輕流淌。

明明認識不久,為何向來與女人畫清界限的他,就是無法像對待其他女人一樣冷臉對待她?

明明認識不深,又清清楚楚知道她與他隻不過是暫時的利益相合,但他,為何就是無法討厭她,更無法無視她……

“那你也不必。”

不想再聽到楚天闊那種將所有過錯全攬至身上,好似她是個娃子般,什麽都不必負責的歎息聲,君柒柒索性撇過臉去,再不看他一眼。

又是一陣長長的靜默,靜得楚天闊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那一個下著雨、他身旁明明

圍滿著人,他卻什麽也聽不到的傍晚……

“我……”許久許久後,楚天闊緩緩轉動僵硬的預項,望向屋內一個無人角落,“心底有一塊被大石壓住,永遠不想見光的陰暗處。”

楚天闊的嗓音,喑啞得不能再喑啞,喑啞得君柒柒都不忍聽,而她也確實不想聽,不想這個時候聽,因為現在的她,與他僅因利害關係而暫時並肩走的她,沒有資格聽,沒有資格讓這個如剛鐵般的男人因自覺傷害了她,為了彌補她,而將他依然滴著血的傷疤展示在她眼前。

更何況她隱隱覺得,他此刻的自揭傷疤,並不是想有人聆聽,更不是想解釋什麽,而是為了讓她遠離他!

“是人都有,但那隻是旁因,不是主因。”所以沒等楚天闊再開口,君柒柒便一把打斷他,“反正有些事我現在說不清楚……我得再好好想想。”

“主因?”聽到君柒柒的話,楚天闊緩緩轉過眼,正想詢問她為何如此言語時,突然一陣敲門聲響起——

“楚公子,方才樓下與您談話那位姑娘說她有事要先離開了,要小的上來問問您,您是今兒個就走,還是打算在咱城裏再待上幾天?”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聽到小二的話後,楚天闊應了一聲,然後起身望向君柒柒,“我可能還得在這裏多待幾日,你——”

“沒事,我自己能回,你去吧。”

對楚天闊揮了揮手,君來柒看著他眼神複雜地望了她一眼後,便開門離去,獨留下在他離開後終於能自如呼吸,心情卻反倒愈發沉重的自己……

由於君柒柒在返回途中轉至他處,因此她整整比楚天闊晚了半個月才回到五香鎮,而直到回到鎮上那日,她才知道,他並不是一個人回來,如今已更姓為“左雲”的是雲也來了。

領著是雲回到鎮上後,楚天闊為她在鎮裏買了個小小的安靜院落,也替她在寨中找了工作,盡其所能的關照著她,因此由那日起,人們日日都望得見是雲的身影在寨裏走動,卻再看不到坐在楚天闊身後懶洋洋畫著畫、逗著豹、打著盹的君柒柒。

原本屬於君柒柒的座位,現在換成了是雲,因為是雲也會畫畫,盡管畫功比起君柒柒來略遜一籌,速度也較慢,

但由於山寨雞城再不需要以畫像為噱頭招攬顧客,因此便將這個隻需偶爾為之的工作交給了她,而不再去麻煩其實經常東奔西跑的君柒柒。

日子,就在寅未與靳風不知因何考量都暫對停止動作的情況下,平靜的過了下去。

君柒柒雖然不再在寨裏工作,但她還是會到山寨雞城買雞給家中那三名糟老頭解饞,順帶在櫃台前跟楚天闊聊聊。而楚天闊也依然會定期至君家問候三名老者,更會在有事進鎮裏經過書畫攤時,駐足與君柒柒閑聊幾句。就像過去一樣。

的確隻是“像”,因為君柒柒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自那夜後,他倆之問,就像原本萬裏無雲的天際,突然出現了一道無形裂縫,盡管天空依舊晴朗湛藍,雲朵依然東遊西散,然而,天,再也不是同一片天……

君柒柒曾無數次想過,自己的女子身分,是否本就注定了他們今天這樣的相處模式,畢竟他在知曉她是名女子後,麵對著依然以男裝混淆視聽的她,或許還沒有想太多,但那一夜,卻讓他終於發現她是個不扣不折的女子,也同時,觸痛了他心底某個至今沒有愈合的傷口。

他雖依然關照著她,但已變成守諾式的關照;他雖依然與她閑聊互動,但卻明顯有些拘謹,以及過多的小心翼翼。

君柒柒不喜歡他們之間的這種相處方式,一點也不喜歡,但她更討厭的,卻是自己心底那股想說破卻又怕他避她更遠的矛盾。

到底要怎麽才能讓他知道,雖事發次日麵對著他時,她確實有些尷尬與不自在,但那並非肇因於他以為且內疚著的傷害啊!

到底要怎麽才能讓他明了,就算她是名女子,他們還是可以開開心心、笑笑鬧鬧的一起喝酒,一起談天,一起縱身在山林間飛影輕嘯,然後在兩人都累了的時候,一起躺在大石上看著月亮、數著星星……

嚴寒冬季到來後的一個夜,楚天闊像往常般獨自繞著寨子跑步,不知跑了多少圈,在他終於停下腳步彎下腰,撐雙膝調節氣息時,突然,一瓶酒跟一個酒杯出現在他的眼前——

“我先說說我的感覺,若你覺得你沒有相同的感覺,一會兒這杯酒你就別喝。”

“請說。”

直起身,望著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倒了一杯酒後就將眼眸轉向前方暗林處的君柒柒,楚天闊將外套脫下覆在她的肩上後,也緩緩坐至草地上。

今夜的君柒柒是以一襲女裝出現,她身穿米白色直領襦衫,下豐身是同色係的寬擺長褲,襦衫外,罩著一件水藍色七分琵琶袖及膝褙子,腳上踩著雙水藍繡花鞋。

而身著女裝的她,也僅將前額頭發拉起用條藍色緞帶束在頂上,便任其餘頭發垂落在身後隨風輕飄,臉上甚至連脂粉都沒擦。

這一身裝扮很簡單、很平凡,看在楚天闊眼底,卻比任何盛裝女子都讓他覺得有韻味。

就因為簡單,所以她那分隨興、淡雅的氣質更顯出眾;就因為平凡,所以她本就精致的五官更顯脫俗、秀麗,清澈、潛靜的雙眸愈發靈氣。

“我打一開始就沒安好心眼的靠近你,第一次見麵就跟你杠上、開打,還誤認你是個大叔,你不喜歡我也是應當,所以我去應征畫師時,也沒指望你能給我好臉色看,能成就成,不能成我就另外想法子。”

待楚天闊坐下後,君柒柒也不管他到底什麽表侍,自顧自就說了起來。

“嗯。”聽著君柒柒說起兩人第一回見麵的經過,楚天闊應了一聲,盡管她的話他並不讚同——他從一開始便不討厭她,至今依然。

“但我沒想到你那麽好講話,認出我來了還沒揪住我耳朵往外扔,更答應了跟我同流合汙,那時,我就覺著你這人有點意思。”

“嗯。”口中雖依然應著,但楚天闊的心底有點想苦笑。

因為在眾人眼中剛硬、不好接近的他,在她心裏竟是個好講話,還輕易便與她同流合汙的人……

“在你身後畫畫的那段日子,雖然我老偷打盹、胡亂畫、找小豹玩,還沒事就找你抬杠,但你既不生氣、也不介意,讓我覺得跟你混在一起很舒服、很自在。”

“嗯。”腦中浮現出與君柒柒一同在櫃台後趕著畫畫的點點滴滴,楚天闊的目光緩緩柔和了,唇角也浮現出一抹淺淺笑意。

“後來你們生意紅火了,我再也不用天天去的時候,我還是三天兩頭的跑去玩,約你出來喝酒,找你切磋武藝,你也都沒拒絕,更沒趕過我。”

“嗯。”為何要趕?能有個天天臉上掛著笑、武功高強、酒量好又古靈精怪的知心好酒友,隻有傻子才會趕她。

“去巴陵縣的時候,我承認我是自己想玩,但半個月裏你一句催我辦正事兒的話都沒說過,弄到最後我都不好意思了。”

“嗯。”他確實沒提過,而之所以提都沒提,是因為他完全樂在其中,差點都忘了自己上巴陵縣是去做什麽了。

“可自巴陵縣回來後……”

聽著楚天闊一路以“嗯”回應到底,完全不知曉他心裏在想些什麽的君柒柒,說到這裏時已有些欲言又止了,但半晌後,她還是像下了什麽決心的一咬牙,“你就不理我了。”

“我沒有不理你。”

聽著君柒柒話聲中的低落與懊惱,楚天闊將眼眸望向前方山林,嗓音雖有些低沉,回答卻沒有半點遲疑。

他當然沒有不理她,更不可能不理她,但由於他考慮得太多,再加上理智與情感一直無法同步,才會讓事情變得如此複雜,也才會讓她臉上的笑容變得如此勉強。

這樣的結果,絕不是他樂見的。

在巴陵縣之時,他本打算說服是雲一起回到五香鎮後,就立刻找她長談,但她,卻沒有回來。

那時的他,心裏隱隱有些沉甸甸,盡管事後由君家三老口中得知,她是因有事而轉往他處,但他,不得不想起那日與她最後談話時,她那下意識閃避著他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