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日孫縱橫給了她一個可遮風避雨的棲身之所,一個足以讓她發揮所長的環境,而她的回報便是無止境的替他照顧孫府的大大小小,一句怨言也沒有,對一切事甘之如飴。

畢竟當時他若沒出手相救,也不會有今日的孫離安——她是孫府的管事,就連孫夫人也都敬她三分。

如今孫府的主事孫縱橫不僅是她的義兄,更是縱橫鏢局的鏢頭,但美中不足的是,他很不會打理府裏的家事;而一直被丈夫護在掌心嗬疼的孫夫人,在丈夫死後,一樣不懂何謂持家有道,因此這分重責大任早在十年前便落在她的身上,直到現在。

整整十年,她為孫府做牛做馬——她來孫府時才十歲,是個女孩;如今她已二十了。

自從大膽向孫縱橫討了管事的工作開始,短短四年內,她努力把位於小巷弄內的孫家,變成了現在位於大路旁的孫府;不但如此,孫家事業的規模更是一翻二十倍,不僅將縱橫鏢局的規模擴大,還另外開設了四間分館。

也因此,孫府變得較為富裕,是從孫離安開始掌理管家之責開始的。

而她的管理長才也在長安鎮流傳開來,成為一些立誌向上的人的最佳典範。

孫離安雖謙虛,但對自己的成就多少也有點自豪,走在路上總會驕傲得抬起下顎,即使沒有絕世容貌,她的能力也為她在孫府奠定了屹立不搖的地位,甚至在長安鎮上,有名的商家也偶爾會借著上門寒暄來找她商量大事。

在孫撫的這段日子以來,從未發生過讓孫離安感到頭疼的事,而她也認為隻要天不塌、地不崩,根本沒有困難這兩個字,隻除了眼前這情景才會令她稍微皺起眉頭。

她的好主子、好少爺、好大哥孫縱橫是個大好人,他什麽都好,甚少有能讓他動怒的事發生,偏偏這樣完美的他卻有個令人很傷腦筋的壞習慣——嗜睡!

孫縱橫的嗜睡絕不是那種貪睡行徑,而是一沾床便很難喚醒!

孫府上上下下,甚至連孫縱橫的換帖兄弟都來叫過床,但從沒一個成功過,唯獨她——不僅成功一次,還次次都成功,教人刮目相看,也因此,孫夫人含笑的把這分重責大任派給她,命她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而向來,她都是成功的。

隻因她十分清楚孫縱橫唯一的弱點,隻要掌握住,幾乎是攻無不克;而她本想與所有人一起分享這個秘訣,畢竟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但在孫縱橫千拜托、萬懇求之下,她勉強同意就她一人知道即可,他和她甚至為了這個“弱點”定下秘密契約。

也就是因為如此,孫離安每天早晨必須親自前去“”!

她也真不懂,為何十年過去了,她的大哥依然維持著這個壞習慣?是人都該有所長進,連小娃兒都能改變的陋習,為何大哥卻不肯改變?難道是仗著她每天都會去叫醒他,而決定在此事上得過且過嗎?

“唉!”孫離安認命的繼續叫喚孫縱橫。“大哥、大哥,已快巳時,該起床了。”

對內,她是他的義妹;而一踏出孫府,她的身分就是孫管事。

任憑她如何叫喚,床上的人依舊動也不動。

看來還是得使用那一招——也唯有那一招,才能收到立即的效果。

孫離安拿出一根細竹子探入被裏,見他仍睡得很熟,歎口氣,無情的“摧殘”……

不過是一瞬間,孫縱橫叫了一聲,驚嚇的跳起來,仿佛見到什麽恐怖的怪物般,整個人火速遠離孫離安。

“早,大哥。”他的速度總是快得讓她來不及縮回手,算他還有點警覺心。

孫縱橫定睛一看,確認眼前的人是孫離安後,這才放鬆心情——即使每天都要這麽來上一回,他依然很不習慣這種“”方式。

因為“怕癢”,他注定得栽在孫離安手上,無怨無悔……

他撓撓臉,睡眼惺忪的說:“早,妹子,其實你根本不必每天都來叫我,你不累嗎?”

孫離安抿唇一笑,“如果大哥不要每天都這麽嗜睡,小妹保證不會用這種方式來叫醒你。”

一開始不知怎麽下手,她確實傷透了腦筋,也認為這是一樁苦差事,可如今她已做得得心應手,每天都能用不同的物品——像今天是竹子,昨日是稻草,大前天則是羽毛……算起來她可是搜集了不少能“”的東西呢!

“你也知道我這習慣一時半刻很難改啊……”沒有孫離安作伴的走鏢日子,苦的全是那票兄弟,記得有一次快要到目的地,他們幹脆不叫醒他,直接將他打包拎上路,等他醒來時鏢物已交出去!

他雖很慚愧自己的行徑,卻也不怎麽想改——隻因為……有她!

“大哥,都十年了,滴水都可穿石了。”孫離安將被子迭好,“待會兒霍老爺會來和你談走鏢的事,據說那些鏢物無法走水路,要改走陸路;梁老板特地推薦他來委托我們,說是要將鏢物送到京城,至於鏢物是什麽我不清楚,你等會兒可親自跟霍老爺談。”

孫府內的事務全由她負責,而鏢局的事則是交給徐宏德負責。

徐宏德在孫府工作多年,做事向來小心謹慎,因此深得孫縱橫的信賴,除非事態嚴重,不然她不會介入鏢局的事,這次霍老爺會透過梁老板而找上她,算是特例。

“好。”孫縱橫下床更換衣服。

他收了孫離安為妹子,對她疼愛有加,但她卻總以奴婢自居,一開始還搶著要幫他更衣,他感到非常不習慣;後來在她的纏功之下變得習以為常,現在的他已夠麵不改色在她麵前寬衣解帶……

十年的光陰不僅讓他倆長大,也培養了兩人的默契,比如現下找不著腰帶,他壓根不必東翻西找,隻須轉過身,孫離安就會替他遞上,還會順便幫他穿上外套及做最後整理。

不知是從何時養成的習慣——在府內,隻要他不進食,孫離安也絕不進食,這讓他即使再分身乏術,也會在固定時間坐下用餐。

原因是,他不吃飯不會倒下,但那個總是站在他身後的妹子可是會倒的;他倒下一定沒人會同情他,可若她倒下,孫府肯定會大亂的。

兩人上了飯桌,一旁的奴婢立刻上菜。

孫離安是孫府內唯一能坐在孫縱橫身旁的奴婢——她向來在心底以奴婢自稱,隻因她的命是孫縱橫救的,今生今世她都難以還清。

桌上的時間是孫家母子話家常的時候,此時的她總是謹守分際,絕不插嘴,默默進食。

但她吃得並不輕鬆,因為她得不時應付孫縱橫夾到她碗裏的肉絲,她真的很不愛吃肉,偏偏孫縱橫像報複似的總愛讓她吃肉,至於分量則是不多不少,剛好一人份。

“橫兒,你終於肯醒啦?”每天早上,除了上演叫醒他的攻防戰外,孫夫人常會以此來嘲笑兒子的怪癖。

孫縱橫微笑道:“是啊!一切都要歸功妹子,她的功力又精進了不少。”今天居然拿竹子戳他,害他又癢又痛,哭訴無門。

孫夫人哈哈笑,望著孫離安說:“果然隻有離安治得了你,這樣等我哪天閉上眼,也能安心辭世了。”

“娘!”

“幹娘!”

兩人同時板起臉孔。

“哎呀,我都是老人家了,沒事開開玩笑有益身心健康啊!”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女紅又不好,隻好偶爾逗逗身旁的人才能打發時間。

“娘,您接下來該不會又要說想看我娶妻生子,等著抱孫子吧?快別再說這些了,不然會讓我和妹子感到愧疚的。”眼角餘光瞥見孫離安碗裏的肉絲已經沒了,立刻幫她補上。

她太瘦了,他希望她能變得豐腴一點,才不會風一吹就倒。

孫離安挑眉,今天的分量有點太超過喔……可向來逆來順受的她還是默默的吃光光。

孫夫人一聽兒子主動提及她想說的話題,立刻眉開眼笑的問:“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你打算幾時才讓我抱孫子,享受逗孫之樂呢?”左邊的陳府、右邊的唐府,甚至連對麵的湯府都是兒孫滿堂,她的可愛孫子究竟在哪裏?

說起她的兒子,身材好、能力棒,隻除了臉不是現在流行的清瘦俊美類型,堪稱一等一的好男人,怎會沒有好人家的姑娘青睞他呢?

她也不求什麽門當戶對,他們孫府本就不是什麽書香世家或是名門之後,她隻求未來的媳婦乖巧聽話,能好好照顧兒子就行,並在空閑之餘幫她多生幾個孫子……

無奈……孫夫人瞅了兒子一眼,哀聲連連。

兒子不娶,她也無可奈何。

“咳咳!”

“大哥,吃慢點!”孫縱橫嗆到了,孫離安連忙幫他拍背順氣,並暗自對他寄予同情——幸好她沒長輩,即使一輩子不嫁人也沒人會說什麽,而她也早就決定為孫府賣命一輩子,不成親更方便。

打蛇就要隨棍上,難得能順利討論如此重大的事,孫夫人繼續訴苦,“唉!想我盼孫子都盼了這麽久,從身手矯捷盼到步履蹣跚、從滿頭烏發盼到白發漸生,我說橫兒,你究竟還要讓為娘等多久?

“我還等著到時候和你爹相聚時,告訴他含飴弄孫的趣事呢!”長安鎮上最年輕的曾祖母湯夫人對她說,隻要三句話不離死,兒子若是夠孝順,肯定能打動他的鐵石心腸,讓她抱得孫子歸。

“娘!”這番話再次撼動了孫縱橫的孝心,隻見他飛快的看了孫離安一眼,但她無語,他也無法說什麽,隻好承諾道:“好,明年年底前,我一定成婚!娘,我和霍老爺有約,先出門了。”臨走前不忘再幫孫離安的碗裏多添幾條肉絲。

孫離安隻能怒視他的背影,對他的行為無可奈何。

兒子離開了,孫夫人仍不放棄的移到孫離安身旁——那位湯夫人還有傳授,若對正主難以下手,可從旁邊的人出招,務求一網打盡,不讓獵物有機會逃脫。

兒子承諾明年年底會成親,但到明年年底還有一年又三個月,變量太大了,她不能不謹慎。“離安啊!你比我還了解橫兒,你知道他有喜歡的對象嗎?”

孫縱橫喜歡的……對象?!“這……幹娘,我不太清楚,可能直接問大哥會比較好。”

她一向負責大事,這種小事向來不在她的管轄範圍內。

“唉!如果問他問得到,我早問出來了,就是一問三不知,幹娘才會跟你探探口風,你最常待在橫兒身邊,可曾見過他對哪家女子比較親近,或是經常提起?”

孫離安前思後想,最常在大哥嘴裏聽過的名字除了自己外,“念鑲。”直覺說出這個名字。

沒錯,最常掛在大哥嘴上的名字便是她,據說大哥原本也想認她當義妹,隻是念鑲始終不肯接受,堅持要當奴婢。

“念鑲?!”孫夫人起先還有些怔愣,隨後就會意過來。

孫離安說得沒錯,兒子最常掛在嘴邊的就是念鑲那個小丫頭,她雖看來傻傻的,不過內心善良,做事也很勤快利落;能力雖然比不上離安,卻比離安更適合兒子……孫夫人思及此,不禁看向孫離安。

其實她也不是不曾考慮過孫離安,隻是離安的個性太硬、固執,一點都不溫柔婉約,對上她那凡事都好商量的兒子,離安就顯得很強勢。

身為娘親,自然要替兒子著想——孫離安確實是持家有道,可似乎不怎麽適合妻子這個身分,再加上有一回她不經意提到離安這個人選,卻遭到兒子一口否決,既然否決就表示無望,她也不敢多想。

“你覺得橫兒對念鑲有意思嗎?”兒子對念鑲確實特別照顧,但似乎還少了一點什麽,瞧他們互動也不夠親密,就像平常的兄妹、主仆而已。

“這……離安不敢揣測,隻是幹娘這麽問,離安心中也隻有念鑲這個人選;既然大哥承諾明年年底會成親,我想幹娘也用不著多操心,畢竟大哥向來重信諾。”

孫夫人忍不住無奈的擺擺手,“那是對外人,他才會公事公辦;對我啊……大概會拖一天算一天吧!好歹他也是我懷胎十月的孩子,我怎麽可能不了解他,不過那都不是重點……”

趕緊握住孫離安的手,孫夫人的眼中有著無限的希望。“離安,既然你成天跟在橫兒身旁,有機會就幫我勸勸他,叫他早點牽個姑娘來給我瞧瞧,這樣我才能安心;倘若他心中沒有人選,我這個做娘的非常樂意替他代勞!”

念鑲是嗎?嗯,上回她提起離安慘遭兒子拒絕,這次她可得放慢腳步,好好觀察才行。

“是,離安會轉達幹娘的意思。”

“太好了,有離安幫我分憂解勞,我就安心了。”孫夫人這才放下心中的石頭。

“幹娘,我吃飽了,先去做事。”

孫夫人喊住她。“等等,離安,等我辦好橫兒的婚事,就輪到你了,都怪幹娘把注意力隻放在橫兒身上,才會忽略了你,想想你都二十歲,早就過了姑娘家該成親的年紀,你現在可有心儀的對象?”

心儀?不!她沒打算心儀任何男人,孫府便是她永遠的家。

她連思索片刻都沒便回答,“多謝幹娘的好意,但離安並不想嫁人,隻想一輩子待在孫府。”語畢欠身離開。

沒錯,嫁人她既不曾想,也不會去想——她的一生會永遠賣命給孫府。

幸好逃得快,不然讓娘繼續說下去,今天什麽事就都別做了,孫縱橫正準備前往鏢局,孫離安便在門口攔下他。

“大哥!”

“你也逃出來了啊?”孫縱橫有些同情的問。

不是他要拋下她,隻是若不那麽做,他就走不了了,反正他相信離安更能應付娘親,也樂於把娘親扔給她。

“大哥,幹娘剛才向我打聽你是否有心上人了?”她在孫縱橫麵前從不曾隱瞞過任何事。

他當然有心上人——他的心上人就是眼前的她!孫縱橫視線灼灼的盯著孫離安。

他早已成年,也非心如止水,看著眼前的離安,她的眼裏也有他,這本該是喜事一件,然而她的目光始終純淨得沒有一絲,他是不太了解姑娘家的心事,但他非常清楚一件事——她並不喜歡他!

對離安來說,他應該隻是個大哥、恩人,但可悲的是,他卻是一心念著她……

最初他確實像是對待妹妹那樣的疼她、寵她,畢竟除了娘親以外,他身旁沒有其它女性,他當然會特別對她好;但慢慢的,他看她的眼神變了,不再是大哥的目光,而是一個男人看女人的熾熱光芒——當他看不見她時,總是會想著她;看見她喜歡的物品,也會立刻買下隻為令她展顏。

他對她的感情從來不曾有過疑惑,即使後來念鑲來了,他的眼底仍然隻看得見她一人……

而離安也看得見他,不過卻顯得疏遠。

他隻是個莽漢,不曉得該如何追求她,隻好一直守在她身邊,直到她不需要他為止、直到她有心儀的對象為止……

“大哥?大哥!”

“什麽?”驀地回神,孫縱橫趕緊收拾自己淩亂的思緒。

娘親開始注意他的婚事,想必接下來就會輪到離安,而他竟想能拖過一天便是一天,等他拖過了適婚年齡,屆時亦沒人願意娶離安的話,那麽他說不定就有機會……

唉!他真是太卑劣了,連他都很不齒這樣的自己!

“我……剛才提的事,不知大哥意下如何?”

她剛剛說了什麽?由於恍神,他什麽都沒聽見,但既然是她提的意見,肯定都是有根據,也有其必要性,而他向來會遵從。

“好。”孫縱橫一口允諾。

他肯定的答複竟讓孫離安感到錯愕半分——她原本隻是試探性的詢問他對念鑲是否有意思,倘若沒有,她可照實稟明;如果有……她便替他作主了,畢竟把這件事交給總有辦法把事情弄得複雜的幹娘來處理,倒不如直接由她一肩挑起,免得耽誤到婚期。

結果,他竟同意了!

她聞言,霎時怔住了,原來他是真的喜歡念鑲啊……

也對,念鑲不但長得美,個性單純又善良,還有不凡的刺繡功力,確實是人見人愛……

與她一比,她的長相毫無特色,性格不討喜又強勢,連一點女紅都不懂,完全沒有可取之處。

若是要挑媳婦,她也不會考慮她自己的,孫離安的一口氣徐徐自心底吐出,早就知道的事實,對這一天的到來她也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任何感歎、傷感都隻會讓她更悲哀,何必呢?

孫縱橫永遠都是她的大哥、她的恩人,既然他喜歡念鑲,她定會讓他順利迎娶念鑲,讓他歡喜的。

這是身為妹子應盡的責任。“好,我知道了。大哥,快出門吧!離安會把事情處理妥當。”

恭喜大哥了……她順勢低下頭,沒讓臉上驟然閃過的一抹黯然神采躍入孫縱橫眼底。

“有你幫我打點一切,我向來安心。”他照例摸摸她的頭,一如小時候。“我出門了,晚上見。”

孫離安望著他那總是令她心安的背影,唇瓣本該維持的幅度,今日卻是怎麽也揚不起來……似乎是被心痛給拉扯了。

有時她會想,如果她能學念鑲那種有話直說的個性,是不是能為自己帶來一絲希冀?

無奈她就隻能想想而已,她不敢也沒勇氣做出重大改變,畢竟這個改變足以影響她的未來,麵對大風大浪都不曾皺眉的她,卻在這種兒女私情的小事上膽怯了。

也因此,她就隻能站在他的身後,不敢妄想成為他的結發妻。

微微一歎,她整理好不該滋生的情緒,轉身走入孫府工作;有些事想太多,隻是徒增煩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