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為什麽是她,不是別人?”晴兒細聲低問。

“我從小生長在宮廷,我們的人生城府重重、玄機步步,勾心鬥角是本能,博奕傾軋是日常所需。我們在權謀算計中長大,在腥風血雨的爭鬥中茁壯,婚姻是政治籌碼,親情、愛情是權勢地位的殉葬品,在我們的生活裏,有尊貴、有驕傲、有算計,但……沒有真心。”

“可楠楠,她用一顆真心在過日子,她對人好,隻因為喜歡,而不是因為對方能給自己帶來多少利益,她對人的感情很純粹,沒有加入一絲雜質,在她的眼光中,我常常覺得自己很幹淨。我從來沒有自覺幹淨過,我喜歡她眼中的龍惠熙。”

他的話讓晴兒動容,忍不住回身,赫然發現三王爺就在自己身後,距離相當近,差一點點她便撞進他懷中。

仰起頭,她對他說:“聽起來,當皇子並沒有想像中那麽好。”

“我們一打出娘胎,便有褓母、乳母、宮女、太監、雜役……幾十個人隨身服侍,我們吃的是山珍海味,飲的是瓊漿玉液,穿綾羅綢緞,住皇宮大院,我們受最好的教育,享受人間最尊貴的生活。可天底下,沒有天經地義的好,也沒有平白無故的壞,所以我們得了這樣的生活,自然要付出代價。”

“代價是什麽?”

“被選擇。”他吐出短短一句,語氣卻充滿無奈、悲怨。

“我不懂。”

“我們的言行舉止有多少人盯著看,我們在別人的打量裏被定位,不是人人都想當太子,但隻要身為皇子不管是被擁、被逼、被教育或者主動,我們的目標都隻有一個——成為東宮太子,待來日皇帝大行,成為天底下權力最至高無上的人。”

“要承擔這樣一個身份,好辛苦。”

“沒錯,在皇宮生活,有太多事躲不掉、掙脫不掉。皇宮是個成王敗寇的凶險地,所以我們行一步、觀三步,話在舌尖繞三圈,我們得學會喜怒不形於色,否則,一招不慎,滿盤輸。”

“於是,對我們這群皇子而言,楠楠的存在就更加彌足珍貴,她喜歡便喜歡,痛恨便痛恨了,她的快樂、哀愁、痛苦、畏懼全落在臉上,想騙也騙不了人。她的單純恰恰是我們這群城府極深的皇子,想望卻無法擁有的真實。”

惠熙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對查晴兒訴心,他是話在舌尖吞吐三遍,是喜怒不形於色,成日擔心稍不慎則滿盤輸的三王爺啊,他謹言慎行,對誰都懷著戒心,他戴著麵具,從不讓人看見真實的自己,怎會毫不猶豫地對她敞心?

他憑什麽相信她不會出賣自己,憑什麽認定她能體會自己的心情?憑什麽確信她有義務聽取他的愛情?

晴兒定定望著他深邃雙眸,這位人前體麵的皇子,內心竟是那樣掙紮、那般痛苦嗎?除了無言的愛情之外,還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哀愁。

她緩緩輕歎、垂下頭,他就這麽喜歡楠楠啊,再沒別的女人可以取代?他的愛情全數贈予那縷幽魂,讓旁人無從覬覦……瞬地,晴兒仿佛墜入陣裏,摔了個透心涼。

他勾起她的下巴,微微一抬,他忽然想看她清澈澄淨的雙眸。“在想什麽?”

“在想青山不老,為雪白頭,綠水無憂,因風皺麵。假若愛情帶給人們的不是幸福快樂,為什麽要苦苦追求?”

“那是因為你不識得情愛,倘若你懂,便會了解當中有多少的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真貼切的四個字嗬。

自從那日初相識,她便身不由己地睡不著、身不由己地想他、身不由己地開口閉口全是他,連不能由意誌操控的夢,也時時出現他的身影……不過隻一次見麵,她便全身充滿“身不由己”,這樣的她,有什麽資格說嘴?

嫣然一笑,強壓下心頭那陣苦悶,她裝得無憂憨傻。“三爺沒騙人?”

“我何苦騙你。”

“那往後,我得多和娘上廟裏拜拜。”

“為什麽?”他感到狐疑,不解話題怎會轉至拜拜。

“求大羅神仙千萬別讓我遇見愛情,身不由己的感覺肯定不好受,我喜歡事事操控在自己手中。”

“可人生沒經曆過那樣一段,會枯乏無味。”

“是嗎?我以為自己的生命隻要有銅臭味就足夠。”

惠熙聽了嗬嗬大笑,她總有辦法逗得他開心不已。

“知道了,想要銅臭味是吧?歲末將至,王府裏得四處送禮,你就以這個包裝,給我送一百盒過來。接下來……不用我花心思教你吧,惠王府這塊招牌就隨你使了。”

“哇,三爺訂單下得這麽慷慨,價錢問都不問?”

“你有膽子敢坑三爺?”他語帶恐嚇,眼底卻閃過一抹詼諧。

她皺皺鼻子、擰擰眉,俏皮問:“如果坑了呢,會不會是殺頭大罪?”

“也許罪不及殺頭,不過我和各府衙門交情還不錯,想隨便把人整死在牢獄裏,怕也不是難事。”

她慨然歎道:“官場果然黑暗,政治不清明,官官相護,這是的第一步啊。”

惠熙瞪她一眼,手指往她額頭戳去,咬牙威脅。“坑騙皇子罪不及死,可剛剛那話是造反、是煽惑民心,罪名就大了,殺頭事小、誅連九族事大,有本事,出了這扇門,到處嚷嚷去。”

晴兒猛地捂起嘴巴,靈活大眼四下張望兩圈,連忙擺手求饒。

“不說了、不說了,禍從口出、箭殺出頭鳥,從今爾後我會管緊自己的嘴巴,勤習溫良恭儉,苦讀論語孟子。三爺,您就饒過我這回,留下晴兒這顆頭顱,才能把好處給三爺雙手奉上。”

惠熙被她鬧笑了。“說,把好處說來參考參考,不成的話,罪名照舊。”

“我想頂下一間胭脂坊,那是家老店,有許多頗有口碑的胭脂上市,我打算多找些磨製胭脂的師傅和大夫來開發新貨,我的新貨除了塗塗抹抹、增加麗色之外,還要讓皮膚變白,看起來水亮水亮。待產品做出來,三爺的飽學齋可以設計一款專擺胭脂水粉的胭脂包,大撈一筆,還可以和晴兒聯手,齊心合力開拓這個市場……”

“等等,我為什麽要和你齊心合力開拓市場?”

“我有作坊,三爺有人脈啊。想想,後宮有多少嬪妃宮女,大臣家裏有多少美婦嬌妻,倘若我們能合夥,還怕東西不大賣?”她一雙眸子閃閃發亮,仿佛金山銀山已在她眼前堆放。

惠熙再度失笑,不禁伸手擰了她的臉頰,把她從金山夢裏給拉出來。“你啊,茶葉生意還沒賺上手,就想著胭脂生意,別學猴子掰包穀,貪多嚼不爛。”

“計劃嘛,當然要先做起來放,免得事到臨頭,連個主意都拿不定。何況三爺說錯了,銀子不是用來嚼的,是用來享樂的。”

惠熙望著晴兒的眉目,眼底帶上寵溺。她雖說得得意俏皮,卻讓人不知不覺間,想要護在胸口寵愛。

有人說他一提到生意,整個人就變得精神奕奕,渾身上勁,指的是不是就像她這樣?如果是,那她和自己還真像,簡直是小號的龍惠熙。

第二次見麵,惠熙發覺自己很喜歡和她聊天,兩人越聊越起勁,像有說不完的話題,最好就這麽一句一句話搭下去,從天黑搭到天亮。

“喔,難道你曉得怎麽用銀子來享樂?”就憑她一介商家女也敢跟他這堂堂王爺談花錢享樂?

“當然曉得,要不三爺……我帶您出去轉一轉,教您見識見識怎麽用銀子來享樂。”

他就等著瞧她有什麽古靈精怪的主意令自己驚喜,怎麽會反對?自然是一頷首,隨著她往外走。

晴兒不想讓雨兒跟在後頭,可也沒讓她回家,就怕雨兒回去不好交代,因為爹給雨兒下的指令是——小姐走到哪兒,你就跟到哪兒。

查老爺管不了女兒兩條腿,隻好在她腿上係起鈴鐺,讓自己安心些。雨兒就是那串鈴鐺,知女莫若父,他很清楚相較起自己的寶貝女兒,雨兒的個性沉穩得多。

因此,雨兒被留在惠熙的書房裏,並獲準使用房裏的所有東西,而惠熙和晴兒從後門鑽小路上街去。

雨兒一進書房,就像魚兒遊入水裏,滿櫃子的書讓她的呼吸頓時順暢了起來。晴兒常笑話她是書蠹,她認了,能成日在書堆裏鑽,是何等的幸福。

她尋來兩本書,坐到椅子上,視線卻不由得對上牆頭那幅畫。

就是她嗎?太子妃,簡鬱楠,讓三王爺情有獨鍾的對象……

一個傳奇女子,一段碎人心腸的愛戀,如今她追尋愛情而去,卻傷了多少好男兒的心。愛情似乎欠缺那麽些許公平,可感情事,從來就不能度量,是吧?

偏頭想了想,她磨墨、提筆,在紙上落下幾行字。

葬送一生憔悴,隻消幾個黃昏。

等閑平地波瀾起,斷腸聲中憶相逢。

但願世間女子,別在斷腸聲中葬憔悴。

放下筆,再讀一次,雨兒輕聲歎息。

她知道自己總是庸人自擾,事前憂心,但她擔憂三爺的專情會敲響小姐的斷腸詩,三爺未了的愛情會葬送小姐的憔悴,但願……但願一切隻是她多餘心思。

搖搖頭,她搖去無緣無故的煩惱,拿起書冊,一頁頁細讀。

這是本雜書,講的是戰國時代百姓顛沛流離的故事,它將小人物的哀愁憂鬱刻劃得入骨三分,很快地,雨兒跌進故事劇情,隨著裏麵的主角或喜或憂。

此時閱熙在劉公公的帶領下,來到書房前。父皇有事交辦,他得抓緊時辰和三哥討論討論。

說來也好笑,以往三哥想當太子、大哥也想當太子,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五弟務熙自然是要幫自己的同母哥哥,而他理所當然要站在大哥那邊,兩派對立,平日見了彼此,誰都沒有好臉色。

可是多虧了楠楠丫頭,拉攏了他和五弟,建立起兄弟感情;一個想要拋棄江山不成,枉送性命的太子,讓大哥、三哥對爭奪東宮之心都淡然了。

沒競爭、計較,便沒了仇恨,現下朝堂裏還對太子位汲汲營營的,隻剩下皇後了。

“四爺,三爺書房裏有客,請四爺稍等,待老奴先行進去稟報。”

有客?在內府迎接的客人,必不是朝堂或商場人士,那麽……有什麽客人得在書房裏招待,他促狹一笑,一把抓住劉公公,低聲問:“來訪的是男客還是女客?”

“是兩名姑娘。”他據實以報。

姑娘?這可有趣了。“劉公公,你不必稟報,我自己進去得了。”

“四爺……”他為難地看著閱熙。

“別擔心,天塌下來有我呢。”話撂下,他一甩袍擺,提足便進了書房。

劉公公看著閱熙的背影,輕搖頭,嘴角勾起淡淡笑意。

這,才像親兄弟。皇上知道後,會很高興吧。

書房裏相當安靜,沒聽見談話聲音,不會吧,三哥和兩個姑娘在“休息”?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他刻意放輕腳步,往內堂走去。

屋裏沒有別人,隻有一個穿著黑領銅鈕扣綠袍的小丫頭。那一身綠,鮮翠得緊,顯得那丫頭一根水蔥兒似地嬌美。

她正在看書,看得相當認真,他進屋半天了都沒發現。

閱熙往桌案走去,細細打量,她是個讓人舒心的丫頭,稱不上絕美,但身上散發出來的淡然氣質讓人不自主想親近。她端坐著,飛快地閱讀,也不曉得書上寫了什麽,竟逼出她兩滴晶瑩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