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破軍當初預言的,三年之後,尹少竹果真是習慣了。

有朱宓的陪伴,日子過得有驚無險,她不時製造的突發狀況將他的個性磨得更加圓滑、更加包容,讓他在事業更有收獲,在兩年前和山西票號合作,成立了尹氏錢莊,一年前又和市舶司一同創建了船宮,幾乎將尹府的事業推上高峰。

盡管尹少竹老是抱怨自己累得像條狗,但他確實是個成功的商賈,龐大的產業在他的管理下,有條不紊。

不過,因為朱宓出落得益發標致,帶她出門總會引來他人的覬覦,他愈來愈不喜歡讓她拋頭露麵,隻好下達禁足令,不準她踏出沁竹堂,免得無事生波。

隻要她不在身邊,他做起事來特別得心應手。

可是,今兒個不知道怎麽回事,派個人回去取東西,等了老半天,卻始終不見那人把東西拿來,累得他臉都快笑僵了。

終於,他忍不住抬了抬手,身後的破軍隨即向前一步。

“你去看看。”他沉聲吩咐。

“是,二爺。”破軍領命,快步離開尹府旗下的聚富樓。

“依本官看,不用麻煩了,本官改日再拜訪尹二爺。”坐在對麵的男子沉聲喃著,擱下茶杯起身,守在五樓出口處的四個官差隨即起身。

“尹某招待不周,還請巡撫大人多擔待。”尹少竹也立即起身,送著新任巡撫宣玉璿。

巡撫出使,自然是代天子巡狩天下,首重官家,好比沿海的市舶司皆是巡視的重點,接下來就是與官家有生意往來的富賈,並非要查稅,而是要確定每年禦貢的數量,和商賈是否有私自釀製的情況。

好比,尹府旗下有鹽業,更有茶葉得年年依比例上繳朝廷,而船宮裏的船隻買賣,更是得確名立狀,買賣雙方都得立契寫得十分詳細才成。

想當然耳,巡撫來到金陵城,第一個找上的,便是尹府。

要是夠識相的當家,就會在這當頭抓緊拍馬屁和行賄的好時機,以保未來幾年不被刁難,然而,他要聚富樓的掌櫃到尹府一趟,通知帳房送來一百兩黃金和新探收烘焙好,一兩值二兩黃金的初露春茶,卻直到人都要走了,還是連個影子也沒見到,待他回尹府後,非重罰不可。

在聚富樓前,將宣玉璿送上綴有皇家旗號的馬車,尹少竹瞥見破軍竟然就站在大門旁。

“你怎麽還在這裏?”他臉色陰沉地問。

破軍指了指身旁的尹府帳房。“我剛要走,就遇到杜叔,他問我朱宓把銀兩和茶葉送來了沒?”

話交代得很清楚,瞬間讓尹少竹臉色一黑。“我明明要掌櫃的告知你,把東西帶過來,為什麽卻是朱宓代步?”他沉冷著嗓音,眸色寒厲。

帳房嚇得渾身打顫。“稟報二爺,聚富樓的掌櫃來告知這件事時,三爺正要領取一筆錢,所以小的頓時走不開身,適巧朱宓說她有空,願意幫我走這一趟,所以……”

“我不是說了禁她足,不準她踏出沁竹堂一步?!”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他按捺住脾氣低咆著。

一旦罰朱宓禁足,他必定將這道命令布達下去,讓全尹府的下人都知曉,這麽做的用意,就是要人看著她,別讓她亂跑,所以這件事,帳房不可能不知道。

帳房慘白著臉解釋,“小的也是這麽想,可是朱宓說,今天剛好滿一個月,她可以到外頭走動,而且還說她身為二爺的貼身丫鬟,跑跑腿也是應該的,小的才把東西交給她,後來想想不妥,於是趕來看看,豈料……”

聽破軍說,東西沒送達時,他臉都綠了。

冷眸銳利如刀,直瞪著帳房,眼看他就快要不能呼吸口吐白沫時,尹少竹收回視線,再問,“她是何時出門的?”

“回二爺的話,朱宓離府至今差不多有兩刻鍾了……”帳房抖如秋葉,還好有破軍在旁扶著他,要不他真要一厥不醒了。

“兩刻鍾?!”他咬牙低咆著,“從府裏到聚富樓哪裏需要一刻鍾的時間?!”

尹府位於金陵城東,聚富樓就在幾條十字大街外,依朱宓的腳程,頂多一刻鍾也到得了,現在居然耗了兩刻鍾還不見蹤影!

帳房欲哭無淚,隻因他所托非人,從此恨死朱宓,將她列為拒絕往來戶。

“破軍!”

“在。”

“找人!還杵在那邊做什麽?”尹少竹簡直快要噴火了。

這該死的朱宓,真是老天派來治他的,要不然為什麽他要撿回她,為什麽她失去記憶至今都沒有恢複的跡象,更該死的是自己,他把她給寵上天,才會累得今時今日追在她身後收拾殘局。

“可是,我要是放開他,他可能會倒下去。”

“要是這樣就倒,依我看,這帳房的工作也不太適合他。”尹少竹話落,隨即快步離開。

“二爺,我身強體壯,頂得住!”帳房立刻恢複精神,趕緊推了破軍一把,很怕再拖磨下去,他飯碗不保。

朱宓走在聚富樓後門的大街上,嬌俏臉龐抹著笑。

帳房交給她的東西,就在她前往聚富樓的途中,不斷分送給路旁的乞兒,就連那一包茶葉也一並被她送出手。

好不容易禁足期滿,一出門就幫了人,教她心情太好。

“欸,這不是尹家二爺的貼身丫鬟?”

有人喚她,她很自然地抬眼勾笑,看清來人之後,她笑問:“正是奴婢,不知道幾位公子叫住奴婢,有什麽要緊事?”

“可以跟你借幾步說話嗎?”其中一名男子開口道。

朱宓笑眯眯地看著那人,隻覺得他看起來斯斯文文,可是笑得猥瑣,而且眼睛不斷地打量著她。

“何不在這裏說呢?”她秀眉微蹙,但仍然有禮的應對。

因為她常陪著二爺到處交際應酬,所以這幾個人,她見過,連名字都記得,而問她的人,叫做詹天啟,家裏是開茶肆的,和尹家的茶園有生意來往。

盡管他們打量的目光讓她感覺不舒服,但是對待二爺的往來商家,保持禮貌是應該的。

“有件事希望你幫忙。”其中一個男人握住她的手。

朱宓視線落在他握住的手上。“有什麽事呢?二爺就在聚福樓,要是你們找他的話,要不要一道走?”

嗯……二爺說過,不喜歡的人碰觸,就要退開,可是不能傷人……好久沒遇到這狀況,她試著微使力氣。

“不,這件事隻有你能夠幫忙,倒不如咱們到後頭聊聊。”那人更使力地扯著她,硬是要將她帶到街角的暗巷裏。

走了兩步,朱宓感覺不對勁,想要掙脫,豈料另一雙手也遭人擒住,瞬間,她整個身形被架高,有人從後方抱住她。

一股強烈的厭惡感冒出,教她使勁掙紮,架著她的兩個男人,竟被她扯開幾步遠,然而,還未扯開箝製在腰間的雙手,便見一把短匕已經來到眼前。

“臭丫頭,想不到你還挺有力氣的,可再有力氣又怎麽樣?老子刀子一割,割花了你的臉,看你家二爺還要不要你!”另一個男人將短匕擱在她的頰邊,教她動也不敢動地看著他。

“詹大公子當街強拉奴家,又持刀威脅,這事要是傳出去,真不知道愛麵子的詹老爺會做何打算?”她悶聲道。

居然亮出刀子……這些人眼裏還有沒有王法?

詹天啟一怔,沒料到隻見過一次麵,她竟然記得自己,甚至就連他爹好麵子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這倒教他猶豫著到底還要不要將她綁到房裏好生廝磨。

可是,這朱宓是難得一見的美人胚子,臉蛋極為甜美,笑時眼角微勾,有幾分誘人的媚態,打從見過她之後,他便覺得心癢難耐,今日碰巧遇見她落單,這街上有沒什麽人走動,他才色心大起,如今——

“朱宓!”

遠處傳來尹少竹噙怒的咆哮聲,朱宓不驚,反倒回過頭,喊著:“二爺,我在這裏!”

“你別叫!”詹天啟連忙搗住她的嘴。

朱宓想也沒想地張口,朝他的虎口咬下。

“你!臭丫頭!”他吃痛地喊著,見她不鬆口,便揮起短匕朝她嘴邊割去——

眼角餘光瞥見,朱宓下意識地抬手抵擋,利刃便從她的手腕割下,頓時血流如注。

她怔愕地鬆口,瞧著腕間不斷淌落的血,有些失神。

“天啟,你怎麽傷了她?!”抱著朱宓的男子趕緊放開她。

“誰要她咬我?不過是個丫鬟,還以為自己是金枝玉葉!”詹天啟瞪著虎口,再見她跌坐在地,鮮血從垂下的手淌落,很快地暈開一地猩紅,嚇得他拔腿就跑。

不過眨眼工夫,一群紈絝子弟作鳥獸散。

朱宓垂斂長睫,直睇那泉湧似的鮮血,心神恍惚著,眼前似乎瞧見什麽在晃動,隻是呆愣地坐著,直到——

“朱宓!”

她還沒抬眼,她的手便已被溫柔地牽起,那厚實的掌心傳來的溫暖,似乎蓋過傷口的疼,她抬眼,對上一雙噙滿震怒又疼惜的眼。

“二爺……”她喚著,撒嬌般地甜笑。

嗯,還是二爺身上的味道好聞,而且二爺的手雖然有點粗糙,但是握著她的力道很輕、很溫柔。她很喜歡。

“是誰下的手?”尹少竹眯緊黑眸,睇著她的傷勢,大手直往傷口上方按住,想要止住血。

“詹大公子,詹天啟……”說著,她覺得頭有點昏。

“該死的家夥,瞧我怎麽整死他!”他惱火地低罵,隨即將她打橫抱起。“朱宓,別怕,我馬上帶你找大夫。”

她貼在二爺的胸膛上,感覺他跑得極快,心跳又沉又快,隔著錦袍,她甚至可以感覺到衣料下的汗濕。

才三月天,春寒料硝,二爺怎麽會一身汗濕?

可是盡管如此,她還是喜歡二爺這樣抱著她,感覺他很心疼她,跟那幾個公子截然不同。

嗯,她真的很喜歡二爺呢。

真希望,二爺可以這樣一直抱著她,別放。

朱宓的傷落在左手腕上,口子不小,所幸不太深,緊急處理之後,血不再流。大夫囑咐,別動到左手,約莫一個月傷勢便會好。

尹少竹聽完,總算鬆口氣。

“朱宓,給我聽著,以後要是誰對你不規矩,盡管動手,不需要客氣。”回尹府路上,聽她說完事由,他沉聲交代,“有事,我擔了。”

“嗯。”她喜孜孜地笑道。

將朱宓帶回尹府,已經是三更半夜。

盡管她傷勢在手,但還是由他一路將她抱進她房裏。

正當他要將她安置在床時,卻發現她壓根沒打算離開他的懷抱。

“你這是在做什麽?”尹少竹直瞪著她緊抓他衣襟的手。

他的心跳得很急,一如當她露出笑靨時,他總是難以控製引以為傲的冷靜。

“我喜歡讓二爺抱著。”她埋在他的胸膛,舍不得離開。

有二爺抱著,總覺得心裏多了什麽,那股感覺難以形容,但她是極喜歡的,就像一年多前,他輕輕地摟著她,那種被疼愛的感覺,她很喜歡。

“你到底知不知道羞?”尹少竹低罵著,耳根子卻很吊詭地紅了起來,“要是一般姑娘,三更半夜和個男人摟在一塊,早就沒了清白。”

“那二爺是不是要對我負責?”她猛地抬眼,笑得水眸微眯。

那軟綿綿的語調配上討喜的笑靨,教他心頭一顫,感覺心口有好幾匹馬在拉扯著,企圖將他拉向邪惡,不讓他做個君子。

然而,千鈞一發之際,理智將他拉回,雙手一推,讓她跌坐在床上。

“負責什麽?你給我捅的麻煩還不夠多嗎?哪一次不是我善後的?真不知道天底下怎會有這麽尊貴的丫鬟!”他口是心非地罵著,退後幾步,緩和瀕臨失控的心跳。

朱宓可憐兮兮地扁起嘴,“也是二爺對我好啊。”

尹少竹瞪著她,無聲罵她妖孽。

“是啊,我對你好,但那也不代表我不跟你計較你今晚闖的禍。”他退離床邊兩步,企圖讓之際的表情看起來更嚴肅。“今晚賬房托你送到聚富樓的一百兩黃金和一包初露呢?”

朱宓聞言,可憐地垂下小臉。

“又當善人去了?”他咬牙問著。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不是當善人,是剛好有人有需要,而且二爺說過,我每兩個月可以支領一百兩,我上個月都沒有動到,所以……”

他當然記得自己做過的承諾。“就算是這樣,可你為什麽會拖了半個時辰還沒走到聚富樓?”

“因為張大娘生病了,所以我帶她去看大夫。”

看著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尹少竹忍不住歎氣,知道她有所祈求,但那些暫時擱到一邊,重要的是——

“朱宓,今晚那筆錢是要給巡撫大人的,就因為你沒有把錢送來,才讓我錯失了和巡撫大人交好的機會!”

“二爺,對不起。”

睇著她可憐兮兮的嘴臉,尹少竹真的覺得頭很痛。

每次,隻要看到什麽人需要幫助,她就開始央求,希望他能布施,希望他能幫助那些乞兒,所以他事業做得很大,還興了學堂,免費讓乞兒讀書,長大後可以到尹府旗下各產業工作,他這樣做得還不夠嗎?

“我沒想到這麽多……”她垂著臉,知道自己犯了錯。

以往這種事,也不是沒發生過,可二爺總是可以事後做彌補,她沒想到的是,這一回的對象是個官。

“你呀,往後要是動錢之前,先搞清楚狀況。”

“對不起,二爺。”她可憐兮兮地抿緊嘴,像是想到什麽,有道:“隻要二爺有告訴我,我一定記住,其實我記性很好的,像詹天啟,我見過一次就記住了。”

“你記住他做什麽?”他沉聲問著。

印象中的詹天啟外表斯文,不能算是不學無術,不過也沒有多大的作為,喜歡雪人風花雪月,也算是醉月樓的大主顧。

“就記住了。看過,就記住了。”

“那也沒什麽好記的。”這筆賬,他絕對要詹家付出代價。想著,他看向她蒼白小臉,知道她失血頗多,早已倦極,不由得催促,“你早點歇息,還有,從今天開始,給我待在府裏養傷。”

“嘎?”她哭喪著臉,“別吧,二爺,我好不容易期滿可以到外麵走動耶。”

“說什麽期滿?你現在是抗議我禁足你?也不想想自己捅了什麽簍子,還敢跟我討價還價。”

“可是張大娘生病了,需要一筆錢就醫嘛。”她扁起嘴,“二爺也知道有些大夫是很現實的,沒錢就沒得商量呀。”

尹少竹已經不想再聽她的理由,反正錢花都花了,他也不可能再去追回,隻有一件事,他絕對不退讓——“反正,你哪兒都不許去,給我待在府裏,一步也不準踏出去。”

朱宓潤亮的大眼睇著他,知道已經事成定局,於是想了下,很認真地攢起秀眉說:“二爺,你已經給我禁了好多次足。”

“你也知道很多次?”

“可是,每次原因都不一樣。”她皺起鼻子,“像上一回,我隻是因為和二爺外出,開口和對方說了話,你就罰我禁足……”

她想了想,舉凡不聽話、亂說話、隨意讓人碰觸、不經允許布施、帶人回家、打破花瓶、打破碗……

“二爺,為什麽每次禁足的過錯輕重差很多?”她真的很難拿捏耶。

“這要視狀況而定,好比你這一次,沒將錢和茶葉送抵,我得罪的是官,並非一般的商賈,而你上回亂說話,那是因為對方是知府大人。”尹少竹說得振振有詞,唬得她一愣一愣的。

他才不會讓她知道,他禁她足的真正用意。

“喔。”二爺說的都對。

“所以,你被禁足了!”

朱宓可憐兮兮地扁嘴垂臉,她好不容易才期滿耶……

一早醒來,朱宓便坐在房裏發呆。

傻愣愣地看著手上包紮之處,就連去廚房端自己的膳食都懶。

然,正想著,卻聽見有人走來,依聲音判斷,直到房門欲被推開之際,她便開口,“破軍大哥,你幫我端早膳呀。”

端著托盤進房,他輕歎了聲,“我都故意踩重了,怎麽還瞞不過你?”

要是有機會到她的房間,他總是刻意改變腳步聲,但每回都瞞不過她,真是不好玩。

“人的習性很難改的,有時候踩重反而太刻意。”

看向托盤,是一碗魚粥,配上幾碟小菜,而且還有一碗烏漆抹黑的藥汁。

“哇,還有藥……我上一次吃藥,是三年前了耶。”說著,她想起三年前初被帶回尹府時,二爺待她極好、極溫柔,百般照顧她,就算她偶爾犯了大錯,他隔天還是會來看她,相對現在,他沒來看她一眼,代表著他是真的生她的氣吧。

“吃點東西,趕緊把藥喝下,我還得趕去和二爺會合。”

想了下她乖乖下了床。“是二爺要你來的?”

“是啊,放眼尹府,就你這個丫鬟好命得緊,居然還讓二爺派我來照顧你。”破軍似笑非笑地說,看她不方便地動筷,他隨口道:“不習慣用右手嗎?”

相處三年,他知道朱宓是個左撇子,就不知道二爺曉不曉得這件事。

“還好,我兩隻手都可以用,隻是沒什麽食慾。”盡管食慾不佳,但知道破軍大哥是二爺派來探視她的,她心裏便好過了些。

“傷口很痛?”

“我不覺得痛。”她搖搖頭,看著托盤上極為精致的小菜,就是沒半點食慾。

“要不然呢?為何沒食慾?”他乾脆在她對麵的椅子上坐下。

想了下,她直接問道,“二爺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破軍微揚起眉,笑得壞心眼。“二爺對你生氣,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你還沒習慣?”

說真的,打從她被二爺撿回後,他時常為這兩人的互動忍笑忍得很辛苦,不懂他都看穿了一切,這兩人還在瞎摸什麽。

忍不住,偶爾提點一下,免得哪天兩個人都老了,還在磨著。

頓了下,她抬眼瞅著他,“破軍大哥,你認為在二爺心裏,我很重要?”

“那麽你呢?在你心裏,二爺重要嗎?”

“當然重要,他是二爺,足我的救命恩人耶。”那豈是重要兩個字就能輕言帶過的?

“那是代表你喜歡二爺?”

“我當然喜歡二爺。”

破軍不禁吹了聲口哨。畢竟像她這麽坦書無諱的姑娘,真的不太多,所以他懷疑她的喜歡究竟是——“怎麽個喜歡法?”

“就、就喜歡啊,還有什麽喜歡法?”

“好比說,你會想要抱抱二爺、親親二爺嗎?”

巴掌大的臉蛋霎時翻紅,她羞澀地垂下臉。“……我有表現得這麽明顯嗎?”打從一年多前被二爺摟抱過後,她就很懷念那滋味,偶爾看著二爺時,她會忍不住想要親親他的臉頰……如今想來,才發現自己好邪惡啊。

破軍饒富興味地看著她,沒想到她老實到這種地步。“既然這樣,你隻要多親近二爺就成了。”

“可是二爺不喜歡我太親近他。”這點,她從很久以前就發現了。

大概也是一年多前開始的吧,如非必要,二爺不會太靠近她。

破軍更驚訝了,“我一直以為你傻傻的,想不到你還挺有自知之明的。”不錯嘛,甚至應該說,她的觀察力極強,出身令他玩味。

如果當初,小妹可以像她一般,也許就不會早逝了……小妹不夠聰明,更沒有武功足以自保,在進了大戶人家當丫鬟沒多久便死了。

死因至今不明,但他不難想像是怎麽一回事,有時午夜夢回醒來,會氣惱羞愧得無法再入睡。

但是朱宓不同,她夠聰明又懂武,二爺也很寵她,說來她也真是幸運。

“那你還要我親近二爺?要害我被二爺罵?”她噘起嘴。

“你不多親近,又怎麽會知道二爺的心思,”他勾笑。沒了小妹,如今有她當妹子,也還不賴,所以他就做做好事,充當一下月老好了。

“可是,他要是生氣了呢?”她很怕惹他生氣。

“這需要一點訣竅。”

“嘎?”

“快點吃,我剛才說了,我還趕著跟二爺會合。”

“等等,破軍大哥,你還沒告訴我訣竅。”

“想要我說,就等你把早膳和藥吃完。”

“等我,我馬上吃完!”她加快動作,隻為了知道他所謂的訣竅。

她知道二爺待她極好,可是她想知道這樣的好,到底是把她當成妹妹,還是純粹善心,抑或者是有一丁點的喜歡她。

她又不是傻子,在尹府待了三年,她當然自己雖名為丫鬟,可是她根本就沒做過丫鬟該做的差事。

讓她這般養尊處優的,不就是二爺?

尹少竹回到竹堂,已經是二更天。

盡管疲憊不已,臉上微帶倦容,然而他的眸色卻依舊清澈明亮。

原本打算繞到朱宓房裏,探看她的傷勢,但想想時候已晚,便打消念頭,轉回自己的寢房。

然而,遠遠的,他便看到自己寢房裏有火光。

而且,那火光亮到……

“二爺,你的寢房像是失火了!”身後的破軍急聲道,已經快他一步朝長廊奔去。

尹少竹跟著提步往前跑,先進了主廳,再從側邊的通道跑向寢房時,便見朱宓從房裏衝了出來,衣袍著了火,而手上則拿了幾本重要的帳本。

“朱宓!”他喚著,奔向她,動手撲打她身上的火花,而破軍已經衝進房裏查探。

“二爺,我把帳本拿出來了,你瞧瞧,我有沒有漏掉?”壓根不管身上的火,她趕忙將帳本交給他。

豈料,尹少竹一把撥掉她手上的帳本,緊抓著她雙手,直睇著她微紅的掌心,整顆心狠顫了下,竟教他說不出話。

“二爺?”她不解地看著他。

“該死的,你拿那些帳本做什麽?!”他氣惱斥罵,拉著她往外走,走到井邊,打了一桶水,便將她的手按壓在水裏。

“可、可是那些帳本很重要的。”她急道,搞不清楚他在氣惱什麽。“我記得會放在二爺寢房裏的,都是最重要的帳本,而且是近期要用的。”

“再怎麽重要,也比不上你的手!”他氣炸了,真的很想把她給掐死,省得她老是把他的生活搞得天翻地覆,隨著她的一舉一動,一顆心忽上忽下,不得安寧。

“你手腕的刀傷還沒好,現下掌心又燒傷,你……你到底是怎麽搞的?都燒焦了一層皮,你不痛嗎?”

她怔怔地看著他,緩緩垂下長睫。“不痛啊……”

“不痛?!”

“真的不痛呀!”她看著他輕柔地按住她的手腕,讓她的掌心可以完全浸在清涼的水中,似乎稍稍緩解了掌心的熱度,然而,她是真的不覺得痛,頂多隻能說有點燙吧。

“你……”直瞪著她,他很沒轍地垂下臉。“你該不會要跟我說,正因為你不覺得痛,所以你昨晚被人劃上一刀,才傻愣地坐在地上?”

“嗯……是不痛,可我有點嚇到。”她據實以告。

可,要說是嚇,似乎又不太對,總覺得看見鮮血,教她莫名恍惚著。

尹少竹無言以對。她不痛,可卻痛在他的心裏……他娘的,他痛死了!

“二爺,房裏的火已經撲滅了,不過案桌燒了一角,還有些本子也給燒了。”

解決房裏的火勢之後,破軍隨即趕到院中,垂眼瞅著蹲在地上不語的朱宓。

“算了。”尹少竹不甚在意地擺手,卻突地想起什麽!“對了,朱宓,這麽晚了,你怎麽會在我房裏?你知不知道為什麽我的房裏會起火?”

沁竹堂是尹府重地,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下人都不得擅入,除了一直以來跟在他身邊的破軍,和根本是被他供起來養的朱宓。

既是沒人會隨意踏進的禁地,又是為什麽會起火?

忖著,他不禁看向始終垂臉不語的人兒。

“朱宓,你千萬別跟我說,是你放的火。”他陰惻惻地問。

“不是!我幹麽放火?!”她猛地抬頭喊冤。

“不然呢?會在沁竹掌走動的,就咱們三個,我和破軍剛回來,除了你,還有誰?”他眯緊黑眸,已將她鎖定。

朱宓見狀,兩泡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冒出。

“嗚嗚……真的不是我放的火,可是……是我不小心打翻了燭火……我有小心了,打翻了,我也試著要扶起來,但燭火就那麽巧的倒在案桌上,一看見火往帳本燒,我隻能先搶救重要的帳本再撲火嘛……”

她真的笨死了,笨到好討厭自己!

“你沒事到我房裏做什麽?”他耐著性子再問。

“我、我泡了一壺茶想等二爺回來嘛,然後看到二爺的桌上很亂,就想要整理一下,那知道就碰翻燭火,我不是故意的……”

“你腦袋殘了,三更半夜泡什麽茶?”他不斷地深呼吸,趕緊放開她的手,以免她纖瘦的手腕被他不小心給折斷!

“二爺,你別氣我,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氣的。”感覺他鬆開手,她忙不迭抓住他的手。“因為二爺身邊都沒什麽丫鬟,我想自己身為二爺的貼身丫鬟,應該要好好地伺候二爺才對。”

她一席話、一番用心,身為主子該是要感到欣慰,然而就在她差點燒了他的寢房的當下,完全感動不了尹少竹,頂多是讓他沒那麽衝動想要掐死她。

“……算了。”他無力地閉上眼。

“二爺不生我的氣了?”

“生你的氣又如何?不生你的氣又如何?你難道就會乖乖聽話了?”她的保證根本就沒有用。一年多前信誓旦旦告訴他,她一定會聽話,凡是他不喜歡的事,她都不會做、結果事實證明,會相信空口白話的他,真是蠢得可以。

“我隻是想替二爺做點事嘛。”

“算了,我不生你的氣,能不能拜托你別動不動就哭?”

“我不是故意要哭的。”隻是被他一吼,她就心裏難受嘛。

以前哭,就連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而哭,但是現在哭,是因為打從一年多前被二爺的怒火嚇到,讓她一直都戰戰兢兢,更糟的是,她還是笨得要死,什麽事都做不好。

“廢話!”要是這麽會哭,不當戲子,還真是太可惜了。“好了,起來。”

說著,他輕拉她起身,三月的夜風如初冬般冷冽,教他想也不想地拉起袍角,擦拭她的雙手,再仔細看著她手上的燒傷。

他沉聲吩咐,“破軍,去拿些金創藥來。”

“是。”破軍看著朱宓壓根沒發覺二爺以衣袍擦拭她雙手的憐惜,那傻樣,教他不禁搖頭離去。

一邊想,有時想要推人一把,還真不是簡單的事哪,尤其是兩顆很不開竅的石頭。

“走,先到主廳。”尹少竹說著,輕扣住她的手腕。

瞅著他輕握她手腕的動作,朱宓笑得甜滋滋,小碎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