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華灼之死
天色方亮,天空飄著雪。
長長的青石巷,地上泛著白,起早的人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漸漸又被覆蓋了。一輛小車從巷口慢慢行來,拉車的馬,尾禿毛稀,老態龍鍾,車架發出依呀的輕響,留下兩條長長的車輪印,一直蔓延向青石巷深處,停在了一戶人家的後門。
“夫人,舅老爺家到了。”
車夫從前座上跳下,拿出方凳擺在車廂門口,起身的時候,猛咳幾聲,吐出一口濃痰。
到了麽?
華灼緩緩睜開眼,憔悴的麵容上藏著一抹深深的憂慮,她攏了攏身上的鬥篷,正要下車,旁邊劉嬤嬤伸手攔住,低聲道:“夫人,還是讓老奴先去叫門。”
她怔了怔,苦笑一聲,道:“那就有勞嬤嬤了。”
劉嬤嬤下了車,車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一股冷風夾著幾片雪花飛了進來,落在她的臉上,冰冷刺骨。她用帕子擦了擦,擦去了臉上的冰冷,卻擦不去心中的冰冷。
都落到了這種地步,劉嬤嬤還在維護她華家小姐的顏麵,可是,一個被夫家休棄的女人,還有什麽顏麵可言?
“阿福。”華灼輕喚了一聲。
“夫人,有什麽吩咐?”車夫立時便在外麵應了一聲。
她從袖中取出一紙契書,從車窗遞了出去。
“阿福,這張地契你收好,等我進了舅舅府中,你就帶著劉嬤嬤走吧。”
父母俱亡,親族不理,回到舅家是迫不得已,她不知道自己將麵臨著什麽樣的境遇,但一個被夫家休棄的女人,又能得到什麽境遇呢?劉嬤嬤和阿福母子為她已吃夠了苦,她不能再拖累他們。
“夫人,這不成的。”車夫又咳了幾聲,隻是搖手,不肯接。
她仍是苦笑,探出半個身子,硬將地契塞進車夫手中,坐回車中,才又道:“阿福,我那舅舅和舅母是什麽性子,你是知道的,待我進了府,便做不得主了,這些東西,與其讓他們搜刮去,不如留給你為劉嬤嬤養老,你母子二人侍奉我華家三代,卻為我連累你至今沒能娶上媳婦,如再讓劉嬤嬤不能安享天年,我便是死了,也是不能瞑目的。”
車夫還要說什麽,這時方府後門已開了,一個老嫗從門後探出頭來,不耐煩道:“誰呀,這麽早敲門,還沒到送菜的時候。”
車夫為人還算機敏,忙藏了地契,不再說話。
劉嬤嬤忙上前陪笑,道:“這位嫂子,我家夫人來了,煩請通報一聲。”
老嫗眼兒一翻,道:“你家夫人又是哪個夫人,大清早的,不走前車,怎麽鑽到後門來了?”
語氣實是不客氣,也難怪,正經來訪的客人,哪有走後門的,隻是自家夫人是被夫家休棄的,走前門太招搖,逼不得已,隻得走後門。劉嬤嬤雖有些氣,但隻能忍了,仍是陪笑道:“我家夫人,是貴府表小姐,便是出嫁,也是從貴府出來的,雖是舅家,卻也如娘家一般,這位嫂子莫非不記得三年前曾在府中住過的華家姑娘了嗎?”
“喲,瞧我這記性,原來是華家的表小姐,哦呸呸呸,現下應該是喬夫人了,夫人回舅家,怎麽走到後門來了,莫非是嫁出去三年,連舅家的路也認不得了麽?看這天冷的,趕緊進來喝杯熱茶,老奴這就向夫人通稟去。”
老嫗換了表情,語氣也熱情了些,但卻仍藏著幾分輕視。聽說這位表小姐出嫁後,在夫家過得並不順心,莫不是上舅家訴苦來了。
想來,自己被休的事情,仍未傳回來,否則這老嫗未必會讓她進門。華灼苦澀一笑,這才下了車,讓劉嬤嬤攙著,走進了方府後門。
在後耳房裏略坐了一刻鍾,方夫人身邊的管事媳婦方瑞家的匆匆帶了幾個丫環迎了來,進門便笑道:“喬夫人來了,如何不先派人來說一聲,咱們府裏也好準備準備,方才有人來報,可把我家夫人嚇了一跳,隻說如何這便來了,不吭不響的,倒跟未嫁前一個性子,卻不知道放著前門走,竟要偷偷地從後門來。”
華灼聽出方瑞家的話語中有打探的意思,並不回答,隻是問道:“方媽媽,舅母身體可好?”
方瑞家的是何等精明之人,見華灼避而不答,便知必是有些事情不好對她說的,便又笑道:“好好,夫人一切都好,隻是自你嫁了,便再沒見上門過,有時候夫人也怪想的。這會兒夫人正在西暖閣裏,喬夫人這便隨我去吧。”
華灼便起了身,仍讓劉嬤嬤攙扶著,由方瑞家的引著,穿過一條夾巷,走過幾道門,最後拐進一道垂花門,沿著抄手遊廊,轉進一處廂堂裏,繞了幾繞,便到了西暖閣。
“喬夫人到了。”
方瑞家的對著身後一個小丫頭示意,小丫頭便撒著腿,一溜地跑到西暖閣前通傳。
華灼堪堪走到門前,那門簾子便適時地掀起,暖意撲麵而來,一個巧笑倩嫣的丫頭當頭一個福禮,道:“喬夫人安好,奴婢如意,伺候您進去。”
這就是要把劉嬤嬤給撇在外麵。
劉嬤嬤正要說什麽,華灼一捏她的手,微微搖頭,又輕輕拍了拍,低聲道:“我與舅母有話說,嬤嬤便在外頭坐坐吧。”
劉嬤嬤雖是不願,但也沒奈何,隻得道了一句“夫人,小心”,便被徐瑞家的派出的一個丫環請到一旁的抱廈裏坐著去了。
華灼深吸了一口氣,進了西暖閣。
如意為她除去鬥篷,入手便是一怔,竟是一件薄薄的夾層鬥篷,上麵的針錢都舊了,毛了邊,也不知哪年的舊物,竟仍穿了來,心中便有些嗤笑,看來這位表小姐嫁了後,日子過得並不怎麽好。
華灼並沒有留意如意的表情,就算是留意到了,她也不會動氣,這樣的表情,這些年來,已見得多了,麻木了。
轉過一道大屏風,就看到舅母姚氏半倚在一張軟榻上,腳上蓋著厚毛毯,方瑞家的站在榻後,俯身在她耳邊說著什麽,華灼進來,正好說完,方瑞家的就後退一步,站直了。
一個容貌秀麗的丫環正跪在榻下,手裏拿著兩隻美人錘,在姚氏的腿上不輕不重地捶著。旁邊還有幾個丫環侍立著,華灼一眼望過去,除了那正在替姚氏捶腿的她認得叫做舒兒,其他竟是一個也不認得。
短短三年,物是人非。
“外甥女給舅母請安。”她上前,福身一禮。
“是灼兒啊,怎地突然回來,也不提前招呼一聲,可不要怪舅母招待不周。”
姚氏麵上淡淡的,四十餘歲的婦人,保養還算得體,心寬體胖,端是一派富貴相,隻是眼角一抹精明,壞了她的麵相,透著幾分刻薄出來。
“舅母……”華灼上前一步,雙膝一軟,跪在地下,哭道,“外甥女被喬家休了,求舅母收留。”
姚氏一驚坐起,眉間皺起,喝問道:“這是什麽話?好端端的,你怎地被休了?”
舒兒連忙收起美人錘,退到一邊,與幾個丫環站在一起,拿眼睛瞄向華灼。
華灼隻是落淚,不敢多言,卻是從袖中把休書取了出來。
方瑞家的上前接過,遞到姚氏手中。
姚氏掃了一眼,竟是大怒,將休書甩回華灼臉上,道:“你還有臉哭,嫁去三年,一無所出,喬家休你也休得在理。”
華灼捂著臉,哭道:“他不進我的房,我如何能生?”
無子隻是借口,喬家大郎性喜尋花問柳,在家中又偏寵妾室,她性子懦弱,並不相爭,奈何她步步退讓,別人卻步步相逼,鬧得不可開交,喬家終是容她不下,一紙休書將她休回來,可憐她父母俱亡,親族又絕了往來,除了舅家,竟再無處可去。
“沒用的東西……”
姚氏氣極,一腳踹來,竟把華灼踹得向後倒去。
“你還回來做什麽,丟臉要丟到我方家來麽?”
“外甥女無處可去,求舅母顧惜。”華灼知道這位舅母是個不講情麵的,她伏地哭泣,哀哀道,“喬家將當日外甥女的嫁妝都退回,外甥女願獻給舅母,隻求舅母讓外甥女能有一容身之地。”
姚氏原是打定主意驅了她,但聽華灼這話,頓時卻有些心動。當年小姑出嫁,嫁妝豐厚,雖說後來姑爺和小姑都遭了難,但那份嫁妝卻被忠心的家奴帶回了大半,她有心謀奪,才隻來得及弄到手幾座田莊鋪子,自家夫君卻貪那喬家的聘禮,匆匆將外甥女嫁了,那些嫁妝也被帶到了喬家,也不知這三年來,這不中用的外甥女手上,還保住了多少嫁妝沒被喬家奪了去,但不管還剩下多少,總是讓人心動的。
“你且起來,留不留你,這事兒我也做不得主,待你舅舅回來,我與他商議了再定。你且先下去歇歇,我讓人給你送熱水去,把臉洗洗幹淨。你帶回來的那些東西,先呈個條目上來,我讓人核對了,再幫你收著,說什麽獻不獻的,都是一家人,難道我還能要你的東西不成。”
“多謝舅母,外甥女這便去擬條目。”華灼低垂著頭,抽噎幾聲,又道,“還有一事,隨外甥女來的那兩個下人,路上已向外甥女求去,左右日後在舅母這裏,也用不著他們伺候,外甥女便答應了,還請舅母莫要為難他們,讓他們原銀贖了身去,自去謀了生路便是。”
這才是她明知舅父舅母不良,卻仍回來的原因。自己已是一生盡毀,好歹要幫劉嬤嬤母子尋個出路。若不是當年舅母扣下了他們的賣身契,她便是死在外頭,也絕不再回這狼窩。
姚氏目光一閃,卻又笑道:“我如何與兩個下人為難,他們既先棄了你,這等背主之人,我也不屑留他,通共不過十幾兩銀子,原就是你華家的下人,我要這贖身銀做什麽,你自個兒收了,回頭我打發人取了賣身契,讓他們走了便是。”
說著,便讓舒兒去她房中取賣身契。放了小的,還有大的,區區十幾兩銀,又豈放在她方家主母眼中。
“謝舅母。”
華灼目的達到,這才在如意的攙扶下起身,向姚氏又行了一禮,才退出了西暖閣。
“夫人。”劉嬤嬤一直在抱廈門口張望著,見她出來,立時便迎了上來。
方瑞家的跟了過來,一見劉嬤嬤便冷笑一聲,道:“夫人有命,還你賣身契,趕緊拿了,快快走吧。”
劉嬤嬤大驚,緊緊抓住華灼的手,道:“這是怎麽說的,為什麽要趕老奴走?”
華灼淚又落下,道:“嬤嬤,你跟阿福走吧,我已連累了你們母子多年,如今有舅母照料,你便放心去吧。”
劉嬤嬤也落下淚來,道:“你那舅母是什麽人你不知麽,她如何會好好照顧你,不將你刮落一層皮下來,豈有你的日子過……”
方瑞家的立時喝一聲道:“老婆子不知好歹,亂說什麽,還不拿了東西趕緊走。來人,來人,拉她出去,以後不要什麽貓啊狗的都放進來,仔細被叼了東西去。”
說著,便有兩個矮壯婆子走來,挾住劉嬤嬤的胳膊就往外拖。
“夫人……夫人……”劉嬤嬤掙紮著,隻是哭喊。
華灼淚如雨下,卻是站著一動未動,隻說了一句:“嬤嬤多保重。”
“好了,還傻站著做什麽,趕緊帶喬夫人……呸,現在又是表小姐了,帶表小姐去西廂房歇歇。”方瑞家的對如意喝道。
如意連忙挽著華灼走了。
進了西廂房,還未及坐下,方瑞家的便又掀了簾子進來,笑道:“表小姐,你有什麽條目趕緊寫出來,也不知有多少東西,我好打發人去清點,不然東西放在車上,後麵人來人往的,教人摸去一件兩件的,防都防不住。”
華灼用帕子擦了擦眼角,道:“劉嬤嬤她走了麽?”
“老婆子不識好歹,在後門上哭天喊地,聽了都叫人心煩,我已打發人將她和她那個兒子逐遠了。”
“那便好。”華灼深深吸了一口氣,神情隱約顯出幾分嘲弄,旋即斂去,仍是那副軟弱無助的模樣,“方媽媽,你取筆墨來,我這就寫。車上那幾隻大箱子,你著人搬到這兒來,箱上都有鎖,鑰匙在我身上,總得打開箱,一件一件地對清了才是。”
方瑞家的一聽這話,頓時笑眯了眼,道:“表小姐說得是,我這就使人搬去。如意,還不伺候筆墨。”
待方瑞家的走了,華灼坐在椅中,將雙手放在唇邊嗬了嗬氣,對如意道:“這天兒太冷,我身上都凍僵了,手指更僵得握不住筆,你去取個火盆來,再拿個手爐讓我捂捂。”
如意猶豫了一下,知道自家夫人貪表小姐的嫁妝,這會兒必是有求必應的,想來去拿火盆和手爐也不需多少工夫,便應了一聲,轉身出了西廂房,卻仍留了個心眼,喚了個小丫頭在門口守著。
見如意走了,屋裏已空無一人,隻剩下了自己,華灼方斂起軟弱無助的表情,露出一個仿如死灰的冷笑,伸手在袖中摸了摸,取出一條三丈白綾。
想自己本也出生在世代勳貴之家,華氏豪族天下聞名,以榮昌堂為本家,更有榮興堂、榮安堂、榮瑞堂、榮吉堂四大嫡支,她出身於榮安堂這一支,曾祖父入主榮安堂時,官至一品,封疆大吏,可謂榮寵一時,卻失在與其他嫡支關係冷淡,更可惜子嗣不旺,至她祖父、父親,都是一脈單傳,到她父親時,榮安堂也漸漸沒落。
她原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受盡嬌寵,若不是十三歲那年,新江掘堤,洪水衝毀了淮南府上萬畝良田,父親身為淮南府尹,被指為督造河堤不力,貪墨河銀,一道聖旨被押解進京,半道上莫名死於水土不服,母親憂憤之下,一病不起,留下她孤姐幼弟,無依無助,向榮興、榮安、榮瑞、榮吉四堂的親族去投靠,可被本家的榮昌堂一句“當初本家讓你榮安堂將女兒送來,不是不肯來嗎,那便不要來了”,偌大的華氏豪族,竟無一人對她姐弟施以援手,無奈之下,才在忠心耿耿的家仆護送下,來到青州府,投奔了舅家。
隻可恨才到青州府不久,幼弟被舅家仆人帶到街上看燈,卻教拐子拐了去,從此再無消息,榮安堂竟就此絕了嗣,原屬於榮安堂的產業,被本家榮昌堂收回,一分了事。她沒了幼弟,再無依仗,不過兩年,舅父舅母便貪那喬家送來的五千兩聘禮,將她嫁與那中山狼。
懦弱非她本性,隻是實無依靠,忍氣吞聲,隻求將日子過下去,平平安安的,卻直到淪落到此,她才仿如夢醒。
她本無急智,卻也不是蠢笨得不可救藥之人,自父母俱亡,也嚐盡人間冷暖,許多事情,當時察覺不出,事後慢慢回想,也能想出其中蹊蹺,旁的事情也就算了,但幼弟被拐一事,後來想起實是可疑之極,隻怕是舅父舅母收了榮昌堂的好處,故意絕了榮安堂的嗣,這才知人心險惡竟可至此。
本是弱女,雖無縛雞之力,但恨到極致,她也曾想報複,原想憑名門貴女的身份,嫁個權勢郎君,好歹要替榮安堂討回一個公道,哪料到舅父舅母竟棋高一招,將她這名門貴女配與商戶人家,可憐她孤苦無依,受此侮辱,竟連個求助出頭的人都尋不到。死心嫁了,認命了,不爭不搶,卻仍落到這般下場,讓她如何不怨,不恨。
外甥女被夫家休棄,自縊於舅家,這事情傳出去,任舅父舅母舌燦蓮花,總歸要說不清。有心人略略一查,便可知方家是怎麽把外甥女賣到商戶為婦,若再查得深些,華氏豪族見危不救,反而瓜分族人家產,這樣的事情,不需有實證,隻是捕風捉影,便是華氏豪族抹不去的汙點。
將白綾懸上屋梁,華灼忽地一笑,滿室燦爛,如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