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燕樓"的內部鬥爭從來沒有偃息過。

前任樓主水浩瀚在世時,放任他的徒弟自相殘殺,因為他堅信能在險惡環境裏活過來的人,才是唯一的菁英,才有資格向他爭取樓主之位。

燕樓,是一個拿錢取命的江湖組織,既是這樣一個嗜血組織,它的領頭就不能是一個毫無功績、無法服眾的人。通往樓主之路,絕對是腥風血雨、踩著陣亡者的屍體當階梯,進而登上寶座。

殺伐是被鼓勵允許的!隻要你有意角逐樓主,就必經這樣的路;若你不想走這一遭,那就選邊站吧!押寶於你想效忠的那一方,一旦押失敗了,就是跟著身亡而已。

隻不過,水浩瀚這輩子最大的失誤是,他沒料到當競爭的殺伐結束之後,他竟是接著被挑戰的人!被他一手養大的接班人,挑戰、奪權、一步步蠶食勢力,一班人根本不耐煩等到他百年之後再順理成章接位。

他勝了,便要取得他獲勝時該得的獎賞──樓主之位。馬上!

被挑戰,被鬥倒,直到死亡那一刻,水浩瀚的權力被剝奪殆盡,飲恨而終。

而這樣,並不是結束。

燕樓內的波濤暗湧,正蟄伏醞釀著。

不管密謀著分裂或是權力重新拆解新分配,新的的事端,必然會啟開。

而現在,也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平靜而已。

 ※

 ※

葉驚鴻有許多女人,縱使他其實不是個沉湎於的男人。

"奴家千纖,今日特來給姐姐請安。"一名身段迷人、麵容姣好的女子,婷婷然彎膝一福。

這是一個很甜美的女子,連聲音都是酥人心魂、嬌媚入骨。就算是英雄鐵漢聽了,怕也要當下氣短起來,再也記不起啥豪心壯誌啦!

但是,被這個美媚地女子恭敬請安的人──一名女子,卻像是半分感覺也沒有,沒有停下步履,緩緩地在兩名丫鬟的簇擁下,持續她的行進速度,春天的花海兜攏在她身側,漫天飛舞的各色彩蝶,妝點出春天活潑亮麗的景致,讓那名置身於其中的白衣女子,被烘托得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一般。

穿過花海,瑩白裙擺消失在拱門的轉彎處,留下滿園春色兀自喧鬧……

"哼!"冷冷一哼,那名始終行著禮的女子千纖,這時才直立起身。"得意個什麽呀!也不過是個過氣的。"

"哎!小姐,這可不是這麽說。到底她是個大妾嘛!樓主平日壓根兒不管後頭女人家的事,一旦有什麽糾紛,都是聽蝶夫人的話作數,誰敢不多巴結她一下哪?!"旁邊服侍的丫頭提點著自家主子。

這些傳言,千纖在進燕樓之前就已經有所耳聞了,可她就是不服氣。

"什麽大妾?樓主什麽儀式都沒給她辦過,充其量她不就跟咱們大夥一樣,都是侍妾罷了。她根本不受寵不是嗎?"這是最令她百思不解的地方。

從不見這位蝶夫人特別被寵幸過,可她就是被樓主默許了治理"後宮"的權力。真是不服氣!她又不是正妻,憑什麽身份高人一等?

丫鬟忙將她從膳房打聽來的種種說與主子聽──

"可聽說樓主鍾意她的不吵不鬧呀!蝶夫人不爭寵又忠實,也從不在樓主麵前說三道四,這就是她還能待在燕樓的原因。"

千纖聞言,想了一下,道:

"那就是說,我無須當她是威脅嘍?"

"當她是管事的不就成了嗎?橫豎凝不著小姐的路。"

說的也是,又不是樓主寵愛的女人,還費什麽心思鬥她?趕緊把自己打扮得美麗無雙爭取絕對的注意力才是正事。千纖輕哼了聲:

"等我成了夫人,第一個就是要攆走她,什麽德行嘛!高高在上的。"

"可不是嗎?沒多少好日子過了,也不多多計量,真當燕樓要養她一輩子嗎?"丫鬟當然極力應和自家主子。

主仆倆扭身往另一邊的月牙門走去,不時還傳來對蝶夫人的冷言苛語──那模樣神情,就跟其他的女人一樣。

 ※

 ※

六年了,跟在他身邊六年了。嗬……已經六年了呀!

一個有主兒的女人,已經二十歲的女人,她是怎麽過生活的呢?給夫婿小兒繡繡花、裁裁新衣?每天想的都是下一頓膳食的菜色配料應該如何?要是在官家,還得費神想著要如何幫夫婿打點疏通仕途之路,往夫人幫下手,務求自家官人的一路順遂……

但不是,她不是。她隻是一個江湖煞星的女人,連妾也算不上。

所以她不為別人繡花、沒替人裁衣。什麽也不為他人做,也沒這個必要,要真是做了,才叫做自討沒趣。

這樣的日子呀……能一直平淡下去,也真是福氣了。就算別人對她議論紛紛、指指點點,又怎麽樣呢?那些人橫豎與她是沒幹礙的。在燕樓裏,除了葉驚鴻,大家又在乎到誰了呢?所以她,不過是隨俗了而已。

她是裘蝶,葉驚鴻第一個帶回燕樓的女人。那年她十四,而他二十二,都沒有足夠的成熟,與正確的判斷力──

她不該跟著他回來;而他也不該帶她回來的。

可是,一切就這麽著了,然後牽扯到今天。

有時他來她房裏,不見得是索歡,通常是帶著疲憊,然後摟著她,在床被之間沉寂獨思。懷裏有她,彼此心卻好遠,相依偎,隻是取暖。

他們的關係,比較像是在茫茫人海裏最孑然的兩抹孤魅,偶爾撞擊在一塊,就會習慣性相依,不需要有感情的。她是孤獨一人了,寄身於天地之間,哪裏都一樣,不會溫暖的。就像她偏冷的體質相同。葉驚鴻也是冷的,這一個她從沒了解過的複雜男子,身子總也是冷涼。在冬天時,他們總要偎得久了,才能逐漸溫暖起來,在那之前的適應,其實並不宜人。

她的活動範圍通常不出"蝶閣",這蝶閣小小的,不過隻一問臥房與一間花廳,沒給奴仆歇息的地方,晚上自然也就沒有丫頭陪睡壯膽。當初她就沒跟他要,還需要壯什麽瞻呢?在她見識過修羅地獄場之後,人世間還有什麽可驚嚇到她的呢?通常晚膳一用畢,她便讓丫鬟退下歇息了。留下一盞燈,陪伴自己。

會不會這樣的簡單平靜,也正是葉驚鴻要的呢?所以他沒讓太多人來這邊走動。他是太警覺的人了,任何風吹草動,都能驚醒他,可人總不是草木,再頑強厲害的人,也是需要休息的,所以這裏,正好給他休息。

丫鬟間都傳說樓主極少來她這兒,可她們卻不知,葉驚鴻總是夜深人靜才來的,坐躺在她身邊,有時即使隻是假寐,也算是真正歇息了……

"又發呆了?"低沉的聲音投入寂然的暗夜裏,像石子穿越古井波心,晃起一微蕩。

是深夜了……她恍然回神,怎麽這麽快?記得才剛剛吃完晚膳的,怎麽才坐下會兒,夜已經深了?

他總是在深夜裏到來,那現在,是深夜了吧?

她站起身,將手上原本繡著的鞋樣放進繡籃裏,第一件事便是替他把外袍脫然後拿巾帕給他洗臉。雖是春寒料峭,但是他從不用溫水洗臉的。他這樣的隨時處在危機中,並不允許自己有太多的享受。他以前說過,享受是墮落的開始。

他隨性靠坐在床緣,眼光跟著她的舉止移動,直到巾帕覆上他麵孔,懾人的視線才稍止片刻。巾帕移開後,她才又對上他那雙比別人顏色淺些的眼珠子,他總是這樣直勾勾看著她,雖然已是很習慣了,但有時沒太多防備,還是會教他給看心慌。

到底他在看些什麽呢?這是她心裏多年的疑問,但卻不想問出口。他與她之間,無須太多交心與了解。

"你常發呆,是在想些什麽?"難得的,他今天竟會這麽問。

她微怔,聲音細細的,與靜夜融成不起眼的一體:"沒什麽的。不是什麽有用的事……"

"什麽事情,又叫做有用了呢?"他笑哼,一貫憤世嫉俗的輕慢神色。

她在桌幾與梳妝台兩邊磨磨蹭蹭,就是不想在他未閉上眼時靠近眠床。清醒的他,還是保持一點距離的好。

雖然跟了他六年,沒有更加親密,隻讓她麵對他時更想逃……她想,每一個夠了解葉驚鴻的人,都會希望從未與這個人有過交集吧?無論是在恩或怨上。他實在是一個太難對付的人呀!

她的小伎倆沒有得逞太久,因為他開口了:

"過來。"

不想過去。但,怎敢違拗?就算有很多理由可以推拒,她也說不出口的。於是,她垂下螓首,緩緩走過去,他坐在床的外緣,那也就是說,她必須爬過他,躺到內側去。

有些認命,她一雙蓮足擺脫了繡鞋的包覆,才屈上一膝上床榻,便落入了他冷涼的懷抱……呀!今夜他是鍾意體膚相觸的。心中微歎,身子順從地在他懷中柔軟嵌合,由著他去。

一屢勁風彈滅了燭火,滿室的闐暗,是他喜歡的色調。

"你實在是個適合我的女人。"他在她雪白的耳廓邊緣舔舐,讓她無法自己地微顫,總是禁不住他恣意的逗弄,像是把她當成什麽稀奇好玩的寵物一般測試玩弄,隻要興致一來,往往樂此不疲。

不,她一點也不適合他!從來不!

心裏這麽駁斥著,但是卻一個字也無法說出口。

"怎麽不說話?"他問。

"……要……說什麽?"她微弱地問。

"說說一些女人家的瑣事,說一些日常生活的不滿或者是抱怨我多給了哪個幾疋布、又是多給了哪個幾兩月錢。"不舔她了,將她身子扶正,鼻尖相觸。屋內這麽的暗,可是他那雙眼卻像是無所阻礙,能筆直從她眼裏透視進她心坎裏。

裘蝶想保持沉默,可卻也知道,他一旦問了話,斷不容許別人以沉默來搪塞他。也許他正在為女人煩心吧?正需要跟她說說話來紆解一下吧?

隻好道:

"爺……究竟是多給了哪個布?多給了哪個錢?"要她陪著玩興師問罪這事兒,總得先提點她個主兒吧?她才好照著他要的說下去。

不知怎地,他笑了。像是她已經說了什麽取悅他的笑話一般,讓他如此的笑不可抑。因笑而起伏的胸膛震動著她的身子,她不習慣這樣的觸動,於是悄悄地將身子滑落於床的內側。也許等他笑夠了,願意放她一個好眠吧?

可惜葉驚鴻沒有放過她的意思。

"既然你消息如此不靈通,那就由我來提點了。住湖邊的那個紅頭發的,還有住竹子裏那個不吃飯隻喝露水的,你有印象嗎?"他的女人不多,大概六七個吧,不過他叫得出名字的隻有她──裘蝶。

因為好記,也因為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在一個很奇怪的情形下,兩人兜在一塊,說不上好或不好,就是這麽過了這些年。

"聽說她們最近很受寵,分到的物量也就多了。"他平平陳述,感覺是事不關己。

"聽說?聽哪個誰說?"她問。

"我也想知道是哪個誰在說,而又是誰允了她們多拿的特權?"

裘蝶沉默了下,想起兩個月前他不在燕樓裏,幾個女人趁機來煩她,非要她給些物質上的好處才肯罷休。她懶得處理,叫管事把她分配到的布匹綢緞以及銀兩給分出去,然後關上蝶閣的大門,誰來求見部下開,好不容易耳根才清靜下來。看來她做得不夠周全,讓他知道了,也被這個煩到了。

"你怪我嗎?"她問。"怪我把東西分出去?"

他轉身,她眼一花,螓首已被安棲在軟枕上,而他居高臨下,還是這樣咄咄逼人。

"你該知道,這種事開了例通常後患無窮。"

但當下若不這麽做,她的耳根不會清靜。何況她們要的不過是一些身外之拘罷了,計較些什麽?

"沒關係。"她隻能這麽答,被他的氣息擾得自己心都亂了,有些無措地別開小臉,想躲開一些什麽曖昧,但其實這樣做不過是徒然,自己也是知道的……

"你還有什麽事是覺得有關係的呢?"他問,然後自己笑著答了:"是了,你孤身一人在世,除了一條命,也沒個其它了。可你連命也不在乎,像是隨時歡迎老天取走一般,這樣的人,就算天下至寶放你眼前,也可隨時丟棄吧?!"

他今天……為何這般多話?這樣的興致所為何來?她不懂,於是更加小心。

"爺?"

突然,一抹清涼的物品貼放在她頸項間,涼得她無防備的肌膚猛起一陣戰栗。是……什麽東西?他將什麽東西放在她頸子上呢?

"這是?"她伸手觸摸,感覺像是拇指大小的玉佩。

"冰魄寒蟬。"他的語氣帶笑,並道:"放你這兒,不許離身。

他的命令讓她察覺這叫"冰魄寒蟬"的東西應該相當貴重才是。

"也許爺應當藏在庫房裏……"

"不,就放你這裏。"

"為……為什麽?這種丟不得的東西……"他的語氣是否有些惡意?她猜著。

"沒說丟不得。隻不過會有些麻煩而已!"像是她的慌亂取悅了他,他的口氣更輕鬆了。

"那……若是我丟掉了……"

"若是丟掉,你就得賠我更有價值的東西。"

她不明白,她身上還有什麽東西可稱之為有價值?不待她問,他又逕自說了:"你知道,燕樓不做賠本生意,我燕樓主更是不。"

想來,他的言行與舉止,是不需要她回應的了。於是她咽下一聲歎息,不作聲了。如果他龍心大悅了,應該願意給她一個好眠。

一段沉默之後,她以為今晚算是過完了,他也該歇息了,正昏昏欲睡時,他的聲音又從耳邊傳來──

"裘蝶……"

"嗯……"她迷迷糊糊地應著。

"給我生個娃兒,如何?"

 ※

 ※

給我生個娃兒,如何?

多麽輕描淡寫的口氣,像在說天氣,也像在閑談別的不相幹的事件那般。

可這句話,卻害她一夜無眠了。

他這樣的人,憑什麽要孩子?他根本不具備當父親的條件!何況……他與她沒名沒份,生個孩子下來做啥?受人奚笑羞辱嗎?

不!她不!她不要為他孕育孩子!

若他針對生兒育女這事有興趣,就趕緊把他與水小姐的事情辦一辦吧!

水柔柔,葉驚鴻的未婚妻。

四年前水浩瀚樓主病逝前,在各大堂主麵前親自宣布這件婚事,雖然之後四年來,不再有人提起──因為忙於內部的分化與鬥爭,可這件事,聽過的人都不會忘。隻不過也不會有人刻意提起罷了!

大家都怕葉驚鴻,也沒人知道他對這件婚約抱持著怎樣的看法;而另一個正主兒──水柔柔,對這件事也沒怎麽慎重看待的樣子,因為這兩三年來,她老是率著一批人在外頭打探一名男子的消息,看起來心有別屬似的。

這兩個燕樓裏最具威望的人,其感情的糾葛上是撲朔迷離的,外人看不清楚之餘,半點也不敢自以為是的代為出頭些什麽。聽說數年前一個倚老賣老的長老自作主張地要求兩人擇吉成婚,好給燕樓添添喜,但他的下場是被迫到大雪山去養老,不必回來了。而且,為了防止他體力太好的跑回來,聽說還給他服下化功散,以確定他永遠無法再在燕樓出現。

從此誰還敢說些什麽?

沒有人知道葉驚鴻與水柔柔這一雙未婚夫妻想這麽的耗到什麽時候,不過對江湖人來說,有沒有成婚,好像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可她不同,縱使現在依附著他過日子,而日子就這麽一日一日的耗度亦無妨,但是若是還想到生子這件事,她便無法接受了。畢竟……她還是有根深柢固的官家千金教養,許多事,尤其是關係到下一代的,不能不慎重。她不能在這樣的情況下孕育孩子,更別說他還是一個亡命江湖的人了;一個隨時可能喪命的人,憑什麽要求做一個父親?太可笑了!

或許……他隻是在說笑呢?

想到這裏,她緩緩攤開握緊的掌心。那冰魄寒蟬,被她握得溫熱了,仔細端詳,依稀可以看到白玉裏那抹紅得像血珠的色彩,像是會流動一般……多奇怪的一隻羊脂白玉呀!它的身價大概便是這麽來的吧?

總覺得他對她有著一種惡意,不知道這感覺打哪來,但是她長久以來便是這麽對他戒慎著。

這玉……大抵不是什麽好東西吧?

他親手送給她的東西很少很少,一些玉飾金釧大多都是吩咐管事大娘送過來的,他一個大男人,不屑兒女情長……何況,他與她也不是什麽兒女情長。

以前,他送過她一隻銀貂,很凶,野性未馴,結果咬了她一口,害她中毒昏迷三天,後來還是灌她喝下了銀紹血,才蘇醒過來。

第二次送她東西,是不知打哪奪來的冰蠶軟甲,說是刀槍不入,結果還沒逼她穿上,她便被有心奪寶衣的人給刺了一刀。當然,那人的下場非常淒慘就是。可她還是為此養病兩個月。

無妄之災哪!他送的東西,向來是招禍的。

現在,他又送來這個,這回……她會如何?

缺條腿?或斷隻胳膊?

唉……

實在說,葉驚鴻真的是一個江湖煞星。

而她,自然得遭波及,很認命了。

誰教自六年前,她與他,就這麽纏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