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痛姑媽(五)

這正是冬天,夜戲散場以後。天氣壞得可怕,大風雪使人幾乎沒有辦法向前走一步。

姑媽在戲院裏,我要把她送回家去。不過單獨一人行路都很困難,當然更說不上來陪伴別人。出租馬車大家一下就搶光了。姑媽住得離城很遠,而我卻住在戲院附近。要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們倒可以待在一個崗亭裏,等等再說。

我們蹣跚地在深雪裏前進,四周全是亂舞的雪花。我攙著她,扶著她,推著她前進。我們隻跌下兩次,每次都跌得很輕。

我們走進我屋子的大門。在門口我們把身上的雪拍了幾下,到了樓梯上我們又拍了幾下;不過我們身上還有足夠的雪把前房的地板蓋滿。

我們脫下大衣和下衣以及一切可以脫掉的東西。房東太太借了一雙幹淨的襪子和一件睡衣給姑媽穿。房東太太說這是必須的;她還說——而且說得很對——這天晚上姑媽不可能回到家裏去,所以請她在客廳裏住下來。她可以把沙發當做床睡覺。這沙發就在通向我的房間的門口,而這門是經常鎖著的。

事情就這樣辦了。

我的爐子裏燒著火,桌子上擺著茶具。這個小小的房間是很舒服的——雖然不像姑媽的房間那樣舒服,因為在她的房間裏,冬天門上總是掛著很厚的簾子,窗子上也掛著很厚的簾子,地毯是雙層的,下麵還墊著三層紙。人坐在這裏麵就好像坐在盛滿了新鮮空氣的、塞得緊緊的妻子裏一樣。剛才說過了的,我的房間也很舒服。風在外麵呼嘯。

姑媽很健談。關於青年時代、造酒人拉斯木生和一些舊時的記憶,現在都湧現出來了。

她還記得我什麽時候長第一顆牙齒,家裏的人是怎樣的快樂。

第一顆牙齒!這是天真的牙齒,亮得像一滴白牛奶——它叫做乳齒。

一顆出來了,接著好幾顆,最後一整排都出來了。一顆挨一顆,上下各一排——這是最可愛的童齒,但還不能算是前哨,還不是真正可以使用一生的牙齒。

它們都生出來了。接著智齒也生出來了——它們是守在兩翼的人,而且是在痛苦和困難中出生的。

它們又落掉了,一顆一顆地落掉了!它們服務的期間沒有滿就落掉了,甚至最後一顆也落掉了。這並不是節日,而是悲哀的日子。

於是一個人老了——即使他在心情上還是年輕的。

這種思想和談話是不愉快的,然而我們卻還是談論著這些事情,我們回到兒童時代,談論著,談論著……鍾敲了12下,姑媽還沒有回到隔壁的那個房間裏去睡覺。

“我的甜蜜的孩子,晚安!”她高聲說。“我現在要去睡覺了,好像我是睡在我自己的床上一樣!”

於是她就去休息了,但是屋裏屋外卻沒有休息。狂風把窗子吹得亂搖亂動,打著垂下的長窗鉤,接著鄰家後院的門鈴響起來了。樓上的房客也回來了。他來來回回地作了一番夜半的散步,然後扔下靴子,爬到床上去睡覺。不過他的鼾聲很大,耳朵尖的人隔著樓板可以聽見。

我沒有辦法睡著,我不能安靜下來。風暴也不願意安靜下來:它是非常地活躍。風用它的那套老辦法吹著和唱著;我的牙齒也開始活躍起來:它們也用它們的那套老辦法吹著和唱著。這帶來一陣牙痛。

一股陰風從窗子那兒吹進來。月光照在地板上。隨著風暴中的雲塊一隱一現,月光也一隱一現。月光和陰影也是不安靜的。不過最後陰影在地板上形成一件東西。我望著這種動著的東西,感到有一陣冰冷的風襲來。

地板上坐著一個瘦長的人形,很像小孩子用石筆在石板上畫出的那種東西。一條瘦長的線代表身體;兩條線代表兩條手臂,每條腿也是一劃,頭是多角形的。

這形狀馬上就變得更清楚了。它穿著一件長禮服,很瘦,很秀氣。不過這說明它是屬於女性的。

我聽到一種噓噓聲。這是她呢,還是窗縫裏發出嗡嗡聲的牛虻呢?

不,這是她自己——牙痛太太——發出來的!她這位可怕的魔王皇後,願上帝保佑,請她不要來拜訪我們吧!

“這兒很好!”她作出嗡嗡聲說。“這兒是一塊很好的地方——潮濕的地帶,長滿了青苔的地帶!蚊子長著有毒的針,在這兒嗡嗡地叫;現在我也有這針了。這種針需要拿人的牙齒來磨快。牙齒在床上睡著的這個人的嘴裏發出白光。它們既不怕甜,也不怕酸;不怕熱,也不怕冷;也不怕硬果殼和梅子核!但是我卻要搖撼它們,用陰風灌進它們的根裏去,叫它們得著腳凍病!”

這真是駭人聽聞的話,這真是一個可怕的客人。

“哎,你是一個詩人!”她說“我將用痛苦的節奏為你寫出詩來!我將在你的身體裏放進鐵和鋼,在你的神經裏安上線!”

這好像是一根火熱的錐子在向我的顴骨裏鑽進去。我痛得直打滾。

“一次傑出的牙痛!”她說,“簡直像奏著樂的風琴,像堂皇的口琴合奏曲,其中有銅鼓、喇叭、高音笛和智齒裏的低音大簫。偉大的詩人,偉大的音樂!”

她彈奏起來了,她的樣子是可怕的——雖然人們隻能看見她的手:陰暗和冰冷的手;它長著瘦長的指頭,而每個指頭是一件酷刑和平具。拇指和食指有一個刀片和螺絲刀;中指頭上是一個尖錐子,無名指是一個鑽子,小指上有蚊子的毒液。

“我教給你詩的韻律吧!”她說。“大詩人應該有大牙痛;小詩人應該有小牙痛!”

“啊,請讓我做一個小詩人吧!”我要求著。請讓我什麽也不是吧!而且我也不是一個詩人。我隻不過是有做詩的陣痛,正如我有牙齒的陣痛一樣。請走開吧!請走開吧!”

“我比詩、哲學、數學和所有的音樂都有力量,你知道嗎?”她說。“比一切畫出的形象和用大理石雕出的形象都有力量!我比這一切都古老。我是生在天國的外邊——風在這兒吹,毒菌在這兒生長。我叫夏娃在天冷時替我穿衣服,亞當也是這樣。你可以相信,最初的牙痛可是威力不小呀!”

“我什麽都相信!”我說。“請走開吧!請走開吧!”“可以的,隻要你不再寫詩,永遠不要再寫在紙上、石板上、或者任何可以寫字的東西上,我就可以放鬆你。但是假如你再寫詩,我就又會回來的。”

“我發誓!”我說,“請讓我永遠不要再看見你和想起你吧!”

“看是會看見我的,不過比我現在的樣子更豐滿、更親熱些罷了!你將看見我是米勒姑媽,而我一定說:‘可愛的孩子,做詩吧。你是一個偉大的詩人——也許是我們所有的詩人之中一個最偉大的詩人!’不過請相信我,假如你做詩,我將把你的詩配上音樂,同時在口琴上吹奏出來!你這個可愛的孩子,當你看見米勒姑媽的時候,請記住我!”

於是她就不見了。

在我們分手的時候,我的顴骨上挨了一錐,好像給一個火熱的錐子鑽了一下似的。不過這一忽兒就過去了。我好像是漂在柔和的水上;我看見長著寬大的綠葉子的白睡蓮在我下麵彎下去、沉下去了,萎謝和消逝了。我和它們一起下沉,在安靜和其中消逝了。

“死去吧,像雪一樣地融化吧!”水裏發出歌聲和響聲,“蒸發成為雲塊,像雲塊一樣地飄走吧!”

偉大和顯赫的名字,飄揚著的勝利的旗子,寫在蜉蝣翅上的不朽的專利證,都在水裏映到我的眼前來。

昏沉的睡眠,沒有夢的睡眠。我既沒有聽到呼嘯的風,砰砰響的門,鄰居的鈴聲,也沒有聽見房客做重體操的聲音。多麽幸福啊!

這時一陣風吹來了,姑媽沒有上鎖的房門敞開了。姑媽跳起來,穿上衣服,扣上鞋子,跑過來找我。

她說,我睡得像上帝的安琪兒,她不忍心把我喊醒。

我自動地醒,把眼睛睜開。我完全忘記了姑媽就在這屋子裏。不過我馬上就記起來了,我記起了牙痛的幽靈。夢境和現實混成一起。

“我們昨夜道別以後,你沒有寫一點什麽東西嗎?”她問。

“我倒希望你寫點呢!你是我的詩人——你永遠是這樣!”

我覺得她在暗暗地微笑。我不知道,這是愛我的那個好姑媽呢,還是那位在夜裏得到了我的諾言的可怕的姑媽。

“親愛的孩子,你寫詩沒有?”

“沒有!沒有!”我大聲說。“你真是米勒姑媽嗎?”

“還有什麽別的姑媽呢?”她說。

這真是米勒姑媽。

她吻了我一下,坐進一輛馬車,回家去了。

我把這兒所寫的東西都寫下來了,這不是用詩寫的,而且這永遠不能印出來……

稿子到這兒就中斷了。

我的年輕朋友——這位未來的雜貨店員——沒有辦法找到遺失的部分。它包著熏鯖魚、黃油和綠肥皂在世界上失蹤了。它已經完成了它的任務。

造酒人死了,姑媽也死了,學生也死了——他的才華都到桶裏去了:這就是故事的結尾——關於牙痛姑媽的故事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