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是一棟座落在台南偏郊、采歐式建築的白色洋房,第一眼,他就被吸引,不由得佇足,猜想著住在裏頭的是什麽樣的人。

來到這裏的第一天,他提著水果禮貌性前去拜訪,前來應門的應該是屋主雇的幫傭大嬸,看著他的眼神有幾許疑惑,或許是不常見到外來客吧!

“我們管家前幾天摔傷腿,在醫院靜養喔,請問有什麽事嗎?”

也就是說,任何事都得等管家回來才能決定?那男主人呢?女主人呢?擺好看的?不能決定嗎?

他心頭不小心浮起絲絲疑惑。

“嗯,沒什麽事,隻是那裏——”他指了指斜對麵的屋子。“要重新整修,我是負責的設計師,可能近期施工會有點吵雜,先來向您知會一聲,請多多包涵。”

大嬸接過他遞來的名片,瞧上一眼。

唐君蔚。

原來他是設計師啊!

“那可有點麻煩了,我們夫人身體不太好,需要安靜。”

“這樣啊!那真是抱歉,我們會盡可能降低音量。”

這是他和白色洋房的第一次接觸,管家跌傷腿住院,女主人身體不好,在此靜養不理雜事,男主人——不明。

**

夏夜裏,涼爽的晚風拂麵,他打開窗,這樣安靜的夜晚,適合擬思設計圖。

手邊設計稿趕到一個段落,他停下來喝口水,不經意朝窗外望去,一抹白色影子幽晃而過,一閃即逝。

由他這個角度,正好對上白色洋房的二樓窗台,而他有眾所皆知的好視力。

他怔了怔,定睛再瞧,什麽也沒看見。

看錯了嗎?是他太累眼花了?

沒多放在心上,按了按眼部穴道,關燈上床就寢。

幾日後的夜晚,不期然地再度瞥見斜對麵二樓窗台幽晃的白影,終於引起他的注意。

然後,接二連三,在相近的時間點,那道飄晃的白影總會出現,總不會每一次都是他看錯吧?

那如果他沒看錯,又如果他再荒謬一點,真的會以為——那裏鬧鬼?

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甩甩頭。

都什麽時代了,子不語怪力亂神。

話又說回來,到這裏快一個禮拜了,沒見屋子的女主人出門過,身體真的有那麽不好嗎?

這是他對那棟房子的第二印象,深居簡出的少夫人,疑似鬧鬼的二樓窗台。

**

“老爸!”

正專注研究房子的平麵結構圖,一聲童稚的叫喚傳入耳畔,偏頭望見遠遠朝他奔來的小小身影,他趕緊放下圖稿,迎上前一把抱了個滿懷。

“我的小祖宗,你怎麽來了?”

“洛姨帶我來的。”小手朝後方一指。

可不是,那款步而來的美麗身影,不就是他的大學同窗兼雇主?

叩地一聲,纖指不客氣地朝小腦袋敲一記。“我聽到了。”一點都沒有欺淩弱小的羞恥感。

“是洛姊。”小鬼識相地更改稱呼。

“言洛希,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不準再打我老大的頭。”沒笨都給打笨了,他以後還得靠這唯一的兒子養老耶!

“又不是打你老二的頭,緊張什麽?”

“……”這是女孩家該說的話嗎?

就算兩人交情已經熟到說話幾乎百無禁忌的地步,很多時候他還是會被她的語出驚人給愣得無言以對。

“寶貝,老爸再一次請求你,離這不像話的女人遠一點,拜托!”他自己識人不清、交友不慎,被荼毒多年也就認了,可是兒子才十歲,他真的、真的不想孩子純潔的心靈這麽小就被汙染啊!

兒子嗬嗬笑,直往他懷裏鑽,依偎得好不甜蜜。

“哼,稀罕。”

父子倆親親愛愛,你抱一下、我親一口,肉麻當有趣,就把她這個功臣丟到一邊,橋拆得還真幹淨。

**

稍晚,三人一同吃過飯,兒子在臨時搭建的住所睡著了,他們走出室外談話。

“工程還順利嗎?”言洛希問。

“進度都在掌控中。對了,你什麽時候要回台北?”本來前一個禮拜還住在裏頭,也方便實地觀察,將設計圖做些小修改,不過再接下來,要打掉幾麵牆,斷水斷電的,也不能再住人了,在工作時,實在無暇顧及兒子。

言洛希懂他的意思。

“我要回高雄住一陣子,老爸老媽在念了,而且也好久沒看到我家可愛的小弟了,好想念他穿裙子的樣子,我心愛的小恩就先寄放在你這裏。”

“……”當她弟弟真可憐。

“小恩不是你心愛的。”N度重申。

這個變態女人,老想拐他兒子,說什麽眉清目秀、長大絕對是俊俏美少年,想要呷顧目睭也顧顧對方年齡,硬要人家叫他“洛姊”,不準喊“洛姨”已經很不要臉了,他一點都不想有個隻小他三歲的兒媳!

“計較!”她輕哼。“喂,小恩很想你,工作要顧,兒子也不能丟一邊,他很寂寞。”

唐君蔚靜默了下,不搭腔。

這些年致力於工作上的發展,忽略了獨生子,心裏不是沒有愧疚的。單親家庭的孩子,需要父親多一點點的關注和陪伴,但是長年以來,陪他的都隻有保母。

三餐不繼的日子,他們挨過,愁房租、愁學費、愁水電費……妻子辭世那年,兒子才剛滿周歲,連媽媽都還不會叫,十八、九歲的年輕爸爸,什麽苦沒吃過?有時候夜裏,看著嗷嗷待哺的兒子,那種茫然、心痛的感覺,這輩子再也不想回顧,他隻是想給兒子更好的成長環境,卻忽略了兒子對親情的需求……

“好啦,我這個雇主都沒說什麽了,你在那裏龜龜毛毛什麽?反正現在放暑假,不會影響到課業,你讓他留下來陪你。”

他甫張口,她就立刻截斷。“就這樣說定了!我要回高雄了,拜嘍!”

“喂——”溜得真快。

回身要進屋,發現兒子不知幾時醒來,站在門口瞧他。

“老爸,我在這裏會打擾到你工作嗎?”

“當然不會!”每當兒子露出那種脆弱到令他心疼的表情,會也要當不會來處理。

“那,我可不可以留下來?”

他張手,摟住兒子。“可以。”

**

然而,兒子的到來,竟促使他與那座神秘屋宇、以及屋宇的女主人有了更近一步的接觸,這是唐君蔚始料未及的。

這兩天,老爸很忙。雖然唐允恩覺得很奇怪,好好的牆為什麽要把它打掉,不過老爸忙監工、忙指揮,所以他也會自己找樂子消遣。

幸好他自己有帶圖畫紙和彩色筆,東塗塗西畫畫,時間也很好打發。

他覺得老爸認真畫設計圖的時候很帥喔!他以後長大也要當有名的設計師!

畫完圖,他把每一張圖折成紙飛機,朝遠遠的地方射。

小時候,看每個人都有媽媽,隻有他沒有,常常哭著向老爸要媽媽,然後老爸告訴他,把想告訴媽媽的話寫在紙上,做成紙飛機射得好遠好遠,媽媽就會收到了。

長大以後知道老爸是在騙他,可是習慣已經改不過來,他還是會將紙飛機射高高,假裝媽媽有收到。

他很會折紙飛機喔,折了好多遍,每次都可以飛好遠。

這一回的紙飛機,不經意落入半開的二樓窗台上。

一回,兩回,三回。

屋內的女子拾起,推開半掩的窗扉,恍惚而迷蒙的眼,對上男人微訝的眸。

“小恩,你在做什麽?”唐君蔚抽空出來找人,見兒子徘徊在白色洋房前。

“紙飛機不見了。”

唐君蔚直覺朝上頭望去,意外發現那道總是半掩的窗扉是開著的,更教人意外的是窗台前佇立的女子。

她……就是這棟房子的女主人?

這是他首度見到她,麵容出乎意料的絕美,氣質空靈,然而氣色卻略顯蒼白了些。

他禮貌性地報以微笑,她隻是怔怔然望著他,手中拿著他兒子的紙飛機。

他不懂,也沒深究,直覺當是兒子驚擾了人家,朝對方頷首示意,牽了兒子的手離開。

“別找了,這屋子的阿姨身體不好,別打擾人家休息,知道嗎?”

恩嘴上應了聲,趁父親不注意,悄悄回頭張望,女子後知後覺,這才緩慢地勾起唇角,朝他們離去的方向回應一記淺笑。

淡淡地、柔柔地,卻好美、好美!

他覺得,阿姨笑起來好溫柔喔,而且……她對他笑耶!

他當下偷偷決定,明天還要再來!

**

“我在窗台下,快下來,帶你去看煙火。”

以前,她窗邊有棵大樹,順著窗緣爬到樹那端,他會在樹底下等她。

每次他來約她,都會用紙飛機射進她窗台內,然後她就知道是他來了,會立刻飛奔到他懷中。

他們的秘密戀情,沒有人知道,但是他們愛得好快樂,在隱匿中偷偷地來往,感受情竇初開的甜蜜與酸楚。

大家閨秀,怎懂如何爬樹?一開始,她在樹上無措害怕,不知如何爬下來。

“跳、下、來!我、會、接、住以唇形告訴她。

於是她跳了,毫不猶豫。

她相信他,他對她說的每一句話,她都無條件相信。

而他,也一直遵守著給她的每一句承諾。

對未來,她有太多的惶然,總是問他,該怎麽辦?她害怕,他們會沒有未來。

他說,他們的愛情,他會用生命去堅守。

而事實證明,他果然信守承諾,為他們的愛情,付出慘烈的代價。

恍恍惚惚,現實交替著幻境,她一時分不清身在何處。

又一隻紙飛機射入窗台,她望去,下方是一張清秀的小臉蛋,清亮的大眼睛,又深又亮,期待地望著她。

期待什麽呢?她不解,卻不由自主地下樓,開了門走向他。

“阿、阿姨……”小恩有些無措,阿姨真的好漂亮,害他話都不知道要怎麽說了。

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好看的女生,像芭比娃娃一樣……不對,芭比娃娃也比不上,就像、就像上次老爸帶他去參觀博物館,那些很透明精致的水晶擺飾,怕碰一下就會碎掉……

他每天都畫一張圖,做成紙飛機射去給她,她也每天都會在窗台那裏對他笑,可是麵對麵,她怎麽反而不笑了呢?她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啊!

他抓抓頭,好困擾地思考,要怎麽樣才能讓漂亮阿姨再對他笑。

“那、那個,是我要給媽媽的。”他手足無措,挖空腦袋想找話題跟她聊。

“媽、媽?”她歪著頭,不解地看他。

“對呀,媽媽。就是從肚子裏把我生出來的女生嘛。”說話了!漂亮阿姨跟他說話了!原來她連聲音都好好聽!像水一樣,輕輕柔柔的,真好聽。

她又思考了一下,好認真望住他,然後輕輕笑了。“你拿給我,所以我是你的媽媽嗎?”

“啊?”小恩結結實實愣住。

這個結論……好像怪怪的。

阿姨說話……也怪怪的,怎麽會有人不認識自己的兒子呢?

她笑得那麽溫柔,輕撫他的臉、他的發,就像每一個當媽媽的一樣慈愛,害他想要解釋,都覺得自己好殘忍。

如果失望的話,阿姨會很難過吧?

他告訴她,他叫小恩,還和她約定,會常常來看她。

後來,等著小恩來找她,成了她每日最深的期盼。

每次他來,漂亮阿姨都會準備很好吃的小餅幹和果汁招待他,但是他喜歡去找她,並不是為了點心,而是真的很喜歡漂亮阿姨。

她家煮飯的大嬸告訴他,漂亮阿姨很寂寞。

他也是常常一個人,所以他知道那種很寂寞的感覺,這樣子他們可以互相作伴。

大嬸還說,原來漂亮阿姨以前有過一個兒子,但是一生出來就死掉了,很傷心、很傷心,所以才會變成這樣。

那,反正他也沒有媽媽,他可以暫時當她的兒子安慰她,隻要不讓老爸知道就好了。

**

“媽媽。”

這天來找她,發現她蹲在花圃裏,好專注地不曉得在看什麽。

指放在唇邊,示意他輕聲。

小恩放輕腳步,湊上前去看,也神秘兮兮地在她耳邊問:“媽媽在看什麽東西?”

“玫瑰花。”她小小聲,一臉寶貝地指了指隻餘枯枝的小花苗。

“它已經枯掉了啊。”

“才不是。它隻是睡著了,我們不要吵它,等它醒來,就會再開很漂亮、很漂亮的花喔!”

是嗎?

小恩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它還是枯枝,怎麽也看不出它有“開出很漂亮的花”的跡象。

“花園裏有好多花了啊!”為什麽一定要等這盆?

“因為它是你爸爸幫我種的啊。它不小心凋謝了,然後……然後,他就不見了,我找不到他了……他說,要跟我一起等花開的……他說,要幫我種好多好多玫瑰花……他說、他說……”說什麽呢?記憶忽然有些模糊,怎麽也想不起來,她懊惱地咬唇。

小恩似乎有些懂了。

這是她很心愛的人送給她的,所以她一直在等它開花,以為花開了,那個人就會回來陪她。

就算根早就枯掉了,可是她還是好認真地給它澆水,期盼著花開。

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突然酸酸的,替她覺得好難過。

那天回家,他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唐君蔚留意到了,問他:“老大,你在望春風啊?”飯都吃得心不在焉,飯後甜點是他最愛的芒果布丁也沒動一口,一個人趴在窗邊思春。

小恩聞言,回過頭爬上父親大腿,雙手巴住不放。“老爸,我問你喔!有什麽辦法可以讓枯掉的玫瑰花再開花?”

“真是個深奧的好問題,太有建設性了,不愧是我家的老大,有為青年啊!”讚許一番,旋即表情一換,啐他:“你有辦法讓死人活過來嗎?”

什麽鳥問題!

“可是……你會蓋庭園啊……”他還記得,老爸設計過好漂亮的庭園景觀,那些花都開得很漂亮,還以為問老爸就有辦法的……

“那是花苗,‘活’的花苗!”一定要用力強調那個字。“你當你老爸是神啊!”他是建築師,不是園藝師好嗎?建花園和種花是兩回事,他老大似乎還搞不太清楚他的職業性質。

恩好失望地垂下頭。“那這樣阿姨會好難過……”

捕捉到他輕不可聞的自喃聲,唐君蔚眯起眼。“阿、姨?”

“啊!沒事、沒事——”跳下父親的大腿。“我去刷牙。”

這小鬼!跑得真快。

“老大,你一天到晚不見人影,是在忙什麽交際應酬?事業做很大厚!”

“唔拿油……”滿嘴泡泡,口齒不清回了句。

“最好是沒有。”他輕哼。

兒子是他的,肚子裏有幾隻蛔蟲他都知道,會不清楚小子在搞什麽鬼?睜隻眼閉隻眼由他去罷了。

前幾天天氣熱,大嬸送來一壺冰鎮酸梅湯給施工中的工人,順口對他說,他的小孩家教真好,和她家的夫人很投緣,還感謝他讓孩子過來陪伴夫人……

就算沒人說,他也猜得到,除了那裏,小鬼還有什麽地方可混?

“去別人家裏作客要有禮貌一點,知不知道?”

“咦?”老爸知道啦?

“小鬼!”朝他後腦勺輕巴了一記,拉上浴簾,洗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