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三十三
殿中四角明燭在燃,案前燈蒙影罩,英歡一身妃紅絲番緞羅衫,麵似紙素,並未執筆伏案,身子斜*在座背上,七分風懶三分乏,眉微挑睫低動,看他一步步走近,麵上辨不出喜憂。
沈無塵近案五步,跪拜叩,“臣恭請陛下聖安。”
英歡輕“嗯”一聲,並不著他平身,瞥他兩眼,似是隨意道:“何時入城的?”
沈無塵跪著,眼望前方龍案角座,“戌時一刻。”
“眼下是什麽時辰了?”英歡仍是慢慢道,語氣波瀾不興。
他低眉,心中略明,聲音不由低了些,“將過亥時。”
英歡身子輕動,望著他,“你沈無塵好大的架子,辦了趟好差便不知天高地厚了不成?”
“陛下恕罪。”他伏下頭。
英歡停了半晌不言語,任他跪行大禮,良久才又道:“先前做什麽去了?”
沈無塵眉微微一沉,卻是不語,跪著一動不動。
英歡拂袖掃案,拈指取過一封折子,垂下眼不再看他,口中道:“起來說話罷。”
沈無塵起身,撣袍斂袖,“謝陛下。”
英歡輕揚手中薄折,“這是你人在北戩時回來的,後麵可還有變數?”
沈無塵搖了搖頭,“北戩皇帝向晚雖是沉寡少言,未作多語,可待臣禮尚有加。北戩宰執亦有明言在前,隻要邰不犯北戩,北戩定然不會出兵。”
英歡麵色稍霽,“甚好。”想了一瞬,又輕笑道:“由是看來。向晚也是個明白人。”
沈無塵點頭,“陛下的意思,想必他是清楚的。坐山觀虎鬥,北戩何樂而不為之?況且,陛下本就傾向於天下三分而非兩治,他又怎會不明白臣此行地深意……”
英歡挑眉瞧他,麵上陰晴不定,“朕何時同你說過三分天下之言?”
沈無塵啞了一會兒。低聲道:“臣侍君多年,陛下不必事事言明,而臣自知陛下其意……”
邰雖與鄴齊締盟,此次又是聯手共伐南岵,可單單一個梁州便讓兩國大軍互不相讓,可以想見若是將來南岵既下,二國搶攻中宛會是怎樣爭伐掠地的局麵。
多年來幾國相持相衡,此局一旦被破,若是南北中三國俱滅,將來邰又將拿何製衡鄴齊滾滾雄心。
胸懷霸圖之誌似賀喜者。又怎會看邰日漸獨大,那男人恨不能將她同天下一並納入懷中,又怎會忍得了永不打邰的念頭。
因是不論怎樣,她也不會對北戩動一指之念。隻要北戩尚在,那麽鄴齊便不敢輕圖邰之地。
隻是她未想到,自己從未對人說起過的這些私念,竟會被沈無塵看得一清二楚,是該喜他體察君心,還是該怨自己心藏不深?
英歡望他半晌,眉眼之間一片清冷,“出了這殿門-小-說-此話休對旁人道!”
“臣明白。”沈無塵沉籲一口氣,想了想又道:“隻怕鄴齊皇帝陛下亦是這般打算的。”
英歡淺思一陣兒,看他道:“說說。”
沈無塵道:“臣啟程前夜,正逢古欽一行抵赴北戩,於候館中曾同他有過一晤之緣。言辭雖少,可隱約能辨得出來。他此次出使北戩。目地怕是同臣一樣。”
英歡垂了眼,手指繞與袖口金蘇。不再開口。
不必沈無塵說她也能想到,這天底下誰還能比那人更了解她,而他又怎會看她翻手動腕而坐視不管。
勢必是要與她唇齒相合,抵死糾纏,絕不放手。
如是也罷。
她心裏輕輕一歎,二人相隔萬裏之遠,中無言辭相傳以達意,那人竟也能知她心底之意,當真是……
令她且喜且憂。
沈無塵見她不言語,兀自又道:“不論如何,陛下可依原計,從北調兵南下,以解南岵境中邰軍前重壓。”
英歡這才抬眼,輕哂道:“若等你此時說了才調,早就遲了。京中一接到你自北戩而歸的消息,便出旨至永興奉清二路,撥調禁軍南下了。”
沈無塵微笑,低頭道:“陛下深思熟慮,是臣多嘴了。”
他日夜擔心著戰前狄風,英歡又何嚐不是?早一日調兵,狄風大勝之時便能提前一日,離京一年有餘,她亦是時刻想念著他。
英歡定了定神,再看沈無塵時麵上終是露出些許笑意,“你這回差事辦得甚合朕意,朝中諸臣亦讚。想要什麽賞賜,但說無妨。”
沈無塵聞言先是微愣,隨即略顯踟躇,怔遲了一會兒,才低了眼,驀地撩袍,對著英歡重重跪下。
英歡不禁挑眉,詫然相望。
“臣不求金錢賞賜,惟有一願,還望陛下成全。”他開口,聲音低低,語氣堅定。
她臉上笑意淡了些,“說。”
沈無塵攥緊了拳,“望陛下賜婚一樁。”
英歡不再笑,心中漸明,語氣涼薄道:“看上哪家的千金了?”
他默然片刻,額角青筋隱隱突現,低聲道:“九崇殿說書、戶部度支郎中,曾參商。”
英歡臉色瞬時黑了,想也未想便開口,沉沉吐出幾個字:“你做夢。”
沈無塵跪著不起,眼底有火,“陛下!”
雖知不可能,但他還是開口求了。即使聽見她出言以駁,他仍是不願就這麽放棄。
若說這天下有人能讓曾參商放棄己誌,那人隻能是她。
英歡望他半晌。冷冷道:“將她女兒身之事公諸於世,你是想置她於死地不成?”
“臣斷然不是此意!”沈無塵咬牙,“陛下能否勸她棄官不做,而後臣自當……”
英歡驀地打斷他,聲音更冷。一路看諷笑道:“朝中多少年就隻見她一人,她有多努力你不是不知道,朕想問問,你沈無塵憑什麽能讓她為了你而放棄現下的一切?朕還想問問,若是讓你為了她而拋卻身上尊位,你肯是不肯?”
沈無塵喉頭似是被什麽卡住,一個字也道不出來。
……當是不肯。
自己不是能為了女子而揚袖棄走廟堂之人,否則也不會因她而動情。
奢念。終究是奢念。
其實心中早已知曉是這結果,可還是不甘心。
又怎能真的甘心。
隻是此時被英歡之言一激,才真正清醒了些。
他哪裏有資格去要求她為了他做什麽,又憑什麽以為自己一定就是她心中那一人。
“臣明白了。”隔了良久,他才慢慢道,語氣歸了往日之穩若淡然。
英歡氣消大半,瞥他一眼,“起來說話。”待他起身站穩後,才又道:“姚越年前重病,幾個月來遲遲未好。因年老體邁不堪朝政重苛,幾日前剛遞了以病致仕地折子上來。”
沈無塵沉眉不語,不知英歡為何要同他說此事。
姚越乃兩朝老臣,年近七十。自英歡登基起便與廖峻分領左、右仆射二職,位在百官之。
此次姚越致仕,朝中老臣一派便無了*山;廖峻在朝行事雖趨保守,可也並非不懂變通之人;由是而看,英歡長久以來所受朝中老臣們的的製肘倒可以減去不少。
英歡停了停,又道:“依你之見,姚越致仕,右仆射一位當由何人來坐?”
沈無塵抬頭朝英歡看去。見她麵色如常,更加不明所以,不由道:“臣不知陛下何意,此等大事,當谘二省老臣……”
“廖峻舉薦了你,其他人也是此意。”英歡打斷他。不緊不慢地道。
沈無塵腦中轟地一聲。血液衝頂,似是不信自己聽見了什麽。“……陛下是說……?”
英歡起身,繞案下階,纖眉尾揚,眼裏淺光微漾,“十二年來你政績斐然,朝野中人有目共睹。雖未外放出任大郡知府,但奉旨出巡之事亦不在少數。此次著你出使北戩,你領命穩而不懼,行事進退自明,頗有擔當大任之範,廖峻已在朕跟前讚過你多次……”
“陛下……”他急急道,“臣資曆尚淺,怕是難以擔此重任。”
英歡走近他,“你沈無塵還有怕地事情?”盯住他的眼,“隻不過,朕亦在猶豫,不知若是拜你為相,你會不會比那些老臣們更讓朕頭疼……”
沈無塵一時啞然,心知英歡其意,不由陷了眉頭。
從前不知她心中之苦,隻怨她貪一己之情思,所以處處迫她為難她,自詡所為皆為忠臣之舉,卻不體察她為帝之辛酸。
隻是眼下他已知,情苦為最苦,倘是他身處英歡之位,身陷她之情境,怕是不及她之萬
可,知雖已知,臣子之責卻無法改。
他抬眼,對上她移乎不定地目光,低聲道:“倘若陛下使臣為相,臣該諫之言仍會諫,該行之責仍會行,以前怎樣,以後還會怎樣。”
英歡唇角微彎,“不愧是沈無塵。”轉身走回案前,笑著道:“明日便著翰林學士擬旨,除你右仆射,兼領中書侍郎;因你才列宰執,同平章事一銜暫且不加。”
沈無塵胸口之血沸湧,望著她,便要跪拜謝恩,卻為她所止。
英歡揚袖,免了他跪謝之禮,眼中之光愈亮,將他左右打量一番,淺笑漸凝,開口時聲音低且穩:“邰自太祖開國至今,三十二歲便拜相者,惟卿一人耳。”
惟卿……一人耳。
沈無塵立在殿中,心沉沉在跳。此知遇之恩,君臣相得之情,便是付此一生,他亦甘為她腳下棟石!
大曆十二年六月十八日,沈無塵歸京;十九日。除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位在廖峻之下;二十二日,授集賢殿大學士。
二十八日,於宏、林鋒楠領邰永興、奉清二路禁軍南下,急攻中宛澱梁,圍城十日而破。
七月十四日,黃世開所轄中宛大軍受詔退走,狄風率部疾進。連占南岵方州、蔡州、徐州、鄆州、滑州、兗州等十二州,直逼南岵都城梁州。
八月二十日,於宏破順州,中宛不敵西麵重壓,自東調兵西進,以禦邰之犯。
八月二十六日,鄴齊大將胡義自北梁道出兵,直取中宛東境重鎮雲州,又連下隨州、複州、新州、荊州。
十月四日,南岵大軍棄潭州。北上至梁州以西阻狄風之部,朱雄占潭州後疾行北上,又破魏州、晉州、絳州。是一年秋。
燕平宮中,凝暉殿內滿滿重臣,卻是一片死寂,殿中氣氛詭異萬分。賀喜位在上座,覆手於膝,神色沉肅,眼望前方展開的兵勢圖,良久不一言。
南岵五十八州。至此時此刻,邰占二十九州,鄴齊占十八州,梁州南北尚有十一州懸而待破。
狄風之部已近梁州以西不到百裏,而朱雄麾下鄴齊大軍卻被大雨困在蒼峽一帶,前方仍有四鎮未取!
中宛因先前集結兵力西抗邰。東麵損了五州與鄴齊。而邰隻在得了西麵二州後,便按兵不動。
賀喜手指骨節僵硬。沿著圖上墨線緩緩描畫,眼底愈黑,麵色愈冷。
先前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狄風之部經過瘴霧大疫後仍能如此迅猛,而鄴齊大軍竟會在南岵境內處處受阻!
縱是鄴齊比邰多占了中宛三州,亦不能消祛他心中對奪不了南岵都城梁州的憤然之情!
“陛下……”座下有人輕聲喚他。
賀喜抬頭,見是宋沐之,不由收回手坐直,“宋卿有何想說地?”語氣甚是僵冷
宋沐之出列,“臣等以為,與其使朱將軍硬攻北上與狄風爭梁州,不若使其繞路先取南岵其餘未占諸州,如是,就算梁州未取,鄴齊亦可保住其餘諸州之利。”
賀喜嘴角微垂,狠推了一把案沿,不說話。
這道理他自然懂,眼下也隻有這樣才能不損鄴齊一國之利,可他無論如何都不甘心!
是氣自己這回竟將輸給她。
此生頭一回,比不過一個女人!
更何況,這個女人是她。
他在座上不語,底下諸臣心中更是沒底,不知聖心究竟何意。
古欽見宋沐之訕訕而退,想了一想,也上前道:“陛下,就算南岵梁州未奪,還有中宛柏城可取。眼下鄴齊在中宛之勢強過邰許多,將來勢必能將於南岵所失之利在中宛討回來。”
賀喜瞥他一眼,兀自起身,眉間成一個深深的川字,漠然道:“容朕再想想,待明日再詔與朱雄。”
眾臣默然,深知他的脾性,也便不再相勸,魚貫退殿而出。
賀喜深吸一口氣,握拳於身後,轉身繞柱,朝殿後行去,才出去便見有宮人候在外麵,一副焦急神色。
宮人見他出來,慌忙上前道:“陛下,那邊太醫傳話來了。”
賀喜皺眉,想了一下,才憶起今日一早宣辰殿那邊來人,說皇後身子抱恙多日,因是特傳太醫前去診脈。
本是絲毫沒掛在心上,滿腦都是西麵戰事,一入凝暉殿便把此事拋在了腦後,此時乍一聽這宮人來稟,心中竟覺厭煩。
賀喜大步往前走,冷著臉對那宮人道:“太醫怎麽說?”
宮人幾要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明明是秋風乍作的天氣,卻是滿額地汗粒,嘴動了又動,才囁喏道:“太醫說,皇後是有孕了……”
賀喜腳下驟停,猛地回頭盯住他,“再說一遍!”
“太醫說,皇後有孕……”宮人不敢看他的眼,被他滿身怒氣嚇得不輕,手腳俱抖。
賀喜狠攥了一把拳,改道往宣辰殿走去,步履如飛,咬牙道:“是哪個太醫去診的脈?不想要命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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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人情薄如紙,親娘無以為報,隻有熬夜拚命多寫點來感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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