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十九
沈無塵按在桌邊的手指緊了緊,麵色如常,眼睛直直望著曾參商,低聲道:“你說什麽?”
曾參商隻當他是未聽清,便又低聲道:“那一日在江邊,沈大人沒見著皇上的神色麽?再有,那一夜鄴齊皇帝陛下遣諸衛至行宮外候館歇息,獨留陛下一人在宮中;次日明明是康憲公主封後冊命大禮,鄴齊皇帝陛下竟親赴江邊送行……”
沈無塵臉一黑,“這些話是你聽旁人說的,還是自己心裏琢磨的?”
曾參商見他麵色陡變,不禁怔了怔,遂又道:“先前隨駕赴東境的官員中,或多或少都傳過類似之言……我以為沈大人也聽過,這才問的。”
“我並未聽過一字,”沈無塵麵色愈僵,眼底隱隱帶了怒氣,“這等荒謬之言,旁人道無妨,你竟也能說得出口!”
這一聲低喝,讓曾參商整個人一震。
她臉色煞白,看著沈無塵怒的樣子,才知道自己先前是口無遮攔了……沈無塵身負皇恩為人剛正,又怎會容得了旁人說此大逆不道之言?
這麽一想,便覺人似掉進了個冰窟窿,心底涼涼的一片,坐在那裏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話已同水般潑了出去,難不成還能收回?
她握著銀箸的手僵著,低眼望著桌上酒菜,默默不語。
沈無塵惱了半天,終是收了怒意,麵色鬆了幾分。看她道:“你先前的話,我就當是沒聽見,繼續吃罷。”
他知她心性單純,心裏藏不住事,應是未對他設防。才對他說出這些話的。
他位高權重又極得皇上寵信,因是朝臣之間地這些小言小語傳不至他耳邊,隻是今日聽她這麽一說,他才知原來大家心中對此事都存了暗蒂。
想來也是,那男人霸道無羈行事沒個分寸,英歡又屢屢犯界從不斂心中之情,二人那一日在江邊背道相行之前的長久一眼之望,眾人皆見。
既是這般做了。又怎能擋得住臣子們心中做如是想。
他看著眼前低頭沉默的曾參商,心底不禁暗暗歎了一聲。
能堵住她的口,卻堵不住旁者數眾的口。
手不禁去捏旁邊地玉杯,一口飲盡其中之酒。
火辣辣的酒水一路貼心而下。
罷了……縱有閑言碎語,也不過是這一回。
將來,那二人隻怕也再無相見的機會,又何畏天下人之口……
曾參商抬眼看過來,盯著他手中未落之杯,眉頭小皺,“沈大人不是不能飲酒麽?”
沈無塵挑眉。回過神,一晃手中酒杯,苦笑道:“竟是忘了,這可如何是好……”
她一抿唇。動手夾了幾樣素菜到他麵前,“空腹飲酒本就傷身,再加你才病好……”
沈無塵伸手,壓住她的筷子,不動聲色望向她,“你擔心我的身子?”
曾參商驀地抽回手,結巴道:“誰誰……誰擔心你!”臉色泛紅,“你要是病不好。皇上那裏還不知要怎樣擔心呢。”
他眼中神色令她莫名心慌,他這哪裏是對男子的態度?!
沈無塵手指落案,微微一笑,“說得也是,二十日未出府,朝中不知堆了多少事等著我……”
曾參商看他兩眼。踟躇道:“沈大人。我先前的話……”
心底還是怕的,倘是他真地去告訴了皇上。那她……
沈無塵動箸撥了撥她給他夾的菜,低聲道:“我說了,就當沒聽見。再者,若不是你同我說這些,隻怕我也不知朝中竟有這些話在傳……往後若有類似之言,記著告訴我。”
曾參商小鬆了一口氣,想到他先前所說政事,再瞧沈府這宅子,眼睫一垂,心中竟是悶起來。
沈無塵吃了幾口菜就放了筷子,“怎麽?”
曾參商搖搖頭,又看看他,嘴唇動動,還是忍不住道:“沈大人為何能得皇上如此寵信?像你這般年輕便位及人臣的,放眼朝中,竟無第二人。”
沈無塵眼中微動,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幾許玩味之意,不答反問道:“你以為呢?”
曾參商手指撚了撚袖口,聲音更低,“剛去禮部的時候聽人私底下說,你和皇上,那個……”她目光晃至一邊,“反正就是……那什麽,唉,不說也罷!”
沈無塵看她半晌,突然道:“皇上禦榻之上沒有我的位置。”
曾參商大驚,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竟不敢信這話能從他口中道出!
他目光定定,“你想問的可是這個?”
她尷尬不已,“我……沒有……沈大人你……”
沈無塵笑且不語,看她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頗是有趣,因是半天才道:“這麽多年來,這種話我聽得多了……最初是氣憤難耐,現如今聽了,隻是覺得好笑罷了。不過,就算我說沒有,恐怕你也不肯相信。”
曾參商連忙擺手道:“也不是,隻不過……你這麽多年來一直未娶,朝中難免會有猜忌。”
沈無塵看著她,不說話。
她辨不明他這目光何意,索性道:“當初你狀元及第,風光無限,朝中就沒重臣想要將女兒許配給你?”
沈無塵輕笑,“自然是有。不止有,還很多。”
曾參商心底更奇,“那你如何能拒得了?”
他眼中之光稍黯了些,“自幼便定過親,得了狀元後拒人之請也在常理之中。所以無人刁難。隻不過還未等我娶她過門,那女子便身染急疫而亡了。”他唇邊帶過絲苦笑,“說來也諷刺,我自始自終都未見過她是什麽樣的人。”
曾參商身子微僵,不知能說什麽。
本是隨口問的。卻不料他竟如此坦誠,而這些話又是她先前根本未想到地。
見慣了沈無塵儒雅不驚的一麵,此時他眉宇間的淺壑倒叫她有些恍惚起來,越覺不知所措。
她試著開口
“沈大人,天下女子這麽多,你將來……”
他忽而一笑,“你這是在安慰我麽?”看見她愣在那裏,他笑容又大了些。“我若是想為了娶妻而娶妻,又何必等這麽多年。一直未娶,不過是因沒遇著讓我動心的罷了。”
目光帶著熱度,掃過她地眉眼頰唇。
她慌亂錯開眼,隻覺自己無所遁形,身上地秘密好似就要暴露在他這比陽光還要熾烈百倍的眼神下。
使勁穩了穩心神,才開口,想要避開這個讓她窘惑的話題,“七日後西苑賜射之宴,沈大人去否?”
沈無塵微一點頭。嘴角咧開,“倒要見見你的本領。”
曾參商不敢再看他,耳邊隻留他這一句之音,清淺微漾。叫人心中麻癢一片。
陌生的情緒溢滿胸腔,辨不清,亦不敢辨。
花廳外一池碧水隨風而皺,池邊垂柳幹枝上綻出一顆嫩綠新芽。
春至,心浮動。
大曆十二年三月四日,上幸西苑,命從駕文武官行宴射之禮,宰執以下。酒三巡,樂作。上臨軒,有司進弓矢,上命人陳賞物於東階,以賚能者。中最好。
清風www.Qingfo.Cc款擺。吹動翠柳新枝。碧天白雲下埒垛亦生淺輝,苑深之處蒼蒼林木遙不見底。馬兒嘶鳴之音不時傳來,頗顯一年勃勃生機。
隨駕文武諸臣並不多,宴畢均列軒前,三十名招箭班的侍衛身服緋紫繡衣,立於遠處射棚兩側,皆等英歡臨軒以命。
英歡去華服著皮弁,素麵不染脂,一身英氣耀人心目,緩緩馭馬而來,至軒前待侍從引轡,遂翻身下馬,徐步上階,笑望諸臣。
沈無塵常服居後,見英歡上前,避讓至一側,低了頭笑道:“陛下今日可真是讓臣等大開眼界了。”
英歡束被風撥出幾絲,在鬢邊輕揚,頰側泛紅,眼睛定定望向遠處,覆手於軒前欄上,輕聲道:“朕還是公主時,常隨先帝來西苑。……當年,她就是在此處見到狄風的。
她抱著棗紅小馬駒地脖子,他在遠處怔怔地望著她。
全都記得清清楚楚,一輩子也不會忘。
當年那個滿臉青澀稚色地少年,現如今已是名震五國的沙場名宿;而她,再過沒幾日便要行大婚之禮……時光荏苒,西苑多年未變,隻是人已大不相同。
沈無塵看看軒前不遠處的那匹長鬃白馬,又笑道:“臣未得眼福見陛下當年風姿,不過今日仍被陛下馭馬之術所撼……在朝中十二年矣,竟不知陛下有如此本事。”
英歡低眉,唇微微彎起,又側過臉看他,“都是狄風當年教朕的。”
淡淡一句話,驀地讓沈無塵麵上笑意消祛大半。
他抬眼望向天邊雲絲,心中漠然一片。
不知狄風眼下在做什麽,身邊可有這麽美的風景,心中可有這麽好地情境……
英歡回頭輕歎,歎息之音幾不可聞,轉而又是淡然一笑,道:“隻是他當年隻肯教朕如何騎馬,卻不肯教朕如何使弓。”唇開露齒,“縱是朕纏著他相求,他也不肯。”
沈無塵深吸一口氣,捺住心底漸湧之波,說不出話來。
狄風對她地情意,堪比海深,隻要這世間還有他,又哪裏用得著她動手張弓。
英歡手掌劃過軒欄,眼望遠處射棚,遂又轉身望向一側候立著的隨駕武官,笑問道:“誰先來?”
幾個年輕武將躍躍欲試,紛紛想要於聖駕前一展身手,當下分不出誰先誰後,竟是膠著起來。
英歡挑眉,心中轉過一念,吩咐人去射棚中設兔雕木靶一支,又對幾人笑道:“也莫要分誰先誰後了,一並騎射之,誰先射中,便賞誰。”
當下眾臣皆稱好,幾個武將也無二話,待有司取弓矢付與諸人後,便都出去翻身上馬,牽馬行了幾圈後,便準備馳射遠處射棚木靶。
馬行飛快,張弓搭箭射矢似是瞬間完成,幾人奔馳相錯,令一旁所觀諸人眼花繚亂,半晌才叫地出一個好字。
陽光下幾個年輕人汗水飛灑,俱是好風致好身手,粗眉挑揚之時均顯心中萬丈豪情。
英歡眼角一痛,放在軒欄上的手捏得緊了些。
當年地狄風便是這般,年輕張揚得讓人不忍移目。
卻不知從何時起,他愈變愈沉默,愈來愈寡言,沙場功名愈盛,在她麵前便愈冷峻。
怔惶之間,遠處招箭班的侍衛已快步跑來,手中持中矢之靶相稟道:“陛下,殿前司禦龍弓箭直班指揮使齊越先中木靶。”
英歡看一眼那兔雕,輕輕點頭,笑道:“宣敕,賜窄衣並金帶。”
遠處幾個年輕人騎馬回來,翻身下馬後單膝跪地,一額汗水爽快落地,聲音幹脆利落:“謝陛下!”
英歡揚手示意幾人平身,而後回身,又問諸人道:“還有人願比騎射之術否?”
其餘幾個武官麵麵相覷,皆是不言。
先前那齊越射術了得,身擔禦龍弓箭直班指揮使一位已是令人不敢小覷,更何況他飛馳之間一箭中靶,縱是再比也難出其右。
英歡見狀,心中也是明了,不由笑著對那齊越道:“看來今日這頭籌倒是叫你拔定了。”
話音將落,遠處林間便有人騎馬而來,聲音遠遠而來:“陛下,臣願再比!”
清亮之音傳入沈無塵耳間,叫他心頭一震。
抬眼看去,棕紅色的馬體在陽光下泛著撩目之光,馬上男子顏麵俊美,一身紫色絹布甲,背側係,一雙眼湛然透澈,目光直直抵入軒前眾人之中。
英歡看見那人,不禁笑出聲來,低聲道:“來得正是時候。”
看來看去,還是歡歡美啊……嘻嘻。